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猴
农历十六刚过,月亮升起是一日迟似一日,晚饭过后,才从东边探出一点头。南方的村野,暑气此时方才慢慢散去,但陈定刚总觉得后背被汗水浸透,分外难受。“姥爷,我去给你升水闸去?”前几天山里刚下过大雨,陈定刚估摸着河水一定往上涨,若不把水闸升上来,河水冲进田野的沟渠,怕会漫进果园,浸坏树根。
姥爷这两日刚好病倒,躺在屋角的床铺上,半天都不说一句话。窗口的光照进来,把饭桌前面的一小块地方照亮了,反而显得后面的角落更暗了。床铺有一半被黑暗吞在口里,像魔术里悬空的魔床,有点虚幻。
陈定刚见姥爷没吱声,又问了一遍。姥爷这才闷声说道:“水闸的扳手,你拧不动。”
“我让蔡楚生帮忙!”
姥爷又不吱声了。陈定刚说:“那我走了。”他取了钥匙,
骑上自行车就出了门,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往蔡楚生家而去。
面对陈定刚的盛情邀请,蔡楚生显得十分冷静:“我过些天就要到城里读书了,升水闸……吃完饭再说嘛。”他一手托着饭碗,一手将筷子在门牙上顶了顶,两根筷子就整齐了。
蔡楚生有点龅牙,这个顶的动作充分显示了他两个大门牙的作用。
“水闸的扳手,我一个人拧不动。”陈定刚只能如实复述姥爷的话。其实他之前试过,把整个人都压上去,水闸还是可以扳动的,只是他这时需要一个伴儿。况且,蔡楚生过些日子就要进城念书,他们的“铁三角”小组合便面临解散的命运。
在门槛上叠纸鹤的是同一个院子的刘梦瑶,“铁三角”中唯一的女生。刘梦瑶比较早熟,属于班里的大姐大,当别的女生还羞答答的时候,她已经能够非常大方地跟男生交往了。她顶住所有舆论,和陈定刚、蔡楚生保持铁三角的稳定性。男孩发育得慢;她很瘦,却要比他们高出半个头。
这时她高声对陈定刚说:“他不去,我陪你去,升水闸要紧。”说着,她站起来,将走廊上的自行车推进院子的天井。
“谁说我不去的?”蔡楚生将饭碗往窗台上一搁,两手扶着陈定刚的肩膀,便跳上自行车的后座。
于是,三人出发了。
三人沿着堤岸往下游而去。相对于两边暗绿的青草,河堤上蜿蜒的小路竟成了白色的蛇,向夜雾浮动的远方游过去。自行车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发出“空呀空”的声音,碧河之水寂静无声安然流淌。
三人一路上有说有笑,刘梦瑶是班长,她向来都是大大咧咧,话特别多。但今晚,话题都被蔡楚生一个人占据了。蔡楚生用他漏风的门牙讲述着城里的事,讲述他爸现在如何风光。
半步村穷山恶水,年轻力壮者都翻过大山到城里去谋生,将老人和小孩留在村里。七八年前,蔡楚生他爸和陈定刚的老爹一起到城里打拼。陈定刚的老爹老实,只懂得去摆地摊卖烤番薯,每天都被城管追在屁股后面狂奔。但蔡楚生他爸机灵,撮合了一帮老乡就去给人家装修房子,从胡搞瞎搞到专业设计,几年下来就成了一个包工头。今年运气好,他刚好接了东州市教育局王局的新房装修工程。得知对方来头之后,蔡楚生他爸做得特别用心,力求完美;他分寸把握得好,无论王局带着谁来看房子,说了什么让人哑然失笑的谎言,他都不言语,该回避就回避,该装糊涂就装糊涂。这让王局对他印象极佳,这一
日,王局亲切问道:“孩子多大了?”
“十三岁,念初中。”
他们聊了一会儿,王局看起来十分关心农村的教育,他拍着老蔡的肩膀说,怎么苦也不能苦了孩子,把孩子带到城里来吧,我帮他找所学校读书。
于是,蔡楚生就到城里去填表报名了,只等着盖章就可以进城了。
“我就要到城里读书了,”蔡楚生得意扬扬,“你知道地铁吗?”
这个问题让刘梦瑶沉默了,但陈定刚却接过话来:“地底下的铁矿呗,谁不知道?”
蔡楚生自己大笑起来,但黑夜空洞,一个人带着热烈嘲讽
的笑声也就显得空洞。他说,地铁不是什么铁矿,是地底下奔跑的火车!
“不信!火车怎么跑到地下去?”陈定刚说。
“这和火车跑进隧道是一个道理,反正就是在地下跑。”
“在地下跑,为什么不叫地车,要叫地铁?”刘梦瑶是个好学生,她这一反问,倒让蔡楚生哑口无言,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地铁”这个称呼。
“反正就叫地铁。”他说。
“你以后想做什么?”刘梦瑶问陈定刚。
陈定刚还没接话,蔡楚生便说:“陈定刚以后就专门给他姥爷刷马桶!”
陈定刚的脸涨得通红,好在有夜色给他掩护。他最讨厌人家说他刷马桶的事。姥爷身体不好,蹲不得厕所,多年来都是在木桶上方便,每天早上刷马桶成为陈定刚最羞于启齿的事。
他有几次尝试着天未亮就起床去端马桶,但姥爷还没起床洗刷,例行公事也还没有进行,到头来陈定刚得刷两次,更亏。
陈定刚专挑崎岖的地方骑车,高低颠簸让蔡楚生哇哇大叫:“你们乡下人都喜欢刷马桶!”
“城里人就不用刷马桶?”陈定刚说。
“你们?我们是乡下人,你不是?别以为进了一回城,回来就成了城里人了!”刘梦瑶抓住了关键词。
蔡楚生避开了刘梦瑶的诘问,说:“城里人的马桶,一按按钮,就全都冲干净了。”
陈定刚想仔细问问为什么一按按钮就能冲干净,但觉得这一问更低声下气了。这时蔡楚生又开始讲述城里的玻璃电梯,“像一个玻璃瓶子升上了半空”,真是太神奇了。
陈定刚的内心突然涌起一阵沮丧。他在城里卖烤番薯的老爸每次回家,也会给他带各种好吃的,或者一些耀眼的衣物,但终究不及人家蔡楚生炫目:蔡楚生脚上一双耐克的运动鞋,就可以盖过他所有的新衣服。陈定刚突然发现自己像一个起跑比别人慢的跑步者,无论怎么追赶,对方总比自己好一点点。
无论自己老爸带什么样的衣服回来,他总觉得不如蔡楚生的好。
况且这两年老爸回家来,看到自己开始长个子,也不好意思再像从前一样将自己一把抱起来,而是搓着手问各种问题,但问来问去,无非是学习成绩和衣食住行的情况;陈定刚时常也想念爸爸,但面对爸爸,他更多时候选择了沉默。
骑车跟在后面的刘梦瑶似乎发现了陈定刚的不高兴,她说:“你怎么不说话了,刚问你初中毕业后想做什么?”
“我姥爷跟山上未洛寺的和尚熟络,已经联系好了,过两年让我到寺里帮忙,帮助寺里的和尚给人料理丧事。”
“很好啊,那是积功德的事。”刘梦瑶笑着说。
“梦瑶你不用可怜他了,办丧事整天对着死人有什么好?我看你以后还是跟我老爹到城里去打工,现在城里的房子可贵了,装修可都不马虎。这人家一讲究,就好赚钱了。”
陈定刚沉默了,不知道为什么,内心有一股火气一直涌到喉头,烧得他的喉咙发硬。他忍耐着,双手握紧了车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