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力的火花:关于喻言的《我曾为世界彻夜不眠》
吉狄马加
在《后记》里,喻言形容自己是一只自我关押了二十多年的困兽。在搁笔二十多年之后,喻言重新开始写诗,这头重新冲入语言世界的困兽是生猛的,它的横冲直撞甚至显示出某种青春般的犀利和不羁。在我看来,想象力,正是这头猛兽体内重要的燃料。
喻言的诗给我留下的突出印象,便是它们充满了独属于诗歌的想象力。喻言的诗多有奇思妙想,他擅长以自然的、带有口语化风格的修辞,去铺展出极富反转感的想象画面。在《真相》里,我们看见的场景是一个人在河边钓鱼,而在喻言笔下,诗的真相,却是几条无聊得吐着水泡的鱼/用钓钩、钓线、钓竿/把这个人/钓在河岸上/整整一天。《我赶着一群石头上山》里,诗人像牧羊人赶着羊群一样,要把一群石头赶上山顶;这显然是对经典的西西弗斯神话的仿拟,只不过在喻言笔下,这样的行为似乎更具游戏性质,当夜色降临(自然界的秩序反转发生),石头们便如淘气的孩子一样再也挪不动脚步,进而一哄而散/纷纷滚落山脚。《向植物学习》中的喻言,向植物学习一门外语,然后用这门外语在月光下的花园里发表演讲,人间毫无反应/昆虫界持续震惊。《无意中,我建起一个宇宙》则用主体的知觉和动作重构了宇宙的发生学:满天星辰的起源是一个喷嚏、月亮则是随着我的长长的深呼吸才终于缓缓升起。
在喻言的很多短诗中,想象力提供了内生的动力和结构。一闪而过的奇妙念头、无拘无束的自由幻想,成为诗人的言说动机,生成了诗作的主体构造,并提供了观察生活的独特视角,重建了主体与外部世界间的隐秘关联和相互理解就像物理学里的小孔成像实验一般,寻常的景观穿过语言的孔洞,投射出了颠倒而放大的戏剧化形象。想象力在此既是方法论,也是世界观,它成为喻言诗歌醒目的特征与品质。
有趣的是,喻言的想象力固然有其天真的一面,但在很多时候,也流露出源自经验的复杂、沧桑。《云上的日子》里,喻言描述了一种想象中的云上生活;然而不同于那种枕着云朵摘下星星的习惯性预设,喻言笔下的云中君们白天害怕被烤化,夜晚则被冻得裹在云絮里发抖,甚至它们偶然望向人间,也仅仅是在估量/离哪座山头更近/跳下去/会不会摔死。天空如此、大地亦如是,大地在几大洋上漂来漂去,需要以人作为图钉、把大地钉在地图上,没有我们/大地就会漂浮起来(《大地没我们想象那样踏实》)。不稳定的天空与漂浮着的大地,暗示出诗人更加复杂的潜意识结构那些飞扬的想象背后,深藏着的其实是改装过后的孤独感和批判性。喻言深知生活在表象之下埋藏的复杂、苦楚甚至残酷,他知道尘世中一切美好事物/都带着一点点毒素(《蘑菇》),也清楚有多少座桥/就有多少个废弃的渡口(《万古愁》)。说到底,恰恰是迷幻的错觉,才能让我在这个世界流连忘返(《我一直误会了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如果说想象力是喻言的一副墨镜,那么有时诗人戴上墨镜,仅仅因为/不想将人间/看得太清晰、是为了与世界保持/一根竹竿的距离(《瞎子》)。想象,在此成为疗愈自我、救赎世界的方式。
也正因如此,喻言的想象冲动,才会对自然世界格外钟爱:在一种挣脱了世俗生活约束、回归传统意象谱系的时空结构和情感语境里,主体对完整性和自由度的保有,仿佛是一件更加容易的事情。当春天里的植物迅猛勃发,一夜之间就攻占了墙边与山脚,诗人怀着惊喜的心情,果断推开窗子/举起双手/成为这个春天/批俘虏(《植物在春天举起义旗》);而漫山的石头成为诗人认领的子嗣,这些被世界遗弃的孤儿/……带着伤痕长大/它们长得像山一样高大/与群山融为一体,衰老的诗人只有从它们身上才能听到自己灵魂的声音,我逃离城市来到山中/大声呼喊/听见它们的回应/来自群山的各个方向(《我在山中养着一群石头》)。他的诗里有对因袭的故我的强烈不认同,想象着要脱去衣物甚至皮肉,在春风中洗一场大澡,以去除肉里的龌龊、骨头上的霉斑、心中的阴影(《我要在春风中洗一场大澡》)。《我去山中召开秘密会议》则相对平和,诗人虚构了一场同天地自然的对话,把想象力与沧桑感、把孤独与安宁融在了一起:群山很高/声音很低/但,他们全都听见/一直是我在讲/……我的话,只有那些/经历岁月捶打的老骨头/才能真正明白。在自然的身上,喻言能够更好地想象自我、想象生活。
