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一】何心:生亦无憾,死亦温暖
《穿越生死的情书》是一部以书信为表达形式的纪实体小说。
这是一本极其个人化的作品,它来源于数年如一日我们与死亡的朝夕相伴,来源于这些生命故事给我们的震撼,来源于绝望深处的爱与深情。所以,这不是一本心灵鸡汤,也不是正能量补血剂,也不是深刻的哲学读本。它只是人间真实的样子,那些你看过的,或没有看过的人间一角而已。
我们不得不面对这个真相生命随时可能以各种形式消亡。正如村上春树在《挪威森林》里说的:死不是生的对立,而是它的一部分。死亡是我们终将面对的议题。它是生命本身的孪生子,是我们无法割裂与回避的宿命。
这些文字包含了我们自己对生死议题的探索--对生命的热爱和对死亡的敬意。从我们的病人身上,我们学到了太多东西,这其中有爱,有意义,有智慧,还有勇气。
今天,我们把这些故事分享给你,邀请你一起去探寻、去领悟、去思考。我们期望,你宝贵的余生,可以因此而发生一些改变,活得有一点点不同,一点点就好。
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唯愿我们生而无憾,死亦温暖。
【前言二】唐婧:今天我们只谈生死,莫管闲事
我是一个心理咨询师。
我的世界很小,只有一个20平方米的咨询室那么大。每一天,我坐在这里,听来访者们讲他们的人生故事。我觉得,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我已度过了好几辈子。
2017年冬,我认识了一个人。在长途火车上,我们聊了20个小时。他是一名外科医生。他说,我的世界很大,那是整个人间的模样。下车的时候,他说,我们写一本书吧,把这些故事写下来。让人们去看,去思考。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真实的东西并不太讨人喜欢。人们不愿意看到真相,更愿意活在朋友圈和美颜相机里。而我却觉得有必要把生命和死亡的本来面目素颜呈现。因为,这是我们终将面对的议题,它不会因为我们不愿、不想,或不敢面对而放过我们。既然终将面对,则无需畏惧,直面就好。在此过程中,迷惘和困惑,顿见和领悟都会有,都是我们生命历程中宝贵的礼物。让生命更丰盈,让死亡更深情。
我是一个喜欢幻想的人。我常常假设,如果真有平行空间,另一个空间里我会怎样活着。《医述:穿越生死的情书》这部作品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化身 林寻活在另一个空间里。当我看到她,就像看到自己的影子,亦真亦幻,亲近又远离。
这是我第一次创作纪实体小说。对我而言,是意义非凡的历程。你也许会问我,小说里的那些人和故事都是真实的吗?我会回答,他们都不是真的,却也不是假的。他们是很多人们和故事的混合、融汇、提炼和选择,而不是某些人和故事的写实。所以,你不要去对号入座,或者去猜谁到底是谁。我们去感受故事本身,去感受故事背后的情感和意义,才是真正的收获。别的,都不重要。
仓央嘉措说:这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事不是闲事?
今天,我们只谈生死,莫管闲事。
Letter 12:活着的人,需要那么一点温暖和希望
未然医生:
你的故事让我想了很久。
昨天,我去医院给患者做团体心理辅导。等电梯的时候,进来一位医生。快要关门时,又追进来一位家属,满脸慌张,却努力挤出镇定的笑,拉着医生说:医生,待会儿我妈要是问,您就说没事儿,别告诉她是恶性的,行吗?您就把好的都告诉她,坏的都告诉我。
我看着眼前这个人,心里百味杂陈。
好的都告诉她,坏的都告诉我。这是多么孤独的承担和坚守。
你问我,死亡对于活着的人而言意味着什么?我想,大概意味着,自己的一部分也死了。
我们每个人都不属于自己。我们是父母的儿女,是儿女的父母,是伴侣的伴侣。我们是他们生命中无可替代的支撑。一旦死了,这支撑就断了。他们世界的一部分就倾塌了,永远无法复原。
我曾接到过一个失去孩子的妈妈。她的孩子8岁,患先天性心脏病,三个月前因手术失败离世。见到我的时候,她悲痛欲绝。
她说,那一天手术前,孩子特别抗拒,不愿进手术室,是她哄孩子进去的。她对孩子说:妈妈保证,这次一定会好。等你好了,妈妈带你去迪士尼乐园玩,你最乖了,听话。
然而,从那以后,孩子就再没醒过来。出了手术室,接着进ICU,直到最后一天,再也没有叫过一声妈妈。
她泣不成声。她说,后悔带他来到北京,后悔坚持做这个手术。她说:林老师,我特别想知道,孩子最后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想知道,他怨不怨我?
我给这位母亲做了催眠治疗,结合完形疗法里的空椅子技术。在催眠状态下,她又见到了孩子,听见孩子对她说:妈妈,你是最漂亮的妈妈,你开心我就开心。
她问孩子:宝贝,你怨不怨妈妈?孩子不说话,只是微笑。
她又问孩子:宝贝,妈妈好想你,妈妈要怎样才能再见到你?
