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为美国小说家凯利。本书是被《纽约时报》书评人凯瑟琳·舒尔茨誉为“美国文学失落的巨人”的黑人作家威廉·凯利写作的一本关于美国社会的种族歧视问题的长篇小说。不同于此类小说的主流写法——将目光聚集于黑人群体,凯利另辟蹊径,将故事设置在南北战争之后一个虚构的南方州,并从白人角色的视角出发和讲述了故事。1957年,由于各种至今尚未查明的原因,州里所有的黑人居民都离开了。故事由此展开,作者没有正面描写黑人离开的前因后果,而是在十一个章节中通过十一个白人居民的视角,勾勒和展现了白人社会对此的反应。凯利被舒尔茨称为“完全觉醒的黑人”,因为他跳出了固有的思维模式,尝试从对立面,也就是白人的角度去剖析种族问题,这也让本书具有相当的出版价值。
他们在公路边上停下来,坐在马车上,马背上,等待着哈珀先生做点什么。哈珀先生伸出瘦弱的胳膊肘,请哈利和托马森帮助他从马车上下去,把他带到篱笆边。哈珀先生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没有像对待其他黑人那样呼唤塔克,相反,他靠在篱笆边,看着这个只有男孩般体型的黑人在工作,似乎他正在重塔克的工作,直到塔克工作完成才会打断他。
斯图尔特看见塔克,然后一路挥鞭赶往城里时,塔克已经完成了四分之一的工作,现在几乎快干完一半了。穿过田野,哈利看见塔克,他穿着一条黑裤子和一件白衬衫,整个人黝黑,几乎被掩盖在环绕着农场的树木的阴影中。哈利看着塔克用完了手中的盐,然后慢慢地朝着房子和土堆走去,跨过一道道犁沟。接着,塔克走到了哈利附近,他低着头,哈利可以看见他那颗大脑袋上的一些小特征,扁平的鼻子上戴着钢圈眼镜。如果说塔克发疯了,正如斯图尔特在门廊上说的那样,那么此刻他完全没有表现出发疯的特征。在哈利看来,塔克十分安静,若有所思,似乎没有在做什么反常的事情。就好像他正在播种。就像春天到了,他早早地开始耕种,不必担心错过了最初的好日子。就像我们每一个人在春天里早早起来,吃饭,然后出去种地。只不过,他并没有种任何东西。他在杀戮这片土地,但他看起来并不讨厌这片土地。这不像是某一天,他醒过来,然后自言自语:“我可不想再伤筋动骨了。我要在这片土地毁掉我之前毁掉它!”他并不是像疯狗一般跑出来,疯狂地把盐撒遍土地,而是像播种棉花或玉米一样把它撒下来,仿佛当秋天来临,它们会成长为能换来报酬的农作物。他那么瘦小,甚至不比哈罗德强壮,却做了如此可怕的事情。就像一个男孩在搭飞机模型,或者是在爸爸旁边用锄头干活,假装自己才是父亲,这是他的土地,而他的小儿子正在旁边工作。
此时,塔克距离哈珀先生足够近了,哈珀先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种低沉到几乎无法被站在近旁的哈利所听见的声音说:“塔克,你在干什么,孩子?”男人们在等一个答案。塔克此前从来没有和斯图尔特说过话,这并不奇怪,但他们肯定,只要一个人有舌头,他肯定会回答哈珀先生的话。然而,塔克似乎没有认出来哈珀先生,只是继续往袋子里装盐。“塔克,塔克·卡利班。”哈珀先生又对他说,“你听见了吗?你在做什么?”
