是苏轼将我吸引到宋代文学研究的道儿上来的,没承想却在柳永身上花的时间最多。这次写柳永,是将近三十年来柳永研究的集成与终结,也是必然中遇到的偶然。我的学术生涯到了该“打烊”的时候了,《柳永别传》就是“打烊”之前计划修订的著作之一。恰在这个当口,中国历史文化名人传记丛书编委会委员兼文史组专家何西来君,听说我写柳永有年,便决然鹗荐。谁知当此书写成之时,他却遽归道山,今又恰值清明,愿将此书奉献泉台,略表对这位早相知却不相识的朋友的感念!
但这次写柳永却与以往不同,它是文学传记,要求真实性与文学性的统一,必须遵循“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准则,不仅要求真,而且要求活。坦诚地说,要写出真柳永,我不用花更多的精力,只须调动我以往的研究成果就行了;而要写出活柳永,却等于第二次创作,对我来说还是个尝试。
尽管是尝试,却未敢浅尝辄止。恰恰相反,倒是全身心投入的。仅耗费时日竟是写学术著作的数倍,三年三易其稿,小改更不计其数。至于梦寐以求的甘苦,是久耕纸田的人都深知的。连汤显祖写《牡丹亭》写到“赏春香还是你当年旧罗裙”时,跑到柴房里抱头痛哭的感情,我在写到柳永为结发妻送葬时,也体味到了。
感情归感情,写作之初却是要理性思考、通盘考虑的。首先是将柳永放在宋代的政治生态、社会生态与文化生态中去,让他在那个坏境中活动。也将读者引领到那个坏境中,去观察体味柳永的立身行事及其词作的内容与韵味。我总觉得当代文化界的柳永热热得过了头,热到六七十度甚至八九十度,企图像凤凰涅槃一样,让柳永在烈火中重生。其实那是心造的当代的新柳永,只不过与宋代的柳永重名重姓罢了。宋代的柳永已经被热死了、烧焦了,实在到了应该大声疾呼“回归历史”的时候了。
当然,“回归历史”并不是回归到宋人对柳永的评价与记载上去,而是在众多记载中辨伪存真,用现代精神去审视,重新为柳永在历史上与文学史上定位。在我看来,柳永就是忠君爱民、勤政倔强的循吏与少隽不羁、倜傥风流的才子,二者又在民胞物与中统一起来,并在宋代的文化氛围中,成为宋词的开山手,为宋词开创了一个新天地。
要让这样一个柳永活起来,就必须在真实记载中,去寻找引爆柳永性格与立身行事的火花。“大事不虚”,也要进入艺术创作,因为学术著作重视的是结论,而文学传记重视的是过程。譬如柳永的应试与改官,不能仅满足于何年改官,改为何官,必须有人物描写与对话,有人物的心理活动。让读者在听你讲故事中,亲自看到这“第一次跳龙门”与“第二次跳龙门”有什么区别,为什么“第二次跳龙门”比“第一次跳龙门”还难。但因为现在距宋代已经相当遥远了,谁也没有经过这两次“跳龙门”,尤其是年轻读者,难免有一种时代的隔膜,还是看不懂甚至不相信。这时候,就需要用资料来说话了,但又不能单摆资料,而是将这些资料变成讲故事的方式,让读者去听,力避托尔斯泰式的说教。即使“小事不拘”也应该如此。如余杭巡视、陵台除暴、姑苏筑堤、成都建学、华阴锄恶,凡此等等,都有历史事实依据,均可稽查。
在语言的运用上,也有一个“回归历史”的问题。这个“回归”,不是“回归”到“之乎者也”中去,而是要有历史的质感。其实在宋代,人们在日常生活交流中,已经不是满口“之乎者也”了,而是宋代式的口语化,只要翻翻《朱子语类》就可略知一二,那是朱熹的弟子将他与门人之间的问答记录下来的,成书过程和《论语》相同。可到了官场或其他场合就不同了,尤其是人物语言,君臣之间、朋友之间、父子之间、丈夫与妻妾之间,要让读者看了的确是宋代人在说话,而不是现代人。这些在人物的相互称呼上,尤显出其特色,如“官家”“罪臣”“微臣”“贱妾”“奴家”等等,所以宁肯加上必要的注释,而不去“你”“我”“他”地乱用。总之,是要回归到宋代的语境中去,让读者去领略宋人的谈吐风情。在描写语言上,力求诗的简约、隽永与韵味,绝不做大块文章,剥夺读者的想象空间。至于作者的叙述语言,则崇尚并努力学习巴尔扎克与曹雪芹式的“笨拙”,绝不与人物争席。
如上诸端,是我尽力在追求的,至于究竟是破茧成蝶,还是破蛹成虫,不得而知,只好让读者评头品足了。不然,我是不是还像那个寿陵少年,学国步未成,反落得个匍匐而归的下场,那就只好贻笑大方了。若笑之亦不足,则覆瓿或掷之可也。
在本书写作过程中,有两位甘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朋友,一位是这套丛书、文史组专家、我的老友陶文鹏君,另一位是我早已闻其名至今却不相识的文学组作家程步涛君。他们耗费了不少时日阅读全稿,提出了许多宝贵意见。至于本书责编,则花的精力尤多。在此一并致谢!