孩子微笑:妈妈,再生一个吧。
从催眠中醒来,她的脸上泛着泪水和微笑。她说:都明白了,如果孩子希望我好好的,我就好好的。她说,会打算再生一个,希望这一次,能平平安安的,跟孩子续完母子的缘分。
死亡所带给生者的伤痛永不愈合,思念和悔恨会牵绊我们毕生。时间可以淡化痛苦,却无法彻底疗愈我们。所以活着的人,需要那么一点温暖和希望。不论这一点温暖和希望是否切实存在,只要它依稀可见就好。人们就可以凭借它,一步一步在这艰深的人世间,行走下去。
你说,死亡不是一个人的事,我们被绑在了同一根锁链上。
这样真好,至少,我们都不再孤独。
林寻
2017年8月15日
Letter 13:如果可能,我们帮帮她好吗?
林寻:
你信中提到的失独母亲,让我忍不住想到隔壁病房里那对母子。我知道,这些天,同事联系过你,请你为他们提供心理帮助。
小男孩8岁,髓母细胞瘤,半年前在我们这做的手术,近期又复发,情况很不好,基本没有治疗希望。
他们家境不好,之前的治疗已透支了家庭的全部经济。父亲为了挣钱,常年奔波在外,全靠妈妈一个人照顾孩子。小男孩懂事得令人心疼。有一次我查房经过,正好见他吐了,妈妈在一边收拾。他含着泪一脸难过,说:妈妈,下次再吐就把它吞回去。 在场的护士当时就掉眼泪了。
最近几天,孩子病情突然恶化,估计没多少时间了。妈妈情绪很崩溃,白天晚上都在哭,不吃不喝不睡。主治医生和护士担心她承受不了孩子的离去,不知如何开导。于是向你求助。
后来,听说你给了一些建议和指导,但没有直接接手。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理由。不管这个理由是什么,我都理解和支持。只是,如果有可能,我仍希望这位母亲可以多得到一些帮助,对于失去孩子的痛苦,我虽未经历,却深有感触。
大约四年前,我有一位同事,一位3岁孩子的父亲,一夜之间,失去了孩子。那时我还在儿童医院工作。孩子出事的当晚,这位父亲正和我一起值班。
儿童医院的工作是你无法想象的繁忙。几乎一整夜,根本没有合眼的机会,连上厕所和喝水的时间都很紧张。患儿多,孩子小又不会说话,体质又弱,家长们又着急,从里到外都是一片忙乱。当时,我和这位同事正忙着给一个肠套叠的孩子紧急手术,他的手机忽然响个不停。护士接起来,按了外放通话,听见他妻子说,孩子上吐下泻很厉害,带去急诊看了,说是肠胃炎,回家吃了药,但效果不明显。拍了一段视频发过来,让他抽空给孩子看看。同事说:知道了,小孩肠胃炎可不就是上吐下泻吗?没事,注意补液,让他吃了药好好休息。我下夜班就回来。之后挂断电话,继续手术。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走出手术室,把衣服换上。同事接到电话,妻子在那端哭得撕心裂肺,说,孩子没了,就在刚才,送来医院的路上,十五分钟前停止了呼吸。同事震惊得不敢相信,赶紧翻出昨夜妻子发来的视频,打开看。视频里边是孩子在呕吐,呈喷射状,这根本不是肠胃炎,是脑炎!他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大喊,把手机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闭上眼睛,用头去撞墙,一下比一下更用力的猛撞。我上前拉住他,他甩开我,发疯似的跑了出去。如果当时你在场,你会知道,什么叫做痛彻心扉。他当时的样子,我至今不忍回想。
再见到他,是一个月以后。他整个人都消瘦下来。除了工作,几乎不再说话,常常一个人失神地望着窗外。再后来,听说他离婚了。有一次,见他一个人在值班室的沙发上坐着,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悲凉的坐姿。我想走过去,跟他说点什么,或者为他做点什么,却始终不知如何靠近。
后来,我离开了儿童医院,来到北京,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也许,这一直是我心里的遗憾。和他一起值班的那一夜,我没有帮到他,在那以后,也没能为他做点什么。
这些天,看着这对母子,我又想起他来。我知道,丧子之痛是一个人毕生都无法痊愈的创伤。但我真的很想,为他,为和他一样失去孩子的父母,做点什么。所以,如果有可能,我们帮帮她,好吗?
