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十多年前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继续向左》,我写了一个都市小资群体,有点轻浮,有点迷惘,有点做梦,有点感伤,有点不负责任,不过基本上出不了穷凶极恶的事。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小资们,基本上都妥妥地成为城市主流的中产阶级,这和中国这些年的发展和城市化是一致的。还是太阳底下无新事,庆幸他们靠着个人奋斗和知识储备,没有在中国转型期从小资坠入到底层。这个中产阶层,除了压力,还有一些对生活的要求,或者说趣味,或者说乏味。如此,这是一个好的时代,是一个很多普通家庭子弟靠个人奋斗进了985工程大学,慢慢有了小资趣味,进而又成了中产阶级的时代。
趣味这种事,只有在不那么紧张的、你死我活的环境中,才有产生的可能。我读过很多很多的当下中国小说,发现讲生死的很多,讲乡土中国的很多,讲钩心斗角的很多,讲城市生活的不多,讲点趣味的,更少。
也许我看过太多的国外文艺电影,中毒了,心想讲趣味就有毛病吗?人家清少纳言一千多年前就讲趣味,到了20世纪的中国人还不配讲趣味?只有欧洲和美国才可以有中产阶级堂而皇之的生活方式和趣味标签吗?
写完这本书,我自己先审阅一番,本书只出现男主人公的发小作为罪犯死于严打,男主人公的同事过劳死了,其他没有谁彻底破产了或发疯了,甚至女主人公涉足的房地产业也没有人跳楼,果然是平淡得很。有一点职场里的钩心斗角,但也并不惊心动魄,只在日常范围,不构成强烈戏剧冲突。倒是有一群睡不着觉的人,虽然已经跻身在中产阶级了,但依然睡不好,因为心里总是有纠结,总是在该睡眠的时间里,东想西想,静不下来。可以说我知道的身边的职场故事和房地产故事要惊心动魄得多,也要丑陋得多,但我并不想写,因为我在这部长篇小说中,特别在乎的是那一种日常性。
看月亮是小资趣味的残余,睡不着就是中产阶级的当下了。在看月亮和睡不着之间遭际的爱情,就成就了小说里中产阶级男女的爱情。在任何阶层,爱情都是奢侈品,对中产阶级也不例外。
曾经有一个朋友,现在早就失联了,以前在博客上读他的东西有一年以上,却从不知道他身处何地,只知道他在我们自己的国度。从他的每一幅图像和每一篇文字里,都看不出他具体的地点。不知他所居的省份的名称,城市的名称。只有他身处的那个特定的环境被放大,而那个特定的环境是一个现代的世外桃源。没有车马的喧嚣,没有俗世俗情的纷扰。只有很多的静物,一花,一草,一室。阳光,绿萝,桌子。从冬到夏,身外的世界被隐没,而自我被无限度地观照,放大。每一天的,或者同一天的好几个时间段的注视,细微处的体察,变化也在细微之间。如道林·格雷专注于自己的画像,每一次心灵的变化,使自我的画像发生怎样的变化?一丝游离,一丝忧郁,一丝愤恨,或一丝残忍?
这是一个非常专注于自我的人,我猜想他一定是王尔德的精神契合者,专注于解读自我、本我与超我。你想象不出外部世界对他的干扰值是多少。另一方面,你知道他除了艺术生活外,还有日常生活,他有很小的孩子,他需要打理他的家庭,还有亲情。显然他活在双重生活里。有一次,他非常温暖地祝福我孩子的生日,就像一个飘浮于云端的人忽然来到地面,我便出于好奇心,问这个来到地上的人,居于何处,而他的回答依然是一个抽象的回答。
于是我不再猜测,因为那没有多少意义。一个艺术家有他一贯的处世姿态,他愿意以抽象的眼睛看待地点和空间,我便尊重他的回答,不再追问。他只要忠实于自己,便是一个内心有坚持的人。再说,一个具体的地点,和一个抽象的只描写特征的地点,区别又在哪里呢?
