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书写了一个医学世家从抗战到解放战争这十多年的乱世中各种人物的沉浮,完全不同于中国文学中惯有的对大跨度的历史的描述,对家族的书写,这部小说反其道而行之,用一个全能的幽灵的视角、用一种黑色幽默的戏仿笔法,对历史和历史中的人进行解读。藉此观临一个家族,一方地域,以及昔日云别的暗香涌动,物外乾坤,春秋来往,形神百态的人物经历,佐证谯城纷复邈然的历史,开掘沉厚憩阴的命运。作家李亚聚目于小人物的生命奇迹,在动荡慌乱的朝夕更替间,不厌其烦地记录着无奇的琐碎、麦芒上的传说,在星星之火中寻找遗爱,缀拾着经史子集外的杂驳情仇。
大年三十这天,雪花如鹅毛,北风似小刀,姑父无法出门显示神采,就在院子里观赏雪花飘落。有那么一会儿,他还想着女儿每年过年时在他跟前呈欢的情景。虽然近两年没有见过宝贝女儿了,但是,当他想到女儿一定和他欣赏的苏校长在一起时,心情舒畅了许多。最担心的两个年轻人都没在鬼子铁蹄下,姑父感到生活了无牵挂了。一时想得开怀,他便叫过半卧在大门里那条宽凳上的曹胖子,让吴妈做了几个小菜,和忠实的门房对饮起来。喝到高兴处,他唱了一支谯城小曲《腊梅花》。
曲子刚毕,曹胖子未及抚掌大赞,姑父的老朋友熊梦之带着两个背枪的鬼子和三个穿着长棉袍、戴着黑礼帽的维持会喽啰闯了进来。也正是酒中人胆大,曹胖子一下子站了起来,正要发火,我姑父抬起捏着酒杯的手止住了他,然后乜了一眼中日两方面的来客,把杯中酒一仰而尽,这才哈哈大笑着对他的老朋友说:“乖孩子,这么早就来拜年,我老人家还没准备好压岁钱啊!”
熊梦之当然听得出这句玩笑话里的谩骂意味,不过他不动声色,仍然像平素一样,白净的面孔上洇出一缕迷人的微笑,抱一抱拳,就把挑战书递了过来:“陈兄陈会长,请你马上到花戏楼去一趟,日本大棋圣泽田秀夫先生,正在那里等你下象棋。”
“棋圣?在我眼里还有棋圣?屎圣还差不多!”
说完,姑父畅快地大笑着自斟自饮了一杯,随手把挑战书装进衣袋里,转脸让曹胖子把他的棉袍拿来。曹胖子迟疑了一下,姑父扫了一眼熊梦之,哈哈大笑说:“难得熊会长这么孝顺,想得这么周到,我不去哪里行啊!”熊梦之保持着迷人的微笑,又抱了抱拳,提醒我姑父看一下挑战书上写的什么,别到时候后悔莫及。姑父接过曹胖子手中的棉袍,一边穿一边说:“熊瞎子,就是输了颈上这颗人头,你老子也会面带微笑伸出脖子给你砍的!”
