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地_王承志著_9787532166909

《欢喜地》聚焦青工岁月，用充满民间趣味工人师傅的幽默感、真诚泼辣的文字描摹出活生生的世相和未经矫饰的人心。我和伯富、子良、小辫子同为四个上海小青工，在板桥这块靠近金陵的飞地钢铁厂里，蠢蠢欲动。板桥钢铁厂，远离上海，自成格局；在那个制度化的禁欲时代，工人师傅习惯于打嘴仗、开荤话；而钢厂男多女少的局面，也时时刻刻造成了青工生活情欲萌动、饥渴难耐的气息……在束缚与渴望之下，我和我的钢厂小兄弟们，各自铺陈开一部激情似火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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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有次在小区里散步，有个点头之交的邻居见我出没无常，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好奇地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脱口而出说自己是钳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怕那家伙以后找我配钥匙或者修粉碎机榨汁机什么的。其实我说自己是钳工一点底气也没有，时不时混迹在文艺小分队，写些三句半锣鼓词什么的，都是些不上台面的东西，不务正业。那我还能说自己是干什么的，厚着脸皮说是个编辑，这不是自取其辱嘛，现在谁还把编辑看做是个正经营生。
其实不做钳工很多年了，说自己当过十年钳工，有谎报工龄自抬身价的意思在内。就像认识的某位仁兄，去了次新马泰，便大言不惭地说周游世界看遍异国风情。
有次外出办事，我喊窗口里的那个家伙师傅，这在我是传递一份善意或者说是敬意。谁料那家伙一点不领情，反而横眉怒目，觉得我是在侮辱他的人格。我能听出他心底的怒吼：谁是师傅谁是师傅？要么你才是师傅。你们全家都是师傅。
不知何时开始，师傅和小姐一起坠入风尘了。
曾经，师傅这个称呼，非常神圣。曾经，尊一声师傅，再一根香烟敬上去，没有什么事情办不成的。
至少在我心里，这两个字依然神圣。
两年前，我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后来这部小说进入了两个全国性的评选榜单。其中有个环节是网络投票。我的师傅们，那些曾经和我一起爬高爬低流血流汗的人，那些教会我抽烟教会我骂粗口的人，熬通宵为我拉票。
我很感动。结果如何一点都不重要，我看重的是这份情义。不是说他们觉得这部小说写得有多好，不是说他们觉得我有多了不起，而是他们依然把我看做是他们中的一员，看做是自己人。其实，我的师傅们都已垂垂老矣。哪怕如此，得悉我要在哪里露面，他们依然会冒着三十八度的高温，前去给我捧场。我们都很珍惜当工人的那段岁月，珍惜在那段岁月结下的深厚情义。
不知什么原因，有个阶段，我每天都做梦，几乎每天都在梦里逃亡。有次我和师傅们出去旅游，包了一间石屋，打麻将，到了后半夜不胜其累，都东倒西歪地睡着了。那天我居然没有逃，那几夜我居然都没有逃。和师傅们睡在一起，很有安全感，像是重新又回家了。
我的师傅们也曾年轻过，也有过激情似火的青春和壮年，有过属于他们的传奇。他们都有缺点，但却活得决不苟且，活得坦坦荡荡，活得磊落无畏。我多次说过，要是哪一天落难了，我一定会去向他们求助，他们一定不会拒绝我。
这部小说，背景就放在我非常熟悉的工厂。那种环境，能把一个浅薄无知油腔滑调的青年人，锤打成懂得收敛懂得谦恭懂得脚踏实地的人。写这部小说，我几乎有一种穿越的感觉，那些鲜活的人和事情扑面而来，亲切而生动，感觉很爽。这部小说写得很快，写得也很愉快，写着写着也想偶尔装一下，装深沉，弄点诸如青春不是用来怀念的，也不是用来挥霍的，而是用来祭奠的这样的句子。幸好，我的脑子还没完全坏掉，那些装腔作势的句子还没写出来就被我划掉了。
小说写完了，却迟迟没有合适的书名。忽一日，翻阅古籍，看到佛经里有十地之说。所谓十地，也即智慧修炼的十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便是欢喜地。
开悟之前，寻寻觅觅懵懵懂懂，一心追求光明，追求温暖的怀抱。前途漫漫，几经磨折，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真心，什么是真情，也了然了世间的真相。生命由此变得辽阔，心里油然生出喜悦和清醒。这样的境界，即为欢喜地。
我所工作生活过的那家钢铁厂，就是我走向社会的欢喜地，我把一生中最值得留恋也最值得痛悔的青涩岁月，永远滞留在那里了。
于是，以此为书名。
有朋友说我的小说情节很夸张。其实夸张这种手法，就像一把放大镜，让我们看某些事物看得更清楚些。
有朋友说我的小说很注重细节。沧海桑田，大浪淘沙，很多杂质湮没了，不见了，留下来的都是细节。真实还原某段历史，某个时代，还是要靠那些具有顽强生命力的，晶莹璀璨的细节。细节就好比得道高僧的舍利子，你捡起来就是宝贝。
我其实不懂小说。我写小说的启蒙老师很大牌，叫恩格斯。他对我说，倾向应当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而不应当特别把它指点出来。
我记住了。

2018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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