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三姐妹和被删去记忆的妈妈
我曾经经历了痛苦、绝望、死亡,而我高兴我活在这个伟大的世间。
——〔印〕泰戈尔
三姐妹从小生长在湖南,长大以后,老大清雅留在家乡,老二亦邻在广东画画,老三小菀在北京跳舞。
本书是亦邻的作品,以多彩的绘画和生动的文字,详细记录了三姐妹在送别父亲之后,合力照料母亲的种种故事。
父亲离世之后,母亲日渐病重,白血病外加认知障碍,心身日渐退化,常常处在懵懂混沌之中,生命中很多重要的记忆似乎都从她头脑中被删除了。为了重新唤醒母亲的记忆,亦邻用画画的方式记录过往,画出父母的当年、三姐妹小时候的各种趣事,然后和母亲一起看图说话:回忆、思考、解释,甚至还让母亲临摹和涂鸦。
某一天,母亲有点神清气爽,便给三姐妹下了定论:“老大老实,老二好恶,老三好乖。”甚至还提笔画出了三姐妹小时候的肖像,线条圆润,形象逗趣,可供我们深刻意会,尽情想象。三姐妹敦促得紧,所以母亲画了很多,有一些还拿到北京去参加过展览,本书中也收录了一些。
亦邻是插画师,她的画真诚灵动。2014年我还不认识她,但读到了她的绘本《陪孩子玩吧》,便觉十分喜欢。她把儿子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都画得很有趣,其中有一幅是一家三口在山间弯道上骑单车,金秋野外,意象绝美,望之难以释卷。我还曾找出画笔,用了好几个小时,把这幅画临摹下来了。
三妹小菀专攻创意舞动。2019年初夏,我在北京第一次见到小菀,正午时分,梧桐高荫,蝉声阵阵,小菀身着黑色背心和阔腿裤,飘飘欲仙,含笑疾行而来。一照面,她就伸出了右手,不是来握手,而是轻轻地贴近了我的右手,然后将我的右手慢慢地向上托,托到最高,再覆手向左,向下,向后……划出了一段美丽的弧线;而后我就依着她双手的引导继续转身,展臂,扭肩,探腰……很显然,我们二人是在翩翩起舞了。我每每想起此事,便觉得自己或许也曾有些舞蹈细胞,且由此受到了点化,渐渐觉醒,也未可知。
小菀的舞动很有些创意:把一个气球或者轻薄的塑料口袋抛上天,飘落下来的时候又轻轻接住,然后接了又抛,抛了又接,循环往复,如此,抛者便有了轻盈的动作、挺拔的身姿、舞蹈的意识。种种标新立异,在她对母亲的引导中,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些言难尽述的一幕又一幕,都被亦邻描绘下来,在本书中得以呈现。
素未谋面的是大姐清雅。好在亦邻画笔传神,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令人钦佩的大姐,她承担了日日夜夜看护母亲的主要任务。清雅是一个极其聪慧的陪伴者,她想尽办法,在网上找来很多饮食配方、绕口令等资料,帮助母亲调理身体,锻炼头脑。母亲的身体有任何变化,她都会在第一时间发现和处理,对每一种药物以及用药反应都非常清楚,可以在医生的指导下进行调节。
与疾病、衰老和死亡同行,其实是行走在恐惧和绝望之途,死亡如影随形,其痛苦实在无法言说。然而清雅对待母亲的耐心无边无际,并能随时借助瑜伽来修复心神和体力,用尽洪荒之力,日复一日地打熬和死磕。可以想象,天长日久,这种陪伴的难度会越来越大,如果没有形而上的巨大精神力量,做到这一切几乎是不可能的。
孔夫子说“色难”,即对父母和颜悦色很难。那么,对因心智退化而变得不可理喻的父母和颜悦色,就更是难上加难。几年来,三姐妹流了多少汗水和眼泪,打磨出了怎样超人的智商、情商、行商,唯有天地知道。
阿·托尔斯泰写了一部《苦难的历程》,描写了至真至善的人性。书中有这样一段话:“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我们就会纯净得不能再纯净了。”三姐妹也在几年间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磨砺,三次,三次,又三次,好在今日有此书问世,让我们看见了这些历程。
亦邻画了很多湖南旧事。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个五项全能标兵:会踩缝纫机;会做列宁装、幸子服、海魂衫;会绣花、钩花、织衣、染布;会种菜、养鸡、酿酒;会做腊肉、剁椒、香肠、豆腐丸子、霉豆腐、腊八豆、酸豆角。母亲还很文艺:喜欢看小说、讲故事、唱歌、演戏、跳舞。无奈病来如山倒,渐渐地母亲“变得像孩子,而且是那种不讨人喜欢的孩子”,贪吃,喜欢偷吃,还要吃大块肉,甚至吃冰箱里的生蘑菇、生馄饨,一直吃到腹泻不止;到后来,连大小便都要手把手地教。亦邻画下了母亲阵发性的傻笑,“笑得花枝乱颤,停不下来”,读之实在让人唏嘘。
尤其珍贵的是,亦邻也画下了三姐妹为了帮助母亲锻炼头脑,轮番“折腾”母亲的各种办法:编织,剪贴,翻绳,画画,看书,写书法,写日记,说绕口令,还有就是天天朗诵《笠翁对韵》:“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
小菀还陪妈妈一起玩各种游戏,如自创手语配合诗歌朗诵,还有难度颇高的手指操“一枪打四鸟”等。这些小花招能够让妈妈上瘾,说明“折腾”有效。凡此种种,不仅艺术,还能有效帮助妈妈延缓病情进程,我们学习下挺好的。
