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传》的影响与流传
作者:胡守为
葛洪《神仙传序》称:“弟子滕升问曰:‘先生曰神仙可得不死,可学。古之得仙者,岂有其人乎?’”葛洪乃“抄集古之仙者,见于仙经、服食方及百家之书,先师所说,耆儒所论,以为十卷”,即《神仙传》,以回答滕升之问,并以传知真识远之士。《隋书·经籍志二》云:“又汉时阮仓作《列仙图》,刘向典校经籍,始作《列仙》、《列士》、《列女》之传,皆因其志尚,率尔而作,不在正史。”《列仙图》应是我国为神仙立传的首部著作,其书已不可得见。现存《列仙传》是否刘向的作品,学者亦有疑问。而其后出的葛洪《神仙传》,无论在记事、传道家之学,乃至文学造诣,远在《列仙传》之上,其价值胜于前人之作无疑,而后出者亦未见出其右,故葛洪之书实是神仙类图书经典之作。梁朝著名道教思想家、医学家陶弘景“至十岁,得葛洪《神仙传》,昼夜研寻,便有养生之志”。其影响之深远,亦由此可见。
魏晋南北朝期间,社会上谈仙的风气甚盛,葛洪《神仙传》又是谈仙著作中的佼佼者,南朝宋裴松之虽说“葛洪所记,近为惑众”,但仍采录三条记于《三国志》注中。现存较早的典籍引用该书的,除《三国志》裴松之注外,还有北魏贾思勰所作《齐民要术》,共六则(《四部丛刊初编》本),及北魏郦道元撰《水经注》。此外,敦煌文书中亦见北齐祖珽编的《修文御览》、梁朱澹远编的《语对》,以及一些失名的类书,都曾引用《神仙传》。其他或有引用于诗文中的,但没有注出,不能识别,裴松之说“其书文颇行于世”,实是如此。
《神仙传》既颇行于世,除广泛被引用外,尚有增删改写的。以“介象”条为例,《四库全书》本《神仙传》“介象”条述介象宫中为吴主钓鲻的故事,本出自吴张勃的《吴录》,《三国志》卷六三《吴范刘惇赵达传》裴注、《太平御览》(卷八六二《脍》、卷九三七《鲻鱼》、卷九七七《姜》)均称引自《神仙传》;《太平广记》卷一三《神仙》“介象”条全面记述其事迹,称出自《神仙传》,却不记此事,而卷四六六《鱼》“介象”条则专记此事,亦云出自《神仙传》。《后汉书》卷一一二下《左慈传》述左慈铜盘中为曹操钓鲈的故事,原出自晋干宝的《搜神记》,也许因其事迹与吴录所载介象事迹基本相同,《四库》本《神仙传》“左慈”条不记此事,《太平御览》卷八三四《钓》却云引自《神仙传》。《太平御览》、《太平广记》编撰者不止一人,引书也不统一,所引《神仙传》的文字乃至人物事迹有差异,盖因所据书本不同。从上述的例子可知,其所引的《神仙传》已有不同的版本。《四库全书》馆臣认为裴松之《蜀志·先主传》注引“李意其”一条,《吴志·士燮传》注引“董奉”一条,《吴范刘惇赵达传》注引“介象”一条,是征引此书最古之文字,且悉与此本(即《四库全书》收录的毛晋本)相合,应为原帙。比较《吴范刘惇赵达传》裴注引葛洪《神仙传》云介象与“吴主共论鲙鱼”,毛本“介象”条作“与先主共论鲙鱼”,文字仍略有区别。毛本还有称孙权为“先主”的,如“左慈”条云“慈见吴先主孙权”,“董奉”条云“昔吴先主时有年少作本县长”等。文献称孙权为“先主”者,必有缘故,《搜神记》有数条称孙权为“先主”者,多出自吴人著作。葛洪,丹阳句容人,属吴国故地,其祖父系,曾官至吴大鸿胪,封吴寿县侯;父悌,历官至吴会稽太守。《神仙传》中葛洪称孙权为“先主”,盖不忘父祖蒙受吴之恩也。同理,陈寿因出于蜀的关系,所撰《三国志》亦称刘备为“先主”。裴注则不能再称孙权为“先主”而改称“吴主”。此条毛本又云:“先主思象,使以所住屋为庙,时时躬往祭之。” 敦煌文书北齐祖珽编的《修文御览》引《神仙传》曰:“介象死,吴先帝思象,以所住屋为象庙,时时复祭之。”(伯二五二六,《太平御览》卷九一六《鹤》亦引)此条亦属《神仙传》较早的引文,称孙权为“先帝”,与毛本基本同。《太平广记》也改“先主”而称孙权为“帝”,如卷一三“介象”条云“帝思之,与立庙,时时躬往祭之”,此一例也;又云“帝埋葬之”,毛本作“先主殡埋之”,此二例也。而毛本“先主发视其棺中”句,《广记》作“先主即发棺视之”,是《广记》抄录者忽略未改之明证。然则毛本“介象”条,以“吴主”作“先主”,似更合乎原作。由此或可以得到提示,神仙传中凡称孙权为“先主”的,可断为葛洪的原本。
此外,唐人编的《琱玉集》引《神仙传》云:“董奉,后汉人也。时交州刺史士燮中毒药而死,董奉以一散水写(泻)燮口中,摇之使下,须臾便活。燮自说初死之时,有一人以车载燮,置于一处,后乃内燮着土窟中,以土将塞之,须臾,有二使者至,追燮,因开土塞,便得活。”(参敦煌文书斯二○七二)与今《神仙传》流行的两辑本“董奉”条文字情节均有不同,或是他人改写的《神仙传》。《列仙传》原收“容成公”条,《四库》本《神仙传》重出,只两句:“行玄、素之道,延寿无极。”唐徐坚撰《初学记》引葛洪《神仙传》云:“容成公服三黄得仙,所谓雄黄、雌黄、黄金。”显然是不同的来源。前此之时该书已被改写增删,此亦一例。
