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当年游侠人》的第三付面孔了,2003年(台北)二鱼文化版以及(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增订版,都已经各有自序,这回简单交代一下编辑事务,就可以了。
全书宗旨及基本框架没有变化,只是删去已入他书的《花开花落两由之——怀念黄海章先生》、《此声真合静中听——怀念陈则光先生》以及《即将消逝的风景》,再就是增加了谈论苏曼殊、蒋梦麟、张竞生、钱穆、朱自清、金庸共六人八文。以“大侠”金庸收尾,属于神来之笔,恰好呼应本书题目。
此外,我还有好些怀念师长的文章,因已入《假如没有文学史……》(北京:三联书店,2011)、《花开叶落中文系》(北京:三联书店,2013)、《怀想中大》(广州:花城出版社,2014)、《大学新语》(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以及《依旧相信》(南京: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等,那些就不再挪动了,只是提醒读者关注其中的两篇:一是谈论王元化先生的《在学术与思想之间》(《花开叶落中文系》),一是《八十年代的王瑶先生》(《大学新语》)。
还是三联版自序提及的,“集中所收各文,多少总有点专业上的发现,与作家所写人物传记不同”。虽也写人,但不是传记,更像侧影,包含作者的个人感怀或学术发现。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也不讲起承转合,如此“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要求读者有较好的文化修养,能主动补齐作者没说出来的背景知识,方能明白你的“一得之见”。不管评说章太炎、刘师培,还是辨析胡适、钱穆,虽非专业论文,也不是泛泛之谈,大都有作者独特的发现。有些话题今天很平常,当初却可能是禁忌(如林语堂);有些人物今天很陌生,焉知若干年不会成为热门话题(如张竞生)。那篇作为附录的《历史的侧面与折痕》,不仅有人生感慨,更包含我的哲学思考。
略感遗憾的是,因全书写作时间很长,不少当初颇有新意的文章,如今已成明日黄花。今天的读者,文化水平明显提升,获取信息也比以前方便多了,不知是否还愿意与“此日穷途士,当年游侠人”对话?
己亥大年初五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三联版自序
两年多前,台湾二鱼文化为我出了一册月旦人物的小书,题目就叫《当年游侠人》。集中各文水准不一,好在写作时多有感而发,还算有点趣味与幽怀。
书刚刊行,三联书店编辑郑勇便闻风而动,跑来劝说我出简体字版。如此雅意,自是让人感动,可我一直很犹豫。原因是,书中各文,多曾收入我在大陆所刊各散文随笔集中。
直到有一天,郑勇以“漫说文化”丛书受欢迎为例,说明“专题性”对于读者的意义,我才同意他的建议:停刊此前所出各随笔集(除《学者的人间情怀》外),逐渐杂糅新旧,按专题成书。相对来说,谈论现代中国文人与学者的《当年游侠人》最为完整,只需稍做整理,便可问世。而且,以此开篇,也好表达对于先贤的向往与凭吊。
三联版比起二鱼版来,有很大的出入。第一、二辑删去了关于苏曼殊、梁启超、傅斯年三文,因其已在准备重刊的《学者的人间情怀》或刚出版的《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中;另外补上谈辜鸿铭和许寿裳两篇。至于第三辑七文,则全是新增加的。前两辑分别描摹晚清、五四两代学人,第三辑则是追忆那些引领我走上学术道路的师长。各文排列顺序,依据的是传主的生年。
我格外欣赏的晚清以降人物,还有周氏兄弟等,但那些文章或偏于专业,或过于琐碎,不便入集;追忆师长文章,还可举出《满枕蝉声破梦来——怀念吴组缃先生》,因其已藏身《学者的人间情怀》,只好割爱。倒是关于苏曼殊、蔡元培二文的取舍, 需要略加解释。在《晚清的魅力》一文中,我说了这么一段话:
说来你也许不相信,将我诱入晚清的,竟是三位诗僧。先是“行云流水一孤僧”
的苏曼殊,接着是“我虽学佛未忘世”的八指头陀,最后是“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的弘一法师。好几次提笔,想细说与我“结缘”的三法师,最后都变成“此时无声胜
有声”。三诗僧之让我入迷,首先是其人,而后才是其诗。这种阅读趣味,虽然与专
业要求相去甚远,却是我切入晚清的最佳角度。直到今天,晚清文人心态,仍是我关
注的重点。
十年过去了,欣赏趣味未变,而“细说”的许诺仍然落空。台版《当年游侠人》中《行云流水一孤僧——关于苏曼殊》一文,实即是《学者的人间情怀》中的《苏曼殊小说全编序》。苏君特立独行,魅力四射,谈论晚清,缺了他确实有点可惜;但自破体例,殊为不值。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谈论蔡元培的小文,虽已入《中国大学十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却依旧保留下来了,还加了个“附录”,显示自家“别有幽怀”。这么做,除了格外看重“兼容并包”的大学理念,更因为区分专业著述与学术随笔的不同读者。
集中所收各文,多少总有点专业上的发现,与作家所写人物传记不同;但拟想读者依旧是大众。也正因此,所记所论,偏于人物的精神、气质、趣味,而不是其政治或学术上的功业。让诸多有趣味有神采的文人学者,走出专业的小圈子,以便大众欣赏与崇尚,这是本书的小小野心。至于文章长短不一,论述角度多有变化,那是事先没有统一规划造成的。当然,对于随笔这种文体来说,随意书写,不拘一格,也自有其好处。
至于将“当年游侠人”的范围,从晚清的康有为、章太炎,一直推衍到几年前刚去世的金克木、程千帆等,那是因为,我坚信,那些我曾有幸“从游”的师长们,也都值得后人鉴赏与品味。
北大百年校庆期间,我曾撰有《即将消逝的风景》一文,谈到:“江山代有才人出,单就‘授业’而言,所谓‘青黄不接’,大概属于危言耸听。不过,学生阅读的不只是‘书本’,更包括‘导师’。而我们这一代教授,是否经得住学生们挑剔的目光,是否还能为学生提供精神的乃至审美的享受,实在没有把握。”此文在大学生中流传甚广,以致常有人问我:没有长须飘拂的冯友兰,没有美学散步的宗白华,没有妙语连珠的吴组缃,没有口衔烟斗旁若无人的王瑶,未名湖是否显得寂寞多了。我想是的。
丙戌初一,爆竹声中,于京西圆明园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