当我写小说的时候,我也开始思考空间的问题。我的小说里到处都是普通的卧室与街道,房子,地铁,相似的风景,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多重时间里。
我想到这个人对于地点的态度,原来,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来看待空间。人在各个空间,国度与国度之间,城市与城市之间,街道与街道之间,完成各种人类的行为。在构架各种地点的时候,我再次想到那位艺术家,只执着于跟小我有关的小空间,而淡化更大的地理空间其实,更大的地理空间放到宇宙上,也只是极小的一个点。于是,人的行为也在一定意义上抽离于现实,有了超现实意味。
有些让我非常容易陷入的影像,看了一遍便束之高阁,因为第一次的冲击总是非常忠实地刻录于心头,我往往会害怕第二遍的具体化而回避它。比如克里斯·马克的实验影像。在那些非常有实验性的音乐背景之中,地点完全成为灵魂的外在影像,而不是具体的、真实的地点。岛,陆地,海边的城市,堤岸,那些地点完全被不同时间游走的观念和寓言所覆盖。
除了一个在特定的时间给人物打上深刻的灵魂烙印的地点,比如童年时的地点,故乡,其他的地点都模糊成一片,那只是城与乡,城与镇,大城与小城,中心与边地的区别。
大都市里的生活,大都市里的情感,甚至不同国度的大都市里的生活,正在趋于大同。我的身边大都是这个国家的中产阶级。在信息发达到令人恐怖的时代,一种观念,一个说法,时尚潮流,一个词,一种疾病,一种情绪,与人沟通的方式,表达爱情的方式,欲望的产生与释放,就像传染病一样迅速传播,也在中国的中产阶级中迅速蔓延。而人群的生活方式和情感模式,只剩下大都市与小城镇、乡村的区别,甚至连这种区别,都被冲击得体无完肤。这种现代性的入侵,使人自己的内心能保持的独立内容越来越少,而保留独立性的愿望也越来越少。
我有时会闷闷地想,真是平淡无奇啊,为什么大家活得差不多一样呢?很少有异人出现。在都市里,个体,正慢慢地被消灭呢。
我的小说里也是些平庸的人和事,生活被打回原形时,平庸的一面便一览无余。我不是一个热衷于挖掘罪恶的人,因为我认识的大多数人本质上都是偏善的。当没有罪恶发生,也没有英雄辈出的时候,我们又该怎样看待生活,看待我们内心的追求呢?
在平庸生活的大背景下,我总想找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比如,藏在人心里的一些顽固的东西坚持,以及对精神世界的追求和对世俗的超越话说回来,一些虚构的人物总是比那些我们可见的现实生活中的交谈者更有鲜亮的色彩。
所以小说的开头就成了这样:有一天,青瓦和五岁的女儿未央一直在翻米罗的画册,未央指着一幅画,高兴地说,妈妈,我要爬这个梯子,爬到月亮上去。米罗的画的确很有趣,画中有长长的梯子和大大的月亮,可是青瓦却觉得,那个特别想借着梯子爬到月亮上去的人,是春航。
写作者的态度,真是开门见山,如此坦白了:仿佛平庸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恶。
所以我说,中产阶级依然要看月亮。看是那个关键性的动词。相距一千公里的两座城市,两个人,也许就在很相像的小区,甚至同名的小区里生活着,一个九楼,一个十楼。某一瞬间,其中一个可能会恍惚地说,我就住在你的楼下。刹那间,那一千公里恍如不复存在。那样,他们就可以一起看月亮了。
小说的男主人公春航,是一个庸人,另一个角度上也是个异人,仿佛是被看不见的命运选中的生活体验者。他拥有各种类型的男女关系体验,生死临界点的体验,偶然与必然的体验,他乡与故乡心理差异的体验,亲厚的婚姻与深入的爱情的体验,从内脏到皮肉到关节的各种类型的身体疾痛的体验,以及囚禁与挣脱的内心体验。所以从某种角度说,男主人公是一个异人,生命给予了他不同质地的光彩和疼痛,也使一段又一段的长谈有了丰富的内容。对于爱着他的青瓦来说,他存在的意义就像一个凡人版的奥德修斯,他是个无畏的骑士,也是个怯弱的男人,所以,他们有了一段似乎会完结又似乎不会完结的旅程。
起先,小说里的主要地点是抽象的,用了我喜欢的名字:罗浮、香蜜,我也不知道从何处捡到这两个地名。我想要在一种长谈的氛围中,努力去接近主人公的精神世界。最后,我让食和色,人们通常说的最重要的人之性渐渐淡出,退后,直至禁欲,让位于特定的男人和女人将彼此当成心灵交流对象的持续的倾谈,直到这种挖井一般的长谈氛围,导致主人公虚脱了似的精神疲惫,然后,必将一方离开,然后,也有可能,回归,归于平淡如水。他们的确在一起看了很久的月亮,年复一年,但他们也终于不想再一直抬头看月亮了。因为总是有个现实,是他们无法回避的。
人总是在驱逐孤独和享受孤独中,在渴求和厌倦中摇摆不定,连爱情都不能改变。
人存在的本质是记忆。没有记忆,还会剩下什么?而记忆,总是需要填补新的内容。
确实,这部小说是我在儿童时代就一直在构建的乌托邦,有一段青年时期,我经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听古琴,看古书。我受了魏晋式清谈的毒害,毒液渗入体内,虽然与老庄无关,却成全了我对人生的态度和世界的看法,以及接近完美的男女关系的看法。我一直需要一个谈话的对手,幸好,我在小说中找到了。
时常认为,人有时要让自己变得高级一点,终究得淡化食与色的欲望。这仿佛是跟甘地等圣人的苦修理念相唱和,现实生活中有很多人悟到,但毕竟肉身常常缺乏亲身实践的动力和恒心,受各种欲望的驱使和奴役。而且,精神的对手是很难寻觅到的,对手的缺席,就造成了更多内心空茫的芸芸众生在欲望的洪流中翻滚,倍尝欢喜与痛苦。
孤独,寻觅,沟通,疲惫,离开,重回孤独,回归,沟通,疲惫,再次离开……就是这样的轮回,直至生命的尽头。
我看了一部电影。一个男人说,他们制作了一首歌,一首关于河流的歌。在望远镜里,他看到烟波微茫的河,河上有船驶过。
她问,你感受到了吗?