简雪庵2014年11月初稿,2015中秋前夕二稿,
2016年清明日结稿于西北大学蜗居轩。
前?言?
引?言
第一章/少年时期(987—1000)
第二章/婚娶、远游与发妻之死(1001—1005)
第三章/浪漫岁月与科场挫折(上)(1006—1019)
第四章/浪漫岁月与科场挫折(下)(1020—1033)
第五章/登科与选人仕履(1034—1037)
第六章/改官与仕宦的顶峰(1038—1042)
第七章/久沉下僚的悲剧(上)(1042—1045)
第八章/久沉下僚的悲剧(下)(1045—1056)
第九章/最后的岁月及其归宿
尾?声
附录一/柳永有关事迹考辨
附录二/柳永年表
附录三/参考文献
书?后
说历史是一笔糊涂账,未免以偏概全。但历史的确给后人留下了不少糊涂账,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当这些糊涂账糊涂得越久,也就越应了《红楼梦》中那两句话:“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假的竟然变成了真的,而真的反倒没有人相信了。即如本传传主、宋代词坛启山林手柳永,他的出身本末、仕履行实就被弄糊涂了将近千年。从宋人开始,就说他因写浮艳之词而得罪仁宗,吏部不敢改官,终官屯田员外郎,蹉跎终生。又说他甘与妓女为伍,终老无子,死后没有人殡殓,由众名妓出资才得安葬。如此等等,这些近乎戏说的传奇故事,一代一代地流播下去,却没有人去问个究竟。到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文化界戏说历史的风起云涌,柳永也成了戏说对象,戏说的内容大体上不出宋人的窠臼,也给柳永研究带来了不必要的混乱。但历史又好像在有意和人捉迷藏,将那些真实的资料,撒胡椒面似的散落在群籍之间,等待着耐心而又有心的人去发现,剥开重重迷雾,露出庐山真面。本传就是要揭开历史的烟尘为柳永蒙上的层层迷雾,还读者一个真柳永、活柳永。
千余年前,在秀色可餐的福建崇安县五夫里,出了一位令后世刮目相看的宋词启山林手柳永。他的远祖可追溯到晚唐时的柳奥,只做到建州长史的小官,这说明柳家的起根发苗,只是个小小的官吏家庭罢了。奥生诞,诞生琼,琼生祚,祚生瞪,此四世无考。瞪生崇,字子高,为柳永之祖,曾被辟为沙县丞,因厌乱世民不聊生,辞归,终生为布衣,称处士而已。崇曾两娶,原配夫人生宜、宣,续弦夫人生寘、宏、寀、察。宜字无疑,乃柳永之父,南唐时官至监察御史,入宋后降职知雷泽等地。宜之胞弟宣,亦由南唐入宋,降职为天平军节度推官。宜之异母弟除寀外,寘、宏、察入宋后皆中进士。宜生三复、三接、三变(柳永),皆进士出身。三复子嗣无考。三接生淇,三变生涗,亦皆进士出身。涗生彦辅,柳永之孙,为江湖术士。
柳永(987—1060?)初名三变,字景庄,后因病更名永,字耆卿。在族中大排行老七,世称柳七郎。为什么排行老七呢?因柳宜五位弟弟的子嗣无传,无以确知,只好存疑。
从上述可以看出,柳家入宋后可谓进士满门,这当然是崇安柳氏的荣耀,但是除了柳永之外,都默默无闻,这不仅是因为他们官位没有超过柳永,更重要的是因为他们在文学上几乎留下了一片空白(当然并不排除他们有一些诗文传世)。为官者闻名于当世,为文者闻名于后世,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正像后来的杨万里说的:“自古诗人太瘦生,可怜辛苦选虚名。诗家杂压君知么?压尽三公况九卿。”这儿还须对“杂压”略作解释:封建社会官员朝觐皇帝时,文臣由宰相压班(按:站在最前面。),武臣由枢密使压班,文武混同称“杂压”。“压尽三公况九卿”,就是说诗人与文学家对后世的贡献,可以压倒所有的文武官员的。这是杨万里对诗人与文学家的评价,柳永是当得起这个评价的。