斯图尔特已经站在围栏边上了,他红着脸,面容扭曲。“我要让那黑鬼知道什么叫作尊重!”哈珀先生伸出手来抓住他的胳膊,速度之快使两个人都感到惊讶。
“别管他。”哈珀先生转身离开了栅栏,“你阻止不了他,斯图尔特。你甚至不能伤害他。”
“你是什么意思?”斯图尔特绊倒在老人后面。
“他已经开始做些什么了,你现在什么也不能做。就算你把他送进医院,等他痊愈之后,他依然会带着背包往地里撒盐。”他让哈利帮助他坐上马车,“我还是坐下来看看吧,这得花很长一段时间。”
哈珀先生回到马车上不久,黑人们就到了,聚集在路边。白人们仔细地观察着他们,寻找可以帮助他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的线索。但是他们只发现了令人沮丧的一面,甚至开始恼怒。你能看出来,他们也对此毫无所知,就好像塔克是一个埃及人,而他们对这件事的了解不比我们对骑骆驼的了解多。在大部分已经变白的土地上,塔克继续抛撒如冰雹般的粗盐粒,一次又一次,来来回回,把盐装满背包,再把背包清空,一把一把地往地里抛撒。太阳开始弯下身子躲进树林里头,在太阳距离地平线不到三个指头的时候,塔克完成了他的工作。他穿过田地,将背包扔在还没有消耗完的盐堆上,在傍晚的寂静中,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汗水,打量着他一天的工作成果,然后走进屋里。
“你看见了吗?”斯图尔特从篱笆旁边转过身来,“这么好的盐,浪费了。我敢打赌,你能用这些盐做出很多个冰激凌。”他开玩笑说。
“保持安静,斯图尔特。”哈珀先生向前探身,“也许你会学到一些东西。”
门开了,塔克走进院子,一手拿着斧头,一手拿着步枪。他将斧头和步枪靠着围栏放下来,然后消失在房子周围。当他再次出现的时候,他牵着他的马,一匹年迈的灰色牲畜,腿有点跛。他还牵着一头牛,颜色就像刚切好的木材。他打开畜栏的门,盯着那两头牲畜看了一会儿,然后依次抚摩它们。哈利看见他站起来,将马和牛拉进畜栏,关上大门,爬上栅栏,坐在上面,步枪就在他的膝盖下。
他射中了马的头部,黏糊糊的血从耳后顺着马脖子和左前腿流了下来。它坚持站了整整十秒钟,眼皮垂到它鼓胀的眼睛上。它盲目往前跨了一步,随后就瘫倒在地。那头牛嗅到了死亡和鲜血的味道,用它平生最快的速度穿过畜栏,乳房快速而剧烈地晃动着。子弹射进它的身体后,它仍然保持前进,直到撞上栅栏,被弹回来。它转向塔克,像一个无缘无故被打了一巴掌的女人,表情古怪地尖叫起来。塔克趴下来看了看它们。
塔克开枪射马的时候,哈罗德的眼泪已经开始顺着脸颊往下流,虽然他内心深处感受强烈,但哭得很轻柔。哈利如果没有低头看一眼,甚至不知道他在哭泣。哈利用胳膊搂住他窄小的肩膀,捏了捏,感受到他瘦弱的小骨头,直到确定孩子已经不再哭了,才赶紧替他擦脸,擦鼻子。
哈珀先生正坐着抽烟斗。卢米斯看着畜栏角落的尸体摇摇头。“真可惜,太可惜了。它们是两头不错的牲畜。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会买下来。”
托马森笑了。“闭嘴吧。你想来一杯的时候都管我借钱。你哪来的钱买一头牛和一匹马?”其他人趁机大笑起来,用困惑的眼角望着哈珀先生。他没有笑,其他人也转身望向院子。
塔克从畜栏里走出来,捡起斧头,夕阳下,他手里的斧头就像一根火柴,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接着,他走到一棵枝干扭曲的树前。那曾经是威尔逊种植园的西南边界,他的曾祖父和祖父曾是这里的奴隶和工人。有人说,将军每天都骑马来到这个地方,看太阳下山。现在它属于塔克,这片土地也是。他把手放在树干上,抚摩它的树脊和光滑的树皮,闭上眼睛,动了动嘴唇。接着,他后退一步,用斧头砍掉了这棵树。这是一棵又老又干、内部腐败的树,倒塌下来时吱吱作响,就像哈珀先生椅子上的轮子。他的脸上没有生气或发疯的迹象,只是有点紧张。他把树劈开,将斧头放在灰色的树的碎片里,把剩下的盐收进背包,就好像在播种一样,温柔地将盐撒在枯死的树根周围。做完这一切后,他朝房子走去。
“说吧!塔克!”华莱士·贝德洛从篱笆下大喊,“你是打算种一棵盐树吗?”黑人们大笑起来,拍打着大腿。塔克什么也没说,从门廊来的人似乎比之前更加困惑。他们从马车和汽车里爬出来,像鸟儿一样在篱笆前排起队。斯图尔特的脸上开始出油,他伸手去拿黄色的手帕,想擦脸。“太疯狂了。如果黑鬼都不能理解另一个黑鬼,那么就没有人能了。也许我们应该叫人来把他带走,他疯了。”
哈利从马车上下来。“这是他的土地,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瞥了一眼坐着的男孩,依然两眼冒着泪光。