他说,什么,是河流还是歌词?
她说,两个都是,两个是一体的。
一个心里有一条河流淌着的人,说的是我,还是我正在寻找的?
我听到一句话:河流才是人类生活的目击者。我想河流不仅是目击者,还有芳菲的心,气味,音乐,哲学。最近我总是惦记着河流,惦记它流淌时的姿态,那种内在的律动,是我想要的,在寻找的。一条河的流淌,既不过于急促,也不过于缓慢。
我在寻找自己的节奏,但对自己却不甚满意。在这种不满意下,我其实一个字也不想写。
但我还是写了。小说先在《钟山》长篇小说增刊上发表时,最重要的地点仍是虚构的罗浮和香蜜,可能是因为两个不存在的地名,我依然有一种虚空缥缈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是抓不住的,连故事也浮起在半空中,落不到地上,不能抵达某一个核心。于是我越来越怀疑自己:我们不该强调大都市中的同质化,而是应该在差异中找到自我的位置,也许有了真实的地名,这部长篇小说又会呈现出新的地域质感来?于是修订版中,我去掉了虚构地名,将小说主要地点改为上海、杭州和苏州,此三地是我生活过或在梦中时常出现的江南,如今在一个故事里,它们汇到了一起。
可以说,这部长篇小说是我任性地、反复折腾的产物,对我而言,它是具有实验性的。我在语言、对话、节奏、文本诸方面是算计了又算计,只可惜那个算计的人不是黄蓉,只是有一腔好奇心的萧耳。
我一直在给小说取名字,最初它叫长谈,后来叫过清唱清唱或感伤亲爱的时光他的膝盖返光回照的青春轻如羽毛羽毛的优雅河流的名字玫瑰会枯萎吗自君别后,现在是中产阶级看月亮,反正,一部小说,虽然作者花了心血,但它肯定有自己的命运。
最后要表白的对象实在太多,格非和他夫人是小说最早的读者,专门写信来对小说的初稿提出了非常有价值的意见,程永新和贾梦玮两位中国文坛的天才捕手对我多有鼓励和促进,也提出了有价值的修改意见,小说二稿终于在《钟山》上发表。还有同在杭州的作家艾伟和吴玄的热心,使《中产阶级看月亮》在出版单行本前就有了隆重的作品研讨会,来自全国各地的重量级评论家为我的小说把脉会诊,令我受宠若惊。我在各地的女朋友半夏、念青、王音洁、苏七七、陈江等,她们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喜欢这部小说,或者小说有打动她们的地方。更戏剧性的是,因为这部长篇,我在老浙大中文系(浙大、杭大合并后成了国文系)的系群里成了一日网红,如今早已在各种行业成为中坚力量的师兄弟姐妹们,被我的小说惹动文学情怀……
羞愧之余,我暗想,我得尽我的全力,拿出一个更好的版本来。
这也是对自1998年以来就开始的我的小说生涯的一个交代。女人写作,尤其写长篇需要聚气,中间很容易被种种尘事打断、消磨,几乎隔笔,但只要那颗以文字来抵抗红尘的心不死,总有一天,那个写作的女人会带着点沧桑回来。
萧耳
2018年5月15日晚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