在形式上,这是向中国诗歌传统旨趣的一种靠拢,但实际上,喻言的诗作背后,大都埋藏有厚重沉郁的现代经验前文本例如,《我一直误会了与这个世界的关系》一首,就会让我们很自然地想到希腊诗人卡瓦菲斯的《城市》、想到现代人普遍而坚硬的生存处境。在我看来,喻言的想象力既是轻的,也是重的,他的许多诗作都显示出鲜明的时代意识和人类文明的反思视野。这本诗集的第五辑一只蚂蚁正跨越泰晤士河和第六辑机器人时代,都自觉而深入地涉及全球化、人工智能等重大议题。诗人在横跨桥面的蚂蚁身上探求文明进程的隐喻(《一只蚂蚁正跨越泰晤士河》)、在异国大海的蓝色餐布面前感受到象征性的搁浅和来自历史深处的饥饿感(《上帝的午餐》)。《机器人时代》和《一条鱼的命运及其世界观》两部组诗,在人类、人工智能、鱼类的视角间来回切换,不断拉伸着诗歌语言想象和阐释未来的弹性限度。这些,无疑有效地拓展了喻言诗歌写作的广度和深度,也为其想象力赋予了更加驳杂深邃的意蕴。在今天,诗歌这门古老的手艺之所以仍然重要、仍然难以被取代,原因之一便是,诗歌能够为人类提供观察世界的另一种角度、另一种方式,它帮助我们挣脱工具理性和思维惯性的束缚,从侧面甚至反面,去重新想象、发现、阐释我们的生活。客观来说,优质的、具有原创性的想象力,在我们今天的诗歌写作中并没有展开得特别充分。在此意义上,喻言诗歌所提供的想象力火花,会显得格外宝贵。
是为序。
2021年6月15日
后记
我是一只自我关押了二十多年的困兽,2014年夏天,一头撞碎闸门,重返诗歌的原野。已经陌生的领域,让我有些茫然,曾经远离的汉语被我抓捕回来,重新打磨我那退化迟钝的爪牙。
2014年的夏夜,在尘世泥泞中挣扎了二十多年的我,在诗歌的分行中复活,我听见自己带着节奏的心跳。那一夜,我写下辍笔多年后组诗《我的内心住着一头豹子》。
这组诗,后来被时任《星星诗刊》主编的梁平兄发在该刊的头条栏目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大学时代的处女作也发表在《星星诗刊》。冥冥之中,诗意昭昭。
有朋友试图找到我的文学传承谱系,毫无例外,俱皆失望而归。我开始分行写作之前,甚至不知道当时正如日中天的北岛。作为中文系在读大学生的我,正沉迷于当时流行的萨特、弗洛姆、海德格尔晦涩的文字。之后的阅读中,我才开始接触波特莱尔、庞德、艾略特、史蒂文斯、布罗斯基……但毫无疑问,这些的大师并没能启迪或者改变我固执的写作路径。我就是一个石头里蹦出的野生写作者,在汉语的疆域,百无禁忌,横冲直撞。
我的写作更像一个不需要听众的自语者,即使先锋诗歌狂飙突进的八十年代,诗人们拉帮结派山头林立的时候,我依然安静地坐在一边自说自话。所有的诗歌运动均与我擦肩而过。我与他们一起喝酒、扯淡、浪迹天涯,但不与他们合纵连横,我始终认为写作属于一个人的事业,衡量一个诗人价值的唯有文本。文本之外的,一切都是行为艺术。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社会变革大潮涌动,60后的诗写者,大都风云流散。有的转投商海,有的沉寂校园,有的隐匿江湖。我也从故乡重庆迁居北方,而后结婚生子,为五斗米奔忙。诗意似乎已从我血液中分离,随钙流失。此后二十余年间,偶有动笔,只觉文词疏远,几难成篇。
2014年,成都的一次聚会,见到那些多年杳无音信的诗歌兄弟、那些被岁月磨砺的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突然发现诗写的冲动其实从未远离我,二十余年,一直不动声色蛰伏内心隐秘角落,仿佛外星人预设在地球上的装置,在等待宇宙某一时刻某一声来自外太空的神秘呼唤。
2014年,诗歌的闸门打开,蓄积了二十多年的洪水倾泻而出,带着呼啸的文字和时间的力量,冲着这个世界一往无前。2014年夏天至2015年夏天,季节的一个轮回,我写下近二百首作品。几乎每一天,我都有着饥渴的写作冲动,仿佛要把沉寂的二十多年找补回来。这段时间的部分作品,以及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部分作品,在前四川文艺出版社社长吴鸿兄的鼓动下,编入我回归后的本诗集《批评与自我批评》。在此,再次感谢这位怀抱诗歌理想英年早逝的出版人对我文字的偏爱。
2015年以后的时间里,我几乎保持着每年百余首的创作量。老诗人张新泉先生曾当面对我旺盛的创作动能表示好奇。我告诉老先生,诗写让我找回一种多年前存在而后又失去的人生状态,它现在已成为我生活的基本仪式。
本书作为我回归后第二部诗集,全部作品均自2015年夏至2021年春期间创作、存留的七百多首诗中选出。甄选的过程,对于写作者,是残忍而艰难的。在此,感谢诗人刘太亨兄、山鸿兄、龚静染兄。基于友情酿就的耐心以及数十年写作和博览练就的不凡眼光,他们各自为我做了一轮甄选,为本书后的定稿打下基础。
还要感谢多年来一直关注我的诗歌读者,在这个诗写者比读者更多的年代,我几乎每天都收到他们通过微信和微博传来的鼓励。他们的存在,让我六七年间一直保持旺盛的写作状态。
后,隆重感谢诗人吉狄马加先生于百忙中拨冗为本书作序。正是他的如椽巨笔为这本平凡的诗集贴上了一枚开光的灵符。
2021年5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