为尊重历史真实,本传随他的名字的改变而改变,即前称柳三变,后称柳永。此外,凡涉及传主有关家世、生平行实以及柳词评价有争议处,则仿效古人惯例,邀约异史氏与词痴子诘问、辩驳期间,以明所以,力避行文之沉闷与单调。又撰附录一《柳永有关事迹考辨》,供读者参考。
遍检宋人野史笔记所记有关柳永事迹者,虽正误参杂,犹有不少记载。但涉及其少年事迹者,唯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八说他“少有俊才,尤精乐章”八字而已。这八字记载,尽管可与柳永的侄子柳淇后来为柳永所写的《墓志铭》(残文)中所说的“叔父讳永,博学善属文,尤精于音律”可互相印证,但还是语焉不详。所以关于柳永少年事迹,我们只能根据柳永之父柳宜的仕履行实以及柳词的纪实性,来作一个大体的判断与记述。
柳三变生于哪一年?至今尚无定论。唐圭璋先生断其生于宋太宗雍熙四年(987),虽所据资料有误,但大体不差,若提前或推后也只是一二年而已,否则与其父及其子年龄对不上茬儿了,所以凡提到柳三变生年,均以唐断为准。他生在山东任城(今山东济宁市),四至六岁时与母亲在故乡崇安生活了两年,后来又回到汴京。他的少年时期,是在任城、崇安、汴京度过的。
第一节?任城有幸降文曲
为什么闽才鲁降呢?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宋代士人出仕之后,是允许携带家眷前往的。当然允许带和带不带是两回事,有些官员初出仕就不带家眷,但王禹偁在为柳宜之父柳崇所写的《建溪处士赠大理评事柳府君墓碣铭并序》(下简称王《铭》)中对此却说得十分清楚:“公以行义著于州里,以兢严治于闺门。……诸子、诸妇,动修礼法,从宦千里,若父在旁,其修身训子有如此者。”所谓“从宦千里”,不就是指“诸妇”跟随丈夫“从宦”于其地么?
柳三变的父亲柳宜,原在南唐官至监察御史,宋太祖开宝九年(976)随“江南伪官”归宋,为雷泽令,他的大儿子柳三复这时已六岁了,当然也随官在雷泽。这期间,他结识了名噪宋代的文学家王禹偁,成为生死之交,终生往来不绝。两年之后,到了太平兴国三年(978)五月,即移任沂州费县,到太平兴国六年(981),又移任济州任城,两年之后,即到了太平兴国八年(983),次子柳三接降生,恰巧王禹偁这年既中进士,又喜得长子王嘉祐,两人自然互相致函,以庆弄璋之喜。转瞬间又过了三年,到了宋太宗雍熙三年(986)四五月间,柳宜的妻子又怀孕了,他只是叮咛几位侍妾与丫鬟多加关照,自己仍然忙于政务。转眼间又到了雍熙四年(987)二月十二日这天,柳宜正风尘仆仆视察农事归来,只见一位侍妾面带喜色,躬身揖前报道:“恭喜老爷!夫人刚刚分娩,是位公子。”另一位说:“今日正好是花朝节,是百花的生日,生来就宫花满头,正好是贵为公卿的象征。”
且说这宋代,育子风俗十分讲究,孕妇临盆这天,以银盆或彩画盆,盛粟秆一束,用色彩鲜明的锦绣帕覆盖,上面插上花朵及通草,粘贴五男二女花样,用盘合装送馒头,称作“分痛”,同时将事先做成的卧姿眠羊放在炕上,取其“小儿安卧”之义,并将小儿衣物襁褓等置放在孕妇之侧,称作“催生”。这柳宜已经五十岁了,晚年得子,当然喜不自胜,他无暇看摆在炕头的这些劳什子,即急忙小心翼翼地抱起襁褓中的婴儿,见他刚刚降生,虽为赤子,却看得出眉目清秀,不由得啧啧称赏。谁知这柳宜治民有方,抱起襁褓中的儿子来,却显得笨手笨脚,惹得儿子哭叫起来。奶娘忙从他手中接了过去,疲惫的夫人不由得瞅了他一眼,遂又报之以微笑。
