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人说过,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人是对应的,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有多少星,每个人在天上都有星的位置,一旦人死了,星星就变成流星流逝了正看之间,便有一颗流星划了一道灰白的斜线落下来。不用说又一个人死了。她还没死,但她不知道哪一颗星代表她,永远都找不到……
刘庆邦 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北京市政协委员。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等二十余种。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根据其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53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
第一章
1 返乡
夏日的一个傍晚, 阴云四合, 道路泥泞。一位中学生模样的年轻人, 高挽裤腿, 赤脚踏着泥巴往家里走。他的家在前边不远处一个古老的、和别的村庄大致雷同的村子里, 村子一片灰蒙蒙的, 在地上趴着。他走得不轻快,不稳当, 有点苍白的赤脚一次又一次陷进泥水里, 拔出来时小腿上裹了一层黄色的泥浆。他一次又一次险些滑倒, 两腿忽而夸张地打开, 忽而往一块儿绞, 很不协调。每打滑一次, 他都停下来站一会儿, 瞅着烂糟糟的路面发呆, 仿佛在考虑还往前走不走, 要是不走的话应该往哪里去? 泥途夹岸生着绿得相当沉重的庄稼, 高粱、玉米、芝麻、大豆、谷子、红薯等, 应有尽有。庄稼叶子上都水淋淋的, 叶片往下垂着。有的玉米叶子被撕裂了, 让人记起昨日里雨有多大, 风有多猛。低洼处的红薯泡汤了, 叶隙间露出灰白的水光。蝈蝈都哑巴着, 还没缓过神来。蛤蟆偶尔“ 歌哇” 两声, 声音显得突然, 洪大。一位抱红纸伞的妇女走过去了。四个壮汉子抬着一副架子车上盘做成的担架走过来了, 病人被单蒙头, 在担架下不停地呻吟, 听声音像是一个老太太。他看着抬担架的人匆忙杂沓地从身边错过, 往上耸耸斜背在肩上的印花粗布被子和捆在被卷里的课本, 又无可奈何似地往家里走去。这年轻人的脸色一点也不比阴云密布的天气好, 目光迷茫, 甚至有些沮丧, 与他的小小年纪极不相符。
学校到底把他抛弃了, 他上高中上大学的梦彻底破灭。本该一九六六年初中毕业, “革命” 却煞有介事地把他挽留到一九六八年, 然后脚面轻轻一抬, 就把他踢开了。继续上高中的同学是有的, 一个班只有五六个人。上高中不再是凭考试, 而是凭推荐。他是保守派, 不是造反派, 人家当然不会推荐他。他觉得不好意思见村里人, 无法跟父亲、母亲和姐姐交代, 不知道该怎样生活下去。他觉得很委屈, 光想哭一场。但他憋着不哭, 流点儿泪水子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回到家, 他低着头往西间屋里走。西间屋的窗内有一张破旧的木床, 床箔上落着一层灰尘。母亲坐在屋当门的一个用高粱叶子编成的草片子上, 拆一件陈年的破棉袄, 见儿子不声不响地进了屋, 她看了儿子一眼, 什么都明白了。母亲青筋凸出的手微微有些哆嗦。她吩咐闺女夏季做饭去, 擀面条儿。阴雨天, 她原来打算省一顿, 不吃晚饭了。儿子春光回来了, 得做。夏季正和邻家一个叫月白的姑娘在门口的凳子上坐着纳鞋底, 见弟弟背着铺盖卷儿回来了, 知道不好, 弟弟这学恐怕是上到头儿了。她没敢问弟弟, 目光一直追着弟弟看。只有月白开玩笑似地问了春光一句话, 问他怎么回来了,是不是上学上成了。
李春光不吭, 把被卷儿放在床上, 在床沿儿坐下来。破床响了几声, 不堪重负的样子。上成了, 笑话, 天大的笑话, 他嘴角牵了一下。
月白问了话, 弟弟不答, 等于人家的话掉在地上了, 这不太好。于是姐姐也问, 别人是不是都回家了。
这个问题仍然敏感得不好回答, 李春光把头埋下去, 埋得很低。他看见自己腿上的泥是黄的, 脚上的泥是黑的。腿上的泥是村外沾的, 脚上的泥是村里沾的。脚上的黑泥看上去很脏污。他觉得自己的头往两腿间的地上沉了一下, 差点失了重, 一头拱在地上。他把身子往床帮里边挪挪, 两手支撑在床沿儿上。屋里的地面是土质的, 不平, 看上去很硬。
“春光, 不是问你话吗!” 姐姐像是生气了。
李春光“嗯” 了一下。
母亲生气了, 却吵女儿夏季: “都别理他, 孩子心里正难受着呢, 禁得住这样问他吗! 哪个孩子不想升学, 赶上这时候了, 他能有啥办法!”
