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乡村走入省城的大学教师,希望摆脱农村成为一个完完整整的“城里人”,无奈老姑父不时传来的要求“我”为村人办事的指示性纸条让“我”很是为难,在爱情的憧憬与困顿面前,“我”毅然接受大学同学“骆驼”的召唤,辞去稳定的工作成为一个北漂。北京的模样完全不是我们当初预想的那般美好,在地下室里当了几个月的“枪手”挖到一桶金后,为了更宏大的理想,“我”和“骆驼”分别奔赴上海和深圳开辟新的商业战场。
“骆驼”虽有残疾,却凭借超出常人的智力和果断杀入股票市场并赢得了巨额财富。而在追逐金钱的过程中,“骆驼”的欲望和贪婪也日益膨胀,他使出浑身解数攀附进官场名利场,不惜用金钱和美色将他人拉下水,而自己也在对欲望的追逐中逐渐走失了最初的理想,最终身陷囹圄,人财两空。
生“我”养“我”的无梁村,有“我”极力摆脱却终挥之不去的记忆。哺育“我”十多年的老姑父为了爱情放弃了军人的身份,却在之后的几十年生活中深陷家庭矛盾无法自拔;上访户梁五方青年时凭借倔强的干劲打下了一片基业,却在运动中成为人们打击的目标,后半生困在无休止的上访漩涡里;为了拉扯大三个孩子,如草芥般的虫嫂沦为小偷,陷入人人可唾的悲剧命运;村里的能手春才,在青春期性的诱惑和村人的闲言碎语中自宫……在时代与土地的变迁中,似乎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自己的反面……
虫嫂是老拐的女人。很难说她的个子了,也就一米三四的样子或是更低。她结婚的那天,老拐牵着她走出来的时候,就像一个大人牵着一个孩子。老拐个子高,却身有残疾,一只腿瘸着,走的是“蚰蜒路”。所以,每当两人走在一起的时候,就像一赶一赶的麦浪,给村人带来了很多快乐。
记得,当众人起哄,逼着两人喝“交杯酒”的时候,老拐的腰弯成一弓形,虫嫂踮着脚尖,高扬着下巴,显得极不对称,就像是一只老狼抱着一只小羊。全村人都笑了,笑得很开心。所以,虫嫂自嫁到无梁的那一天,就是作为笑料存在的。拿现在的说法,她几乎就是全村人的“开心果”。
那天夜里,一村人都在听老拐的房……
老拐说:天不早了,灭灯吧?
虫嫂说:先说说,塌了多大窟窿?
老拐说:不多……那个,灭灯吧?
虫嫂说:说说,我心里有个数。
老拐说:三百多。
虫嫂说:恁多?咋花的?
老拐说:还有看腿的,四十七块六。
虫嫂说:你一不全活,我一小人国,咋还?
老拐说:慢慢还。都喂饱牲口了……先那个,灭灯。
虫嫂说:不急。家里还有多少粮食?
老拐说:还有二十多斤红薯干……
虫嫂说:就吃这?
老拐说:窖里还有些红薯。
虫嫂问:见面时,你身上穿那衣裳?
老拐说:借的。
虫嫂说:自行车?
老拐说:借的。
虫嫂说:缝纫机?
老拐说:豌豆家的,明天一早还。
虫嫂说:还有啥不是借的?
老拐说:人。日他姐,你还睡不睡了?嗯?
虫嫂说:……嗯。
老拐说:嗯嗯……
虫嫂说:挪挪。
老拐说:掐我干啥?
虫嫂说:……挪挪你那坏腿。
老拐说:我还有好腿呢。
虫嫂说:你到底几条腿?
老拐说:要、灭了灯……三条。
于是,光棍汉们站在老拐家的后窗外,笑着大声喊:灭灯!灭灯!
……灯果然就灭了。
在无梁,在男女之间,关乎“性事”,语言极为丰富。暗语很多。每一家的床头上都有些创造。比如:“吃蜜蜜”、“吃荞麦面窝窝”、“睡了再睡”、“倒上桥”,以及“啊、嗯、哎、嗨”之类……“灭灯”是老拐的创造。
第二天一早,当太阳挂在树梢上的时候,远远望去,人们看见村口滚动着一个巨大的“刺猬”。那“刺猬”背对着朝阳,看上去毛炸炸的,还一歪一歪地滚动着。一直到近了的时候,人们才惊讶地发现,这是老拐家的新媳妇,背着一个大草捆。很能干哪。
老拐的新媳妇已把身上的新嫁衣脱下来了。她本来个小,身上穿着老拐的旧衣裳,背着这捆草,就像是一个滚动着的刺猬。尔后,当她去牲口院交草的时候,大队会计五斗给她看的磅,称出来竟有七十二斤!五斗“呀”了一声,会有这么多?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就这新媳妇,虫嫂,咬着牙,一只脚悄悄地踩着磅秤呢。于是,会计说,哎,脚,你那脚,挪挪。她擦了把汗,笑着,不好意思地把脚挪开了。再称,五十二斤半。那时候一个壮劳力干一天才挣十分。队里规定割六斤草算一分。扣了水汽,她一个人早上就挣了八分半。
称了草后,大队会计见她�6�8上草筐就走,神色似有些慌张,遂起了疑心,就悄悄地跟着她……到了她家的院子,就看见她在灶火前扒开筐底,衣裳的下面,竟然在割草时还偷掰了村里五穗嫩玉米!