我现在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当姑父走出门的那短暂瞬间,我那位永远一脸沮丧的姑妈正坐在自己屋窗前刺绣,她捏着针线,看着我姑父的背影,神差鬼使似的右眼皮直跳。姑父的背影没有了,姑妈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地落下来。我的姑妈没有意识到这是神灵的一点儿提示——她在以后的岁月里将不会再见到姑父。她当时只是觉得,在大年三十这天姑父居然抛下她一人在家,又独自逍遥去了,真是欺人太甚。她慨叹着,伸出双手在火笼上烤了烤,又捏起针线来。
我还记得,姑父乘着酒兴走在大雪飘飘的街上时,他还左顾右盼,神情闲逸直如赏雪雅士。熊梦之袖着手跟在后边,好像想说点儿什么,但事实上他也找不到什么话好说。两个鬼子和三个维持会喽啰,走在姑父四周,虽然是防备着姑父逃窜,但看上去好似在保护我姑父。
当姑父走进花戏楼时,看到座无虚席,不由得为之一振。
观众多是谯城有头面的人物,基本上都是姑父的老友新朋,看样子他们都知道了这场赛事的微妙含义,所以一看到我姑父进来,无不高声招呼,鼓了一阵子掌。姑父对掌声为何热烈自是了然于心,他老人家顿时豪情满怀,挺直了腰背,一边从容地迈着方步,一边拱手抱拳四下致谢。这时候,他才看到座席四周都站着持枪的小鬼子。但是,姑父此刻还没有意识到这场棋赛所包含的恶毒性——也许他老人家已经意识到了,只是没有放在心上——他儒雅的笑容里有着明显的蔑视,拎起棉袍下摆,大步走上了红彤彤的戏台。
时值今日,花戏楼连同它的辉煌与传奇早已消失了。在我们谯城人的印象里,花戏楼一直是个流芳百世的迷人梦境。在我的记忆里,花戏楼雕梁画栋巧夺天工,舞台装置无不匠心独具,大到悬梁幕布,小到桌椅灯盏,一片大红佐以金黄,一派富贵而神秘的幻相。
姑父走上戏台时,看到戏台中央悬立着一张巨大的棋盘,红黑棋子已经在棋盘上摆放好了。红子这边站着一个红衣青年,黑子那边也站着一个黑衣青年,这两个青年看不出是谯城人还是日本人,他们都面无表情,天生一副傀儡样子。这种阵势对我姑父来说,已经算不上什么新鲜了,因为五年前的那场声势浩大的中原民间象棋大赛摆弄的就是这阵势。但姑父当时还是有一点好奇,他不明白一个日本鬼子怎么也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来。日他姐的,准是熊瞎子这王八蛋玩弄的鬼花招。想到这儿,姑父不经意地侧脸一瞥紧随身边的熊梦之,嘴角很明显地露出一丝鄙夷的笑来。
在那张高悬的棋盘下边,铺着一方厚厚的手织绣花毯,毯子上放着一张方形乌木矮几,几上一副檀香木象棋,也早已按照开局阵势摆好了红黑棋子。矮几旁还有一张更矮的枣木小圆几,上面放着新沏的一壶香茶,两只精巧的蓝色釉瓷杯放在壶边,紫砂壶嘴里还冒着一股细细的热气,隐隐散发着谯城贡菊的芳香。
泽田秀夫已在红子那边盘腿安坐,看样子,他把这场棋赛看得很神圣。这个日本人把自己精心设计了一番,光头净脸,穿着整齐的和服,放在膝盖上的一双肉乎乎的手仿佛两团洁白的肉冻。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这个鬼子仿佛事先熏过香草,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艾草味。这气味给泽田秀夫增添了几分清秀神态,使姑父在瞬间竟对这个鬼子产生几分好感,他乘着酒兴盘腿坐下时,顺势冲泽田秀夫抱了抱拳。泽田秀夫堆起满脸谦和的笑容,也像个久经江湖的雅士一样给我姑父抱了抱拳。等熊梦之恭敬地为他们倒上茶水后,泽田秀夫便抬起右手朝棋盘一展,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姑父一看把黑子留给自己,便清楚对方怀有必胜的信念,他老人家压抑着内心的讥笑,执子一式当头炮。于是,自觉担当起唱棋人的熊梦之高声叫了一声:“黑子当头炮!”站在悬立棋盘旁的黑衣傀儡赶紧麻利地移动棋子。观众席上顿时一片嗡嗡嘤嘤之声,有几个熟悉姑父棋路花样的行家不由得发出会心的笑声。但不一会儿,戏院之内鸦雀无声,因为几步棋的走势已经显出那个表面很文雅的日本鬼子也不是一般的棋手。