李春光觉得鼻子发酸, 他用两手把脸捂上了。但他的眼泪还是从指缝里冒出来了, 顺着手腕子往下流。他不想让母亲和姐姐看见他流泪, 手捂着脸慢慢歪倒在床上, 翻过身去, 面对着墙, 沾满泥巴的小腿和脚搭在床沿儿外边。为了供他上学, 父亲、母亲和姐姐在家里吃红薯干、菜团子, 省下粮食让他带到学校里换饭票。一个飘雪的下午, 他的饭票吃完了, 一天没吃东西。下课时, 他看见母亲来了, 母亲从怀里掏出一个黑毛巾包, 解开, 是几块蒸得稀软的红薯。他正上课时母亲就来了, 怕打搅他听课, 母亲没敢到教室门口, 倚着一棵柳树的树干在风雪里等。母亲没顶毛巾, 毛巾包了红薯被母亲揣在怀里。母亲落了一头一肩的雪, 可红薯还冒着热气。
母亲走到西间屋, 站在床前看了他一会儿, 找来一根秫秆棒儿, 劈开,轻轻地为他刮小腿和腿上的泥。泥很肥, 若不刮去, 肉皮下面的血把泥暖热后会把腿脚沤烂的。肥泥沤烂的地方, 起白泡儿, 流黄水儿, 再治就难了。
仔细刮了一遍, 母亲又打来一瓦盆干净水, 放在矮脚凳子上, 抓一把干豆叶, 握成一团, 蘸了水, 给他从上到下一点一点擦洗。母亲没有说话, 只有豆叶团子撩水发出的声响。李春光不想让母亲给他洗泥, 沤烂就沤烂, 他的脚和腿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 烂掉才好呢! 但他又不能拒绝母亲给他洗, 母亲的脾气他是知道的, 任何拒绝都是徒劳。那么他就不动, 任母亲把他的已经长成个儿的腿搬来搬去。他的脚趾头缝里夹藏的也有泥, 母亲用豆叶擦不到, 就用指头逐个缝里为他抠。母亲的手抓住他的脚脖子时, 他觉得母亲的手很热, 很有力。
姐姐看不过, 说: “娘, 他都这么大了, 你还伺候他呀, 让他自己洗不行吗!” 月白伸头往西间屋瞅瞅, 嘻嘻地笑。西间屋和屋当门是用秫秆做的箔篱子隔开的, 箔篱子不知用了多少年, 已经陈旧得发黄发黑。几乎每一根秫秆都被虫子蛀成了一个个针眼大的小洞, 箔篱子下端落着一层粉末状的虫子屎。箔篱子门口的布帘子早烂得挂不成了, 连门口两侧的秫秆也断了不少, 显得门口敞得很大, 没什么隔离效果。
母亲没听从姐姐的劝告, 洗得更专心。母亲觉出来了, 春光的腿在簌簌地抖。母亲探过身子看他的脸, 见他的双手捂在脸上, 泪水流得一塌糊涂。母亲想拉开他的手, 可拉不动。他的手也在抖。母亲把洗干净的脚为他搬到床上, 顺好, 让他想哭就哭出来吧, 心里难受别老憋在肚子里。
李春光说: “娘, 我这一辈子完了……完了……真没意思……” 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 也顾不上有外人在他们家里, 一下子就哭出了声。他的声音已失了童声, 变成成年人的声音。可变得又不十分彻底, 似乎还剩下最后一点过渡期, 这时候的声音是最陌生最难听的。连他自己都听出自己的哭声丑陋得有些不伦不类, 可他没办法把哭声收回去, 犹如他阻挡不住自己的变声一样。月白怔了怔, 找了一个理由, 把线绕在底子上, 走了。姐姐心里一寒, 眼圈儿红了, 说: “天底下打牛腿的多着呢, 谁也没说你什么。别
管怎么着, 你还上了个初中毕业, 我呢, 只上了三年学, 不是还得照样过。”
母亲说: “让他哭吧, 哭哭就好受点儿。人一辈子总得哭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