大队会计即刻把这事告诉了老姑父。那时候村街里有个吃饭场,男人们都在饭场里蹲着吃饭。老姑父听了,碗往地上一放,说:走。带着民兵就往老拐家去了。可他走着走着,迎面看见墙上贴的大红“囍”字,却又站住了。老姑父摇摇头,笑着说:算了。没过三天,还算是新媳妇呢。改天还要回门……算了吧,下不为例。
民兵们见老姑父这样说,忍不住都笑了,也就作罢。但新媳妇偷玉米的事,全村人都知道了。有人说:这女人,真不主贵。
在平原,新媳妇结婚三天回娘家,这是风俗。老拐送女人回娘家那天,说来还算是体面。老拐仍穿着借来的蓝制服,头戴蓝帽子,手里推着借来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两匣点心;新媳妇上身穿一红灯芯绒布衫,下身是毛蓝裤子,这女子个小屁股大,那裤子像个兜子,走起来像是兜着两坨肉包子似的。两人一前一后,仍是一浪一浪赶着走。
两人一进饭场,立时就引起了哄堂大笑!人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喷了一嘴饭……两人怔住了,你看我,我看你,又去看各自的身上,看来看去也不知人们笑什么。虫嫂竟不怯,对着饭场的男人说:笑啥呢?没见过串亲戚?尔后又低声对老拐说:走,赶紧走。老拐走不快,说:不慌。不慌。
众人又笑。
虫嫂的娘家是大辛庄的,离无梁只有六里地。不久,就有闲话从大辛庄那边传过来,说那天老拐车把上挂的点心是假的。那两封点心,匣子是空的,还有那封贴,都是在代销点花了五分钱买的,每个匣子里装了两穗煮熟了的嫩玉米。这一切都是为了撑面子,为了体面。传话的人说,虫嫂的娘当即哭了。她偷偷对她娘家一嫂子说:那老拐都穷成这样?真是把闺女害了。咋嫁个这人?
闲话传回村里时,村里人不怨老拐,只说这女人假气。都说:呸,那玉米还是偷的呢。她就是个“虫儿”。在无梁,“虫儿”就是小的意思,也是低贱的意思。通常是对一些看不起的人的蔑称。
就为这件事,刚嫁过来不久,虫嫂就落下了很不好的名声。从此,人们给她起了个绰号:小虫窝蛋。简称:虫嫂。
在无梁,虫嫂就像是一个童话。
最初,人们戏称她为虫嫂。也不仅仅是蔑视,这里边还有宽容和同情。每每她挑着一副水桶走出来,人们不由地就笑。她人小一号,水桶也是小一号的,从娘家带来的。她挑水就像是走划船步,踮着脚尖,磕磕碰碰,试试摸摸的。在井上打水时,她不让人搭手,说:会。我会。就是辘轳把儿太长了。人们又笑。
在村里,虫嫂割草、割麦都是一把好手,工分也是不少挣的。可她不会编席。她是无梁村惟一不会编席的女人。她身量小,指头太短,编不了丈席,也试着编了几次,每次都欠尺寸,不合格。收席点的老魏说:她的尺子小一号。那时候,粮食是队里分的,而油盐钱全靠编席来挣(编一张大席可挣一毛五分钱)。虫嫂不会编席,就从娘家逮了一窝小鸡,靠着“鸡屁股银行”,总算能换个油盐钱。老拐腿瘸着,干不了重活。再加上两人结婚时,老拐塌了一屁股的债,那日子就更加艰难些。
日子虽然难过,可也过了。她会爬树,身量小,却灵活,猴子一样。春天里青黄不接的时候,就捋些槐花、榆钱,掺和着吃。她还会做“鲤鱼穿沙”,就是玉米糁加榆叶儿煮着吃,我吃过一次,也挺香。这年夏天,队里菜地先是少了一垄茄子,尔后又少了一垄辣椒。于是人人都怀疑是虫嫂偷了,却没有证据。治保主任曾建议说:搜,挨家挨户搜。却被老姑父否决了。老姑父说:几个茄子,算了。
再说,没有多久,虫嫂就怀孕了。挺着个肚子,也编不成席了。所以,她每每走出来时,身上总挎着一个草筐子。她身子重,走路一挪一挪,走走歇歇,很艰难的样子(很久之后,人们才知道,那草筐是双底的。她身上还缝了很多兜,浑身上下到处都是口袋)。
虫嫂生下第一个孩子后,头上勒一方巾,三天就下地了。人们说,虫嫂,可不敢哪,迎了风,就出大事了。她说,没事。我皮实。
等到了这一年的秋天,谷子、芝麻、豆下来了。打场时,虫嫂每天抱着吃奶的孩子到场里去晃一晃。接连几天,就被人盯上了。于是干部们在场边上拦住了她,在她的袖筒里、孩子的肚兜里,还有鞋窠舀里各倒出了半斤芝麻和黄豆!罪证终于查到了,就罚她在场里的石磙上站着,问她为啥偷芝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