《神仙传序》说葛洪所编的《神仙传》共十卷,未说所收人物多少,唐梁肃云:“予尝览葛洪所记,以为神仙之道,昭昭焉足征已。……按《神仙传》凡一百九十人,予所向者,唯柱史、广成二人而已,馀皆生死之徒也。”而今之《四库》本所录只八十四人,相去甚远。梁肃所见之《神仙传》,内容只提到柱史、广成二人,柱史即老子,广成即广成子。今《四库》本无“老子”条,《初学记》卷二三“感星”注引葛洪《神仙传》曰:“老子母感大流星而有娠。”又同卷“姓李”引葛洪《神仙传》曰:“老子生于李家,犹以李为姓。”又卷一“尹喜占”引《神仙传》曰:“老子将去周而出关,以升昆仑,关令尹喜占风逆知当有神人来过,乃扫道见老子,老子知喜命应得道,乃停关下,以长生之事授之。”(《太平御览》卷九《风》亦引)此数条引文是否与梁肃所见“老子”之文相同,不得而知。但《初学记》引《神仙传》关于老子的文字,见于《增订汉魏丛书》本(此据乾隆五十六年金谿王氏刻本,以下简称“《汉魏》本”)《神仙传》“老子”条,文中且有“(葛)洪按”、“葛稚川云”等语,查葛洪于其著作中除《自叙》外,如《抱朴子》,从未自称姓名。《汉魏》本“老子”之文,原出于《太平广记》,此条恐非出自葛洪之手。由此推测,梁肃所见的《神仙传》恐已非葛洪原本。又王松年《仙苑编珠·序》称:“刘向列仙传止于七十一人,葛洪复撰神仙传有一百一十七人。”王松年是五代时人,王松年依据的《神仙传》比梁肃所见的又少了七十三人。其所引“墨容公”、“桂君”、“孔安”、“郝容公”诸条均为今传本所无,大抵是王松年自称“近自唐、梁已降,接于闻见者”而增加的人物。《艺文类聚》卷八一《菊》引《神仙传》曰“康风子服甘菊花、柏实散得仙”,此条曾被多种著作引用,今本《神仙传》均无,究竟是辑本遗漏还是后人增补,难以判定,此类例子尚多。元人赵道一称:“白海琼先生曰:‘晋抱朴子作《神仙传》,所纪千有馀人。’”白海琼是南宋时人,更不知其所据,或传刻误“百”为“千”。总而言之,唐、宋间流传的《神仙传》,已失原著的面貌。
由此可知,最迟至隋唐,葛洪《神仙传》原本已不存,已出现各种传写本,而增删改写的不知凡几,后人只能根据古籍选择辑录,却难以恢复原貌。现存《神仙传》的主要辑本,有明毛晋所辑《神仙传》及《增订汉魏丛书》收录的《神仙传》两个不同的版本。《汉魏》本《神仙传》未知是何人所辑,四库馆臣称:“其文大略相同,而所载凡九十二人,核其篇第,盖从《太平广记》所引钞合而成。《广记》标题间有舛误,亦有与他书复见,即不引《神仙传》者,故其本颇有讹漏。”近人余嘉锡云:“疑葛洪之原书已亡,今本皆出于后人所掇拾,特毛本辑者用心较为周密耳。”所言甚是。今《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所收的毛晋辑本(以下简称“《四库》本”),错漏也不少,或出于所据的传本有误,或出于《四库全书》抄工的疏忽,亦有可能是原著的讹误,以致有不少地方文意难通,甚至改变原意。我尝试以《四库》本《神仙传》为底本,利用与《神仙传》较密切的文献,如《抱朴子内篇》、清王谟所辑《汉魏》本《神仙传》、唐王悬河《三洞珠囊》、五代王松年《仙苑编珠》、宋张君房《云笈七签》、南宋陈葆光《三洞群仙录》、元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以及唐、宋的类书所引《神仙传》条文,对《四库》本作一校勘,企求将被称为辑录较为周密的《神仙传》,整理出一个错漏较少的本子,有利于使用者有较为正确的依据,并对某些词语作注解,便于初学者阅读。至于工作的成效如何,就请读者检验了。
(原为本书前言,编辑自拟题目,并删除注释)
原作者:葛洪(284—364),字稚川,自号抱朴子。东晋晋丹阳郡句容(今江苏句容县)人。著名炼丹家、医药学家。著有《抱朴子内篇》《抱朴子外篇》《肘后备急方》等。
整理者:胡守为,1929年生,广东东莞人。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曾任中山大学副校长。从事陈寅恪学术思想、魏晋南北朝隋唐史、岭南文化及中外宗教文化等研究。主要著作有《陈寅恪与二十世纪中国学术》《岭南古史》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