未然医生
2017年8月22日
Letter 14:等我死了,请你帮妈妈活下去
未然医生:
抱歉,这封回信耽搁了太久。
你同事的故事,令人心碎。我想,我能理解那种丧子之痛。前一阵子,我听一位医生前辈谈起他去世的患者,那位患者的父亲也是悲痛如此。患者的名字叫茉莉,17岁的女孩,突发车祸去世。在那以后,茉莉的父亲突然失聪,什么都听不见了。这位医生前辈就对这位父亲说了一段话。
他说:你的耳朵听不见了,这样真好。这是茉莉送你的礼物。她不想让那些不相干的人打扰你,她只想让你安安静静地听她一个人说话。你听听看,是不是?茉莉就在你心里,她一直在跟你说话。
这是这些年来,我所听过的,最温暖最动人的安慰,直叫人泪流满面。我想,对于失去至亲至爱的人而言,他们需要的,不是去立刻接纳和直面残忍的现实,不是节哀顺变也不是坚强。他们需要的是一丝希望,可以继续与逝者的连结和依恋,不要那么快的全部消失掉。他们需要懂得的双眼和温暖的怀抱,能够陪伴他们的追忆,能够延续他们的哀思。
所以我想,对于你的同事,大概也是这样。如果未来还能见面,你能不去回避,陪他聊聊当年想说的话,或许,也是一种安慰和支持。
另外,对于你信中提到的那对母子,我确实出了一点小状况,自己也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是的,如果是从前,我会在第一时间赶到,与医护人员一起,为他们提供尽可能的帮助。但这一次我犹豫了,确切地说,是退缩了。原因是半年前我接待过一个孩子的来访,从那以后,我再难以面对这些天真的患儿。
那是一个7岁的小男孩。他的妈妈通过一个儿童癌症公益组织找到我。小男孩从3岁开始患一种罕见的血液病。医生说,这是一种特殊的癌症。虽然没有肿瘤,但患儿通常存活率较低,少有治愈的先例。
见到孩子妈妈的时候,我第一次深刻感受到心力交瘁四个字。她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对我说:林医生,你知道什么叫病入膏肓吗?膏肓是中医里边的一个穴位,在心脏后边。一个人病入膏肓,就是说他已命不久矣。我的中医医师就是这样形容我的。这些年,为了孩子,我已把自己耗干熬尽了,只等哪一天,送走了他,我也不活了。活够了。真的。
见到孩子那天是在他的学校,阳光明朗。他坐在轮椅上冲我笑,眼睛弯弯的很明亮。他说:老师,可以让妈妈在外边等我吗?我想自己咨询。我有些意外,这小小的孩子,却像咨询经验丰富的老手。
进了咨询室,他看着墙上的课程表,久久一言不发。
我说:天天,能告诉老师你在看什么吗?
他说:你看这课表,三年级学游泳,四年级学滑冰,五年级打棒球……这些,我都学不了了。因为那个时候,我就死了。
我的心剧烈收缩。这个孩子,面容平静,说出的话却像一把匕首,径直扎进你的心。我问他:天天,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他摇摇头,是我自己听到的。医生跟妈妈小声说,我只能活到11岁,我听见了。你不要告诉妈妈,她不想让我知道。我要假装不知道,不然她会伤心。
我说:那妈妈每周都带你去做各种治疗,你愿意吗?
他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嗯,只要妈妈让我去,我就去。妈妈说,只要有一线希望,都不能放弃……我只是害怕那种电击的,很疼;还有那种针灸,那个针好长好长,扎在身上好吓人;还有一个道士师傅,他给我吃一种奇怪的灰,说吃了就会好,可是也没用。妈妈上周又带我去做了一个新的治疗,是用一种很多烟很呛人的中药做成小棍,好像叫做艾灸,用火点燃在身上烤,我很怕会烫着我……
我的心被扎得生疼。一个7岁的孩子,默默承受这一切,只为让妈妈安心,只为有一线希望都不放弃。我不知道他小小的身体里哪来的这么大力量,支撑他扛起这一切。
咨询结束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老师,其实我今天不是为了自己来咨询的。我是为了妈妈。妈妈说,如果我死了,她也不活了。可我不想她死。你能帮帮我吗?等我死了,你帮妈妈接着活下去,行吗?
我用力忍住眼底的潮湿,紧紧握住他的手,说:好,我答应你。
他伸出手,我们拉钩。之后,天真地笑了。
他们走后,我的眼泪奔涌而出,无法停止。从业十一年,我日日与生死打交道,我以为自己的内心足够强大,不料,这个孩子犹如一枚炸弹,毫无防备地落进我心里,轰的一声炸开,痛得让人无法抵挡。
死亡面前,我受得住成人的眼泪,却无法面对孩子的微笑。一个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心里什么都明白,却要装作全然无知,在自己爱的人面前开开心心,用她想要的方式活给她看。
有时候,孩子比我们想象中强大。他们小小的身躯是天使的翅膀,悄无声息守护着父母。这种深情如此残酷,让我不忍直视。
对于你提到的这位母亲,我愿意为她提供咨询和帮助。我只是无法在这样的时刻,同时面对她的孩子。
也许,这样的咨询真的是我不擅长的。我撑不住。你说,如果我退下来,对患者而言,是一种抛弃吗?
抱歉,这样软弱的回答,让你失望了吧?
林寻
2017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