多年之后,我对那场棋赛仍然要平心而论:泽田秀夫在棋艺上和姑父不分高低,如果硬要说姑父以高超的棋艺战胜了鬼子,那确有不公之处。但姑父在下棋时的一些古怪举动,确实扰乱了泽田秀夫的心态。观看过那场棋赛的人都会记得当时的情景,姑父每走一步得意的棋,就会为自己大喝一声彩头;有时候本来对下一步棋早已胸有成竹,但他仍然装做苦思冥想半天,才猛拍一下脑门,哈哈大笑着移动棋子。说实话,姑父平素下棋时全无优雅与庄重,除了不悔棋,几乎谈不上有什么棋风之说,输了棋他就冷笑不语,赢了棋他就哈哈大笑,还要不停地大说俏皮话。那天,他一边下棋一边说些含沙射影的笑话,那些暗藏嘲弄的话让泽田秀夫这个中国通恼羞成怒,本来他脑海里十分清晰的思路也越来越混乱了。不知不觉中,这个鬼子变成了一个步履蹒跚的病态老人,每走一步都要摇摇晃晃犹豫再三。
这盘棋下了有八九盏热茶的工夫,那张悬立的棋盘上的变化也越来越玄奥了,穿红衣和穿黑衣的两个傀儡不再像开始时那样一步快似一步地移动棋子,而是垂着手半天不再动一下。座席中也不乏棋中高手,眼看着棋盘上的变化,一个个神色凝重,不时交头接耳。
非常遗憾,我无法再现那场变化莫测的棋局,因为象棋于我如同空中楼阁,我无能探根知微。我只记得,到了最后时,被称为“日本老狐狸”的泽田秀夫失去了原先的沉稳,他每走完一步棋,两只手不再像开始那样悠闲地摆放在膝上,而是叉手抱臂,一副待杀的悲壮样子。那时候的花戏楼里还没有暖气,里边还十分寒冷,但是,泽田秀夫额头上还是布满了汗珠,一滴接一滴地往下落。不一会儿,一股异味从这个鬼子身上散发出来。
姑父嗅觉历来敏锐,他东张西望着哼几下鼻子,当发现异味之源时,他一下子大笑起来,意味深长地乜视着泽田秀夫,故意捏着鼻子对一直站在旁边的唱棋人熊梦之说:“会长大人,麻烦你点一炷香来,我老人家鼻子娇贵,丝毫闻不得狐臭味儿啊!”
熊梦之的脸色顿时变得模棱两可,内心充满了矛盾,自从被泽田秀夫看上以来,他就一直忍受着狐臭的折磨,还得时时刻刻都要装做什么味道都没闻到的样子。现在,这层窗户纸被我的姑父戳穿了,那么他该不该点一炷香呢?不点,他的中国老朋友就会更加蔑视他;点了,就是承认了他的日本新朋友有狐臭。
姑父的这一举动,简直让泽田秀夫恨透了,甚至想一刀砍去他那只指来画去的右手,再一刀砍去那只装腔作势捏鼻子的左手。但这个浑身弥漫着狐臭的鬼子,最终还是忍受着因生理缺陷而遭到的侮辱,表面上仍然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竭力保持着日本大棋手的风范,把抱着臂膀的两只肉冻般的小手重新放在膝盖上,聚精会神地盯着越来越被动的棋局。
聪明过人的熊梦之早已看破了这局棋势的端倪,他乘机放下了我姑父让他点香这一章,转过粉嫩的脸,用他那精明的小眼睛盯着我姑父,不动声色地说:“陈会长,你的棋艺和泽田君旗鼓相当,和了这一局,再开一局如何?”姑父好像要同意似的停顿一会儿,但突然间他又爽声大笑起来,大声吆气地说:“熊瞎子,你眼里真盛不下好棋局啊!想让我和了这一局?哈哈哈,你忘了,我陈某人下了一辈子棋,非赢即输,从来没有和过棋!不过,你跪在我面前大声叫我一声亲爷爷,这一局就算你日本爹赢了!”
姑父声音之大,在戏院里绕梁不绝。且不说这几句连环套式的话中所含辱骂之意,就连他大声说话的意图熊梦之也领会得毫厘不差——果然,我们谯城人特有的嫉恶如仇的本性顿时展露得淋漓尽致;一时间,观众席上掌声雷动,一阵欢呼:“叫啊,叫亲爷爷啊!叫了亲爷爷,你日本爹就算赢了!”