小菀远在北京,在视频上看见母亲老是一张苦脸,就一定要母亲笑一笑。小菀对着手机摄像头,双手抓住自己的脸颊,把嘴角朝上拉,拉成一副笑容,然后撒娇、恳求:“妈妈,你笑,笑,笑,笑一下。”苦心人,天不负,终于换来了那边厢千金一笑。
多年相亲相爱的父母,当然是浓墨重彩。父亲也曾打靶归来,也曾横渡湘江,也曾刘海砍樵。父母二人身体好的时候非常活跃,高兴了还骑着“双人单车”,在大街小巷穿行,相当拉风。
父亲深深宠爱着母亲,到了晚年,天天都给她做按摩,还手牵手睡觉。某些时日,一人不慎摔倒在地,二人只好坐在地下唱够了革命歌曲,铆足了气力,互相拉扯才终于爬得起来。二人的相濡以沫,让我们明白,生命之中最大的恩典莫过于“爱情至上”。
相爱之极,自然惠及子女,因而三姐妹也以不同的方式深深得宠。得宠之极,最终反哺双亲,于是就有了书上一幕又一幕的感人故事。
三姐妹的故事很多,不仅一起玩耍、捉弄、演戏、梳头,还要互相洗“坐脚”,这些书中都有生动的图解。
亦邻也画下了自己在乡下外婆家“爬山滚地、自由自在的放养生活”。尤其画下了那些被母亲定论为“恶”的故事:捏鸭脖子,敲姐姐头,跪搓衣板,等等,甚至画下了父母愤怒的责骂。好奇的我们尤其不应错过这些画面。
本书文字和插图即兴偶然,画风自由多变:水墨画、水彩画、简笔画、漫画、连环画……喜欢绘画的我们,大可好好学习。
本书有《山乡巨变》式的幽默、贺友直式的淳朴,甚至还有一些湖南方言,让我们觉得那样土里土气的生活是真正值得过的。读罢令人掩卷叹息,叹息那些珍贵的、行将逝去的、乡土中国的一切的一切。
今天看来,我们超高速地行进着,似乎与来路渐行渐远。那么,可否让我们重新寻找坐标,原路返回?让我们返回遥远的自然,返回地老天荒,返回至高的简约之道——因循湖南株洲一家给我们的启示。
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弥足珍贵,在任何一个年龄段均如此。三姐妹对此做出了足够的努力,父母二人亦如是。生命很短,而死亡很长:光明和白天只有一刹那,黑暗和夜晚将永恒。让我们在所有的这些珍贵的白天都竭尽全力——为了他人,也为了自己的生命——就像株洲三姐妹所做的那样,拼尽全力。
本书朴实真诚,“能以精诚致魂魄”,然而这样的题材无论是画还是写,其实都挺难的,都挺痛苦的,唯有勇者方能为之。为此十分感谢,感谢亦邻,也感谢清雅、小菀和她们的父母。
能相遇此书,可见有缘,可见幸会。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相遇更好呢?
胡冰霜
2020初秋 / 成都望江楼
代序:三姐妹和被删去记忆的妈妈
这是亦邻和姐姐清雅、妹妹小菀合力照护身患阿尔茨海默病妈妈的真实故事。
亦邻的妈妈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以前“超人妈妈”变成了一个被剥离了记忆、情感和正常认知能力的懵懂老人。作为一名插画师,亦邻试图用绘画帮妈妈抵御遗忘、留存记忆。看到妈妈被画里以前的场景唤起回忆,开口说出“我还记得”,亦邻深受触动,于是坚持每天给妈妈画一幅画,画爸爸妈妈相亲相爱的时光,画三姐妹小时候的故事,画妈妈曾经的理想…… 亦邻还鼓励妈妈拿起画笔作画,妈妈有时临摹亦邻的画,有时也写生,画家里的花花草草;心情好时,也提笔创作,画下三姐妹小时候的肖像;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涂鸦,笨拙、扭曲、凌乱,但亦邻看到了艺术给精神世界日趋荒芜的妈妈带来的改变,这鼓舞她一路坚持画了下来,她把这个系列的绘画命名为“唤醒妈妈的记忆”。
除了画过去的事,帮助妈妈找回记忆,亦邻也用画笔记录当下,画下了三姐妹照护妈妈的日常:姐姐负责照顾妈妈的饮食起居,把妈妈当成大宝宝,对待妈妈的耐心无边无际。妹妹发现妈妈在表演时表情会变得生动起来,便把唐诗、儿歌、绕口令编配上动作,三姐妹陪妈妈玩以前的游戏,唱以前的歌,想尽办法帮助妈妈锻炼头脑。亦邻则用“和老二一起画一本书”诱惑妈妈坚持画画,用画笔备份妈妈终将被阿尔茨海病默粗暴擦除的记忆。
妈妈的健康状况毫无悬念地一路下滑。脑退化带来的异常行为荒唐又磨人,无药可医、不可逆转。如坠深渊般的精神折磨,一度令三姐妹心力交瘁,情绪崩溃。直面阿尔茨海默病人的家庭照护困境和病人家属的心理压力问题,亦邻也用文字记录了自己的观察和思考。
通过不断地自察和自省,三姐妹也各自获得了成长。亦邻以绘画为媒介帮助妈妈与现实世界重新关联,她自己也通过和妈妈一起回忆、作画,打开了心结,更加理解了患病的妈妈,重拾对妈妈的敬爱。姐姐作为妈妈的主要照护人,也在学习中找到了纾解心理压力的方式,积累了对抗疾病和衰老的经验。妹妹则用舞动和妈妈进行身体沟通,借以打开妈妈的内心。三姐妹各尽所能,帮助妈妈尽可能充实地有尊严地度过余生。共同照护患病妈妈的过程中,三姐妹也在重新理解家庭与亲情、思考与探究生死观,逐渐懂得了,爱的本质是相互依存,照顾老人,其实也是在帮助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