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姚捡财父子从降龙坪出发,去镇上找瞎子老刘弄药。大嘴乌鸦叫了两天,姚捡财在田里捡了一只死煤山雀,扒了皮,绷了挂在屋场晒衣的一棵枯树上,乌鸦就不敢来了。
天气晴爽得直吼,云彩像用排笔刷出来的。噪鹛好听的叫声就像收音机,娇滑娇嫩。野板栗花开满树,好像溪水暴涨,风细细地从林子里吹来,天气暖了,风都知情入理,迟到的春天,像个成熟的大妮子。往前走,山坳里的雾气一路跟随着他们,路边全是紫色的醉鱼草花和红色的映山红,还有从草丛和灌木丛中滚出的野百合香味。但儿子姚人杰身上挥之不去的尿臊味也强行钻入了鼻扇,在清香的空气里格外噎人。“这娃子就像在尿桶里泡过的一样。”这样想时,姚捡财内心会不好受。
娃子聪明,但就是尿床,让人受不了。已经读初一了,还是这样。姚人杰跟他爷爷睡,爷爷也睡得死,只要半夜不叫醒他,必定水淹三军开轮船下汉口。睡到半夜,杜鹃“豌豆八哥,豌豆八哥——”的叫声就传来了。杜鹃就是布谷鸟,是四声杜鹃。这声音在寂静的春夜里格外清晰悠长,一声一顿,声声相连,也进入了姚人杰的梦中。可他迷糊听到的是“豌豆八哥,爹爹烧火,婆婆炒菜,炒出尿来,好吃好吃,拿个碗来……”姚人杰端着个大碗,去盛锅里的豌豆——神农架把蚕豆叫豌豆,碗里接到的却是自己舒畅屙出的一泡尿。爷爷的腿一热,一动弹,孙子就醒了,从梦里蹿出梦外,可他还依然在床上舒服地尿着哩,屁股底下全湿了。
四月的夜里,高山上依然寒冷如冬。起床来一看,一片汪洋大海,冒着热气,像床上有个温泉。姚人杰就将棉裤塞进被窝,垫在尿迹上,人就睡在棉裤上,睡得被子水汽蒸腾,就是要让自己身子的热量将尿焐干。早晨起来,希望爷爷有老年痴呆症,忘掉夜里发生的事,穿着基本干了的棉裤去上学。
老师和同学们都会嘲笑他,好在他学习成绩超好,全班第一。特别不知在哪儿弄到了一本破烂的《史丰收速算法》,几下琢磨鼓捣,把这算术神器给弄通了,在课堂上表演数学加减乘除开平方、有理数、负数,秒钟就来,把乡村老师唬得一愣一愣的,说:“姚人杰,你小子是在哪儿学的?”姚人杰说是自学的。老师很久以前听说过这东西,是跟当时流行的红茶菌和鸡血疗法一样的亢奋邪术,听说很难,可这山里的娃子竟然将它弄懂了。“你是个数学天才喔。”然后有天放学时给他说:“你这身上的尿臊气可得让你爹给治治。”
他爹和他爷爷用了神农架的各种草药,无论怎么吃,他隔三岔五地还是一泡尿在床。
话说天晴腿轻,不到中午就走到了镇上。瞎老刘在东街头的吊脚楼,有陡坡和乱石。吊脚楼虽然老了,还吊着几个某某荞酒的广告红灯笼,在春风中醉生梦死地摇晃。瞎老刘像个独角兽坐在他的台阶上,等着算命抽签的人来,双脚并拢,不吃不喝,抱着竹竿和签筒。签筒上用油漆写着:抽签、掐时、看相、测命。他又没有眼睛,拿什么给人看相?
听到姚捡财跟他打招呼,再听到姚捡财让一个小娃子叫他刘爹,就知道全镇上传遍的史丰收速算法奇才、降龙坪的姚人杰驾到。姚人杰歪着头看这个瞎子,秃了头,耳朵超薄,刀片一样的,腮上全是褶子,眼睛像被人捅了两个大窟洞,就那么闭着,像一只老鼠在那里想心思。
可姚人杰虽然尿床,但脸是红扑扑的,尿罐盖子头,两个旋,头发闪闪发光,后颈上有两条硬筋,一看就聪明透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