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说要出这本书的时候,我简直有一种惶恐的感觉。因为我一直觉得,剧本虽然是影视的基础,但毕竟不等同于真正的文学作品,它是为拍摄服务的,出来的成片才是最后与观众面对面的,而在剧本和成片之间,有多少被修改的、被损害的、当然也有被提升的东西,根本不为人知。
我就在拒绝和犹豫之间,度过了两年光阴。这两年也是我自己写作比较辛苦的时候,毕竟人到中年了,家务繁重,而年轻时候的激情和灵感已经慢慢消退,写作靠的更多是咬牙坚持。
很多次,在根本坚持不下来的时候,我就开始想,我是什么时候走上编剧这条路的?这条寂寞的不归之路。
我出生于一个影视世家,大家族里很多亲人都从事影视业,有编剧、导演、摄影、演员、剪辑、影评人、影视教学者……基本囊括了各个工种,有时候我们在一起开玩笑说,可以成立一家行业很全的影视公司了。而我的姥爷陈荒煤,则是我们这棵家族树的根。
姥爷在新中国成立以后,1952年调入文化部电影局,从事新中国电影方面的领导工作,主要是抓剧本创作。他在“文革”时遭到了严重的迫害,在冤狱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一次发高烧,打了过多的链霉素导致耳聋。出狱以后,本来就不多话的他更加沉默寡言。而我出生在1974年,“文革”末期,是我们家第三代中的第一个孩子。两岁时爸爸带我去重庆,给了老人无尽的安慰,听说我走了以后,姥爷感伤地跟姥姥说: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看到何晴吗?因为此言,爸妈把我送到了他们的身边。
我的姥姥张昕是北京电影学院教表演的教授,她的古文学养深厚,我承欢膝下,自小就背了很多古诗词,感受到了最初的声韵的美,建立了早期的对文学的热爱。1978年,姥爷平反,我们全家回到北京,很快住进了新修的部长楼,家里第一件事,是在文学所帮助下,买了很多书架,有些书是从重庆运回来的,有些书是二姨三姨她们购买的,很快就装满了。我记得整个客厅和餐厅之间都是书架隔开的,姥爷的书房里更是两面书墙。回忆那段童年生活,我就是经常缩在姥爷书房的单人沙发上,如饥似渴地读各种书。姥姥和两个姨也不限制我,什么书我都看,抓起来就看。
渐渐的,“文革”后的电影开始复苏,各个电影制片厂都会把准备拍摄的剧本送到家里给姥爷审阅,我也就好奇地开始阅读电影剧本,好像很自然的,就接受了小说、诗歌、散文、剧本这些不同的文学格式,从来不觉得它们之间有什么不一样。姥爷看我经常看剧本,也不会觉得一个小孩子看有什么不妥,还会认真地问我,你觉得这个剧本怎么样?那一个呢?……现在想想,我姥爷大概是把我当成白居易但求“老妪能解”的那个不识字的老太太,多问问意见总是好的,但当时我很得意,总能挖空心思说出个一二三四,以求姥爷笑着给我一点儿零食吃。
我一直喜欢读书和写作,从初中开始在报纸杂志上发表文章,所以自然而然,在进入高三之后,我就准备报考北京电影学院的文学系了。考试很顺利,我成为了北京电影学院文92剧作专业的一个学生。那一届我们班招的学生比往届多,有16个,按照电影学院的师生比,光专业剧作老师就给我们班配了三位:王迪老师、黄丹老师、张玞老师。老师们教给我们剧作理论,也教给我们团队合作,如何有趣地写作和生活,还有最重要的做人。我们同学之间也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无法忘记那些彻夜的长谈,因为艺术观念不同产生的争吵……电影学院四年,在上千部电影的滋养下,在系统的科班教学中,电影的圣殿之门缓缓开启,让我眼花缭乱。
但是,没想到,学的理论越多,就越不敢写作,很长一段时间,除了完成作业,我什么都不写,总觉得写得不好,也对自己失去了信心。1996年大学毕业以后,我分配到了上海大学的影视学院,做教学工作,完全和写作不沾边了。而就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内心深处是多么渴望能有机会坐下来写剧本,自由地创作。但是20世纪90年代还不是一个职业自由选择的时代,我有些苦闷。
感谢我的两位恩师,黄海芹老师和李亦中老师。黄海芹老师找到了我,要把我从大学调到她领导的永乐影视公司文学部,当时上海大学不愿意放人,是把我要到影视学院的李亦中教授体谅和帮助了我,完成了职业转换。我1997年调到了永乐公司。除了担任责编工作之外,黄老师一直鼓励我继续写作。而当时的永乐生机勃勃,创作氛围特别好,杨玉冰、江平两位总经理,亲切又勇于为年轻人提供机会,1998年,我跟随永乐大部队深入九江抗洪前线采访,与序.