这柳家得了第三位公子,左邻右舍也都忙活起来,争送粟米、炭醋之类,表示贺喜。三日落脐灸囟门,七日称作“一腊”,十四日称作“二腊”,二十一日称作“三腊”,都有客人来庆贺。这柳宜却只顾忙于政事,直到满月办洗儿会这天,可算是赤子降生后的第一个盛典,他的胞弟天平军(后改为郓州)节度推官柳宣正好来济州办公事,也顺便赶来庆贺。同来庆贺的,免不了也有同僚与左邻右舍,只见家人按当时风俗,早在当庭摆好了洗儿盆,盆上绷着用鲜艳色彩的丝线缝制而成的绣钱,上面缀着各种果子。煎香汤于盆中,下果子、彩钱、葱蒜等,用数丈彩缠绕,称作“围盆”,以钗子搅水,称作“搅盆”。亲朋宾友盛集于盆周围,观者各撒钱于水中,称作“添盆”。大家看着浴儿毕,随即剃掉胎发,遍谢座客,这才抱小儿入另一房间,称作“挪窝”,才算完成了洗儿会。
于是宾客入席,席间祝贺声此起彼伏,觥筹交错,好不热闹。柳宜当然也喜气洋洋,向来宾一一敬酒。庆宴过后,宾客散去,柳宜、柳宣兄弟俩家常闲谈,提起了给孩子取名的事,柳宜说:“这本来是要请父亲取的,可谁知他老人家却早早仙逝了。”说着不由得满脸凄然,“幸好母亲尚健在,我早写信告知母亲。孰料三弟代母亲来信说:她不会识文断字,就交由咱俩处理。幸好你今日来了,就顺便给取个名吧!”柳宣忙说:“岂敢!岂敢!长兄如父,还是你取吧。”柳宜说:“那就顺着他两个哥哥三复、三接的名字叫下去,名三变吧!表字如何,就该你了。”柳宣知道这名字出自《论语·子张》“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于是就说:“《诗》云:‘有美一人,硕大且俨。’《毛传》:‘俨,矜庄貌。’表字景庄,妥否?请兄长裁夺!”柳宜连连说:“正合吾意!正合吾意!”第二天,柳宣就回天平军了。
其后百日置会,称作“百晬”,取长命百岁之意。柳宜本不通庶务,加之因忙于政务,就交由家人处置。转眼间又到了来年生日,称作“周晬”,这可是马虎不得的。况且按当时风俗,“周晬”是预测孩子来兆的日子,乃小儿之盛典,妻子早就等着这一天。家人也已准备好了一切物什,只见当庭盘盘罗列,用各色器皿满盛果木、饮食、官诰、笔砚、乐器、书卷、算秤、经卷、针线、胭脂等一应什物,摆满了一庭,观其所捡拾者以为征兆,称作“试晬”。柳宜本来就不信这些,只是随俗而已,宾客却等着围观。只见奶母将三变抱了出来,小心地放在当庭。这孩子看见周围那么多人,喜得呀呀乱叫,倒像是对客人表示欢迎。后来看见满地的什物,就爬来爬去乱抓,先抓起一管胭脂,三变的母亲不禁看了丈夫一眼,唯恐丈夫不高兴,这柳宜却并不在意,随即有客人抢先说道:“这孩子将来妻命好,准能娶个知书达理、才貌双全的娇妻。”众人也都附和。接着又见他抓起一管蕲笛(宋代蕲春所产之竹,做的笛最好,称作蕲笛),尽管十指还按不到每个笛空上,却横在小嘴巴上吹出了声,惹得宾客哈哈大笑,有僚友说:“这孩子将来肯定是制礼作乐的能手了”。在封建社会,“制礼作乐”可是大官才能有的一份差事呀。随后他依次抓起笔砚、书卷,最后又将那一纸官诰拿在手里玩来玩去。随着他的动作,众人有说他是王羲之再世的,有说他是文曲星下凡的,有说他是王佐之才的,不一而足。柳宜也只是抿嘴一笑,连连拱手感谢大家的好意。只是这儿子将来究竟能成个什么人才,他心中也把不准,唯言传身教,严加训导,庶几有成,但愿不要像自己那样坎坷终老。可命运似乎在和他开玩笑,他的三个儿子都中进士较晚,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