吼喊声中,熊梦之那张粉嫩的脸逐渐变红,逐渐变青,逐渐变白,逐渐变灰,在脸色渐变的过程中,脑门上渗出一层细碎的汗珠子。
泽田秀夫显然深知眼前这场中国戏剧的内涵,但他还是一言不发,观察着熊梦之的脸色变化,自己那张紧绷绷的病牛脸也逐渐放松下来,慢慢露出一副稳操胜劵的神态。但他丝毫没有放松警惕,紧盯着熊梦之,目光暧昧又阴冷。熊梦之明显感到他目光里的暗示和威胁,不由得脊梁慢慢地弯下来。熊梦之弯下腰时,脸色也恢复了原有的粉嫩,胸膛里那颗左右摇摆的生了蛀虫的心脏也铁定下来。他跪下来,向我姑父长长地磕了一个头,像戏台上念白那样翘着嗓子大叫一声:“亲爷爷!这局棋你算是发大财了!”说完,他直起腰杆,一脸冷漠无情地爬了起来,左手朝我姑父一挥,拉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陈敬述,请你把挑战书拿出来仔细看看吧!”
全场哗然,刹那间又寂静无声。姑父心头一慌,酒醒过来,顿时意识到几分不妙,忙顺手掏出衣袋里的挑战书,注目一看,不由得颓然撒手,长叹一声。
熊梦之面无表情地捡起那张挑战书,对着观众宣读了一遍。所有的人这才明白鬼子举行的这场象棋大赛既居心叵测又意义非凡:中方胜了,日军将迅速撤离谯城,并且永不再犯;日方胜了,将砍去中方选手十指,并且从此以后谯城人要臣服日军管理,不能反日作乱。云云。
熊梦之话音刚落,戏院里顿时一阵骚动,群情激奋,叫骂声此起彼伏。持枪站在四周的鬼子兵迅速地端着刺刀闪闪的大枪一拥而上,粗暴地刺向一些反应强烈的人们。几声痛苦的叫喊之后,嘈杂的戏院里安静下来。
这时候,我的姑父微笑着看了一眼熊梦之,又冷笑着看了一眼泽田秀夫——这个狐臭扑鼻的鬼子仍然端坐在那儿,面带嘲讽与傲慢的表情,冷漠地看着面前的棋局,仿佛还沉浸在暗藏血腥与阴谋的棋局之中。姑父昂然大笑一声,抽身站起,冲着台下一抱拳,朗声说道:“我陈某人疏忽大意,弄性尚气,给谯城父老造罪了!请父老兄弟多多海涵!”
说完,姑父又盘腿坐了下来,挥手拂去矮几上的棋盘和棋子,这才挽起双袖,将一双手齐齐地放在矮几上,不卑不亢地冲着泽田秀夫说:“小鬼子,利索些,别把老子的衣物弄上血了!”
泽田秀夫仍然端坐不动,两眼直直地盯着姑父那十根宛如干竹的手指,操着短促而嘶哑的嗓音说:“陈先生,你们中国人一盘散沙,休怪我大日本得罪你了!”说了,鹅抢食似的,猛地给我姑父勾了一下脑袋。
接着,一个挎着军刀的鬼子军曹走到他们面前,也鹅抢食似的给我姑父猛地勾了一下脑袋,之后,刷的一下抽出了锋利的军刀。
这时候,姑父家的门房曹胖子突然从席位间窜了出来,他挥舞着一条白肉滚滚的赤膊,狂叫着冲了过来。
可是,几个鬼子猛冲过去,一阵枪托把他打倒在地,几只黄皮鞋恶狠狠地踩住他的脸,曹胖子变形的嘴巴里依然发出苍凉的呼喊:“老爷——老爷——”
那一声声苍凉的呼喊至今依然在我耳畔回响着。我没有看到鬼子是怎样砍去姑父的十指,因为在那一瞬间我闭上了饱含痛苦与热泪的双眼。那一切都发生得如此突然,没有一点征兆,但在我的记忆里,这件传诵至今的象棋赛事就像我刚才讲述的那样单纯,而且充满了安静、隐藏着悲伤。后来,在我们谯城县志里,这件事也没有二样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