哈罗德脸上的泪痕让他看起来和哈珀先生一样老。“斯图尔特说的是实话吗?爸爸?塔克真的疯了吗?”哈利回答不上。他心想,如果我明天遇见某人,他告诉我今天发生的事情,那么我会说塔克肯定疯了。但是我不能这么说,我坐在这里目睹了发生的一切,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疯狂并没有驱使塔克。我不知道是什么在驱使他这么做,但我肯定那不是疯狂。
下午悄悄地过去了,现在,在畜栏的上方,死去的动物尸体吸引了半个小镇的苍蝇。在农舍之外,田野的另一边是空荡荡的土地,还有被砍掉的树木,太阳像一枚燃烧着的崭新硬币一样落下了。
塔克已经进屋去了,门开着,哈利可以看到他瘦削的后背,白衬衫被一大片汗渍浸透,露出他深棕色的皮肤。他正在拖某些重物。一个踉跄,他就跌了一步。贝特拉,他的妻子,就站在门后面。
华莱士·贝德洛翻过篱笆,一边朝房子走去,一边脱下白色外套,露出里面的破汗衫。
“我不需要任何帮助,贝德洛先生。”黑暗中响起贝特拉的声音,“无论如何,谢谢您。”
塔克只是盯着这个比他高出至少十个拳头的人。
“卡利班太太?”贝德洛的声音从哈利头上响起,“你不需要像现在这样拼命干活。”他把外套搭在肩上,绿色格纹衬里已有破损。
“我知道你想搭把手,但是我们必须自己动手。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谢谢你,请您离开吧。”她的声音甜美又坚定。
塔克依然只是盯着他看。
贝德洛回到篱笆旁。塔克继续自己的工作。随即,在夕阳的余晖下,哈利看见了德威特·威尔逊祖父的大钟,也就是那个用非洲奴隶船运来、用棉花打包好的大钟。在“非洲人”经历背叛和死亡后,这只大钟跟随“非洲人”的孩子以及拍卖主的黑人一同来到了威尔逊的种植园。“非洲人”的孩子,也就是第一个卡利班,在七十五岁的时候被赠予了这台大钟,作为忠心耿耿服务的礼物,是将军赠与他的。第一个卡利班一开始是奴隶,后来成为雇员。这个大钟后来传给了塔克。
大钟现在在屋外,孤零零地立在院子里。大钟旁边站着几乎和它一样高的贝特拉。贝特拉正在孕晚期,她看着自己瘦小的丈夫消失在院子里,然后拿着斧头回来。他举起斧头,精准地劈在拱形大钟中间起保护作用的玻璃上,玻璃崩裂,砸在他的脚上。他不停地挥动斧头,直到这个精雕细琢的钢制品变成了一堆废铁和烧火的材料。
贝特拉早就进了屋子,现在正带着一个孩子出来。她抱着沉睡中的孩子,另外只拿了一个大红毯旅行袋。“塔克,我们准备好了。”
他点点头,眼睛盯着散落在院子里的木头碎片。接着,他朝畜栏望去,又朝田野望去。在暮色的余晖中,他整个人变成了灰色。这时候,婴儿哭了起来。贝特拉摇了摇他,就像在无声的摇篮曲中来回摇动,直到他再次睡着。
塔克看着房子。第一次,他看起来犹豫不决,也许有点害怕。
“我知道。”贝特拉点点头,“现在就去吧。”
他走进屋里,没有关门。再次出来时,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司机外套,戴了一条黑色的领带。他轻轻地关上了身后的门。
橙色的火焰爬上房子中间的白色窗帘,像一个想要买下房子细细检查的人一样,慢慢地移向其他窗户,随着壁纸撕裂的声音冲破屋顶,火焰照亮了男人们的面孔,马车的侧影以及黑人的脸。
哈利看着熊熊烈火,以及被火焰涂上橙色的田野和树木。火花卷起,然后熄灭,最后在暗蓝的天空中消散。哈利把男孩从马车上抱起来,把他带到篱笆边,他们一起站在那看着。一小时后,火焰渐渐熄灭,到处是未燃烧殆尽的木头、布料和木瓦碎片,只有灼热的煤块仍然在燃烧着。从远处望去,烧毁的房屋瓦砾就像一座巨大的城市。
塔克和贝特拉朝篱笆走去,哈利在那一瞬间想,他们可能会说些什么,做些解释。然而,他们绕过马车,沿着大路朝威尔逊市的方向走去。
男人们从篱笆旁转过身来,每个人胸前都感受到了火焰带来的温暖与潮湿,他们互相对身边的人说“真是个贱人!”或者“都毁了,不是吗?”或者,“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爬上马车,解开缰绳,开动起来。
哈利在篱笆边徘徊,当他目睹了一切他想要看到的东西后,他伸手想要拉住他的男孩,却发现男孩不在旁边。他环顾四周,走上马路,看见哈罗德正在和塔克安静地交谈。贝特拉在他们后面等着。他看见塔克转过身去,和贝特拉会合,继而消失在漆黑的夜晚。哈罗德开始朝哈利走去,但他是面朝着塔克的方向,背朝着哈利行走,好像只要他一直看着,黑暗就不会吞没那两个人。当哈罗德来到他身边时,哈利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手放在男孩的肩膀上。
这时,男人们已经坐在斯图尔特的马车上,准备回城里去了。哈利把孩子交给其中一个男人,自己爬上马车。跛脚的老马把他们拉向萨顿,像来时一样,领着两个分开的小组前进。哈罗德坐在他身边。天很冷,男孩在发抖。哈利低头看着他,一手牵着缰绳,一手脱下夹克。
“给。”他将外套塞进男孩的怀里。“把它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