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鸟人》这部短篇小说集里,洛丽·摩尔通过诸多荒诞的人生戏剧,深深叩击城市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恐惧和虚无。书中有失败的中年好莱坞女演员的幻灭;一对母女去爱尔兰只为了去吻一吻巧言石,女儿却窥见了母亲一直隐藏的软弱;一对突然因幼子的癌症被抛到儿童重症病房区的中产阶级夫妇,他们对命运的深刻怀疑;一个为癌症和死亡前景笼罩的中年女人,试图通过搬家来延迟自己的焦虑,最终却无意间成了冷酷的杀人犯……
洛丽·摩尔,1957年生于纽约州,毕业于康奈尔大学创意写作系,1983年凭第一部短篇小说集《自助》奠定其在美国文坛的声誉。之后她相继出版短篇小说集《就像生活》《美国鸟人》,以及长篇小说《字谜游戏》《谁将开办青蛙医院?》和《门在楼梯口》等。她的短篇小说《你也很丑》被约翰·厄普代克收入他主编的《二十世纪美国zui佳短篇小说》。
洛丽·摩尔曾在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分校教授创意写作30年。2013年起开始在范德堡大学任教。此外她还在密歇根大学、普林斯顿大学等教授创意写作。
2006年,洛丽·摩尔被推选为美国艺术暨文学学会成员。
她近期的一部作品是出版于2014年的短篇小说集《树皮》。
手术前夜,母亲已经把宝宝放在隔着两个房间远的不锈钢围栏的婴儿床上睡觉,她和别的父母坐在小提姆休息室里,开始听起了故事:幼儿园里的白血病、小棒球联盟里的肉瘤、夏令营时发现的成神经细胞瘤。“埃里克滑进了三垒,可后来他的擦伤一直没好,”父母们拍着彼此的胳膊,谈论着别的儿童医院,好像它们是度假村似的,“你去年冬天在圣犹达?我们也是。你觉得它怎样?我们很喜欢那儿的工作人员。”工作辞掉了,婚姻破裂了,银行账户掏空了;表面上看,父母们已经承受住了难以承受的。他们谈的不是化疗带来昏迷的可能性,而是它们发生的次数。“他去年七月第一次昏迷,”奈德的母亲说,“那是段可怕的时光,但我们挺过来了。”
挺过去就是这儿的人们所做的。他们的生活中有一种根本不是勇敢的勇敢。它是自动的、毫不退缩的、人和机器的混合、一场势均力敌的象棋大赛中无可抗拒、毋庸置疑的责任与疾病的对抗——一局没有尽头的看似假想拳的比赛。不过在爱与死亡之间,有什么是假想的?“大家都敬佩我们的勇气,”一个男人说,“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
我能够离开这儿,母亲想。乘上一辆公交车离开,再也不回来,改名换姓。类似于重新安置目击者。
“勇气需要选择。”男人补充道。
宝宝可能会好起来。
“有选择,”一个戴着厚厚的麂皮发带的女人说,“你可以放弃。你可以崩溃。”
“不,你不能。没人这样。我从没见过。”男人说,“好吧,不是真正的崩溃。”这时休息室安静下来。有人在录像机上贴了幸运签语饼里的签。“乐观,”上面写着“使得一只水壶在热水里仍能引吭高歌。”下面有人贴了一张夏季星座的剪报。“癌症当道!”上面说。谁把它们贴上去的?某人的十二岁哥哥。一位父亲——乔伊的父亲——站起来把它们都撕了下来,用手揉成一团。
有翻动杂志的沙沙响声。
母亲清了清嗓子;“小提姆忘了造小酒吧。”她说。
奈德还醒着,他从房间里出来,走过走廊。走廊九点熄灯。他站在母亲的椅子边,对她说:“你是哪里来的?你的宝宝怎么了?”
在他们自己的小房间里,她穿着运动裤时醒时寐,不时跳起来看看宝宝。这就是运动裤的好处。万一有火灾。就怕万一。万一白天与黑夜的界限开始消解,不再有任何分别,所以何必假装?在她身旁的帆布床上,服了片安眠药的丈夫大声打着鼾,胳膊枕在头边,像是种日本折纸。他俩怎么可能待在家里,对着空空的高脚椅和空空的婴儿床?宝宝偶尔会醒来叫喊几声,她迅速跑过去,来到他身边,替他揉揉背,重新拉好床单。金属床头柜上的钟显示时间是三点零五分。然后是四点四十。然后是真正的早晨,这一天的开始,肾切除的日子。当它结束时她是会高兴还是奄奄一息,抑或两者皆有?这个星期的每一天到来时都那么巨大、空洞而陌生,像艘宇宙飞船,而这一艘尤其被照耀成亮灰色。
“他需要穿上这个。”一位护士——欢快而早到的约翰——递给母亲一件薄薄的绿色衣服,上面印着玫瑰和泰迪熊。她一阵恶心。她想这件罩衣,很快就会被溅上什么?
爱的,”她低语着,给他脱衣穿衣,“我们每一刻、每一步都会和你在一起。当你以为自己已经熟睡,飘到很远的地方去,离开大家时,妈咪还是会在这儿,”如果她没有乘着公车逃离的话,“妈咪会照顾你。还有爸爸。”她希望宝宝没有觉察到她自己的恐惧和犹疑,她必须把这些在他面前藏起来,就像瘸腿一样。他饿了,没被允许进食,他不再觉得这个新地方好玩,而是开始担心起这儿的艰难。哦,我的宝贝,她想。房间开始旋转了一下。丈夫进来接手。“休息一下,”他对她说。“我会带他走上五分钟。”
她离开,但不知道该去哪里。走道里,一个社工模样的人员靠近她,她曾给他们看过关于麻醉的录像;父母如何陪伴孩子进入手术室,麻药是如何温柔而精确地使用。
“你看过录像了吗?”
“是。”母亲说。
“没有帮助吗?”
“我不知道。”母亲说。
“你有什么问题吗?”这个录像女人问,“你有什么问题吗?”在母亲看来,这么问一个刚刚来到这个可怕的外星球似的地方的人是种荒谬惊人的客套。一个具体的问题会揭穿她身边排山倒海而至的一切奇形怪状。
“现在没有,”母亲说,“现在,我只是要去一下洗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