同事邢佳、汪启楠合作,写出了第一部电视剧(上下集)《太阳升起》。不久之后,我们仨小孩儿又写出了电影剧本《胖墩夏令营》,很快摄制完成,还获得了当年童牛奖的提名。
黄海芹老师认为电视剧写作是很有意思的,这多少扭转了我当时认为只有电影剧本是艺术的想法。她把我介绍给了香港的作家梁凤仪,参与香港的团队电视剧写作,我跟小兄弟汪启楠一起,参加了各种通宵达旦的剧本会议,听他们怎么安排人物设计,每一集放四个相对完整的事件,每一场戏怎么写出高潮……这对满脑子剧作理论而缺乏实战经验的我,是全新的创作体验。那几年,我参与了根据梁凤仪小说改编的《我心换你心》、《九记饭馆》、《无情海峡有晴天》、《豪门惊梦》几部长篇电视剧的写作。
完成了理论学习和实战练兵,我进入创作的大好时光,先是与王宛平老师一起完成了电视剧《我的泪珠儿》(根据张欣同名小说改编),和何明一起完成了电视剧《爱就爱了》;与好友张琪合作电视剧《俏女冲冲冲》……
那些年是电视剧高速发展的时代,我渐渐感觉到电视剧篇幅太长,人物众多,需要思想的火花碰撞,我学习了香港的电视剧团队写作模式,也开始组建自己的团队,我的合作伙伴有我的妹妹何明、闺蜜刘禹彤、兄长万盾、好朋友谢菁……我们之间首先有深厚的感情,互相之间的了解,同声同气,常常是一个形容词说出来,大家就对这个人物立刻产生了理解和共鸣。这种合作方式真的是太愉快了,虽然电视剧写作是超长跑,很容易疲倦,但我们彼此之间的默契和友谊,使得一切都变得能够承受。这段时间,我们与大唐辉煌影视公司合作,完成了《鲜花朵朵》(根据刘迪同名小说改编)、《爱的多米诺》;与北广传媒影视公司合作,完成了《原谅》、《买房夫妻》(根据李霄凌同名小说改编);与华录百纳合作,完成了《暖男的爱情和战争》;与柠萌影业合作,完成了《小别离》(根据鲁引弓同名小说改编)……虽然,这中间有很多很多的艰难,很多次都觉得熬不过去了,但是看到剧本顺利地拍摄出来,在电视台播出,一些作品的收视率很高,会在报纸杂志上看到观众自发的影评,特别是写知青生活的《原谅》播出后,辗转收到了东北知青观众的来信,真的是很感动,简直有一种天下皆知音的感觉。又觉得人生幸福,莫过于此。
除了电视剧写作之外,我与我的先生朱枫导演合作,为电影频道完成了三部电影:《星期天的玫瑰》、《我爱杰西卡》、《春蚕》(改编自茅盾先生同名小说)。其中《我爱杰西卡》得到了百合奖一等奖、华表奖等荣誉;《春蚕》获得了百合奖二等奖,而茅盾先生的哲嗣韦韬先生评论说,此片是《春蚕》的数次改编中最成功的一次。这些温暖的话,永存心底。
这些年帮助我的人有很多,每每念及此,心存感激,我合作过的制片人刘亚辉、徐晓鸥、胡伟跃、王辉……合作过的导演们、演员们,都是我的良师益友,在人生道路中遇见他们,遇见自己发自内心热爱的剧本创作,让我感到自己生活的意义所在。
因为如此,最后我终于同意将近二十年的影视作品精选出书,这是我几乎半生心血的凝集,也是对我人生中所有帮助过我的人的一次感恩。
最后,感谢上海文化基金会拨款资助,感谢我的编辑张晓玲女士,感谢数次帮我申请这个项目的上海电影评论学会秘书长黄一庆先生。
最要感谢的是我的家人,父母和孩子们,你们给我的爱,是我力量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