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周梅森长篇小说代表作, 讲述一起惊天大案“蓝天集团案”打破了镜州市的宁静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齐全盛的夫人高雅菊、女儿齐小艳和两位同事均牵连其中。与齐全盛有着九年历史矛盾的刘重天临危受命, 负责这起重大案件的调查处理工作。可随着案情一步步深入, 他们却震惊地发现, 自己手中的主动权已在不知不觉中递延了出去。趁着整个镜州注目案件, 赵芬芬做起了文章, 四处谋求进步的机会; 一些人士也闻风而动, 加入到了这场大博弈之中。
波音747在上海浦东国际机场一降落,镜州市委书记齐全盛便意识到,又一次海外为客的短暂日子结束了,紧张忙碌又要开始了。一把手的感觉自动归位,不用任何人提醒,齐全盛已自觉置身于昔日那个强大的权力磁场中了。
率团到西欧招商十三天,旋风似的跑了六个国家,引资项目合同签了十三个,高科技合作项目敲定了两个,成果实实在在,令人欣慰。更让齐全盛高兴的是,此行还为镜州市四大名牌服装进一步拓宽了国际市场,今年的第四届国际服装节又要好戏连台了。服装业是镜州传统支柱产业之一,这些年对镜州经济的贡献不小,随着我国加入WTO,尚待挖掘的经济效益还将日渐显现出来。因此,不论是在罗马或巴黎,在外事活动那么紧张的情况下,齐全盛还就一批洋布料的进口问题亲自给海关关长打过两次电话。
身在海外,权力并没有失控。率团出国前,齐全盛在常委会上明确交代过:凡涉及到干部任免和重大决策问题,在他出国期间一律不议。突发性事件和拿不准的原则问题,必须通过安全途径向他汇报。这一来,国内每天都有消息传过来,远在万里之外做着欧洲洋人的贵宾,镜州市的动态仍尽收眼底。在法国马赛总领馆做客那天下午,他竟一下子接到三份加密电传。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速度仍然很快,机身轻微地震颤着,让人有一种落了地的踏实感。同行的秘书李其昌不顾空姐的广播警告,已从经济舱走过来帮他收拾行李了,身边的副市长周善本也整理起了随身携带的黑皮包,齐全盛却坐在头等舱的座位上没动,连安全带都没解开。
座位是靠窗的。从窗口向外望去,天色昏暗,雨雾迷蒙,加之窗玻璃上凝挂着泪珠般的雨点,机场的景状显得十分模糊。齐全盛不禁皱起了眉头:下机后马上赶回镜州是否妥当呢?以往四五个小时的车程,在这种江南五月的阴雨之夜只怕要开六七个小时了,与其这样,倒真不如在镜州市政府驻沪办事处好好休息一夜,倒倒时差了。在巴黎戴高乐国际机场上飞机时,驻沪办事处白主任曾在电话里建议这么安排,被他一口否决了。
真是心系祖国哩!随着一个个招商项目的结束,齐全盛的心早就飞回了国内。
作为镜州市委书记,他的责任太重大了。一个经济高度发达的大市,又是省里出了名的政治地震带,让他日日夜夜不敢掉以轻心。改革开放二十二年,不少政治新星从镜州市升起,在改变镜州历史面貌的同时,也改变了自己的政治地位。可也有些同志不幸栽在了镜州。尽管这些同志同样为镜州经济发展和今日的辉煌做出过不可抹杀的贡献,最终却像流星一样陨落了。齐全盛心里很清楚,从九年前上任那天开始,就有人虎视眈眈盯着他了,各种议论都有。有些政治对手就希望他一脚踏空,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所以,在任职镜州市委书记的九年中,他无时无刻不保持着应有的政治敏感和警觉。也正因为如此,在这个以他为轴心的权力磁场中,他才必须做强有力的磁极,迫使进入磁场的每一粒铁屑都按照他的政治意志运行。这样做不仅仅是对自己的政治生命负责,更是对镜州改革开放的成果负责。
齐全盛认为,镜州市作为本省政治地震带的历史在这个新世纪应该结束了。
前拥后呼走出机场出口,看着越落越大的雨迟疑了片刻,齐全盛还是下决心连夜赶回镜州。前来迎接的驻沪办事处白主任热情洋溢,请领导们到办事处吃顿晚饭,顺便汇报一下工作,说是已经安排好了。齐全盛没同意。白主任当过政府接待处副处长,是个细致周到的人,似乎料到了这种情况,没再坚持,和手下人员一起,把早已分装好的水果食品搬上了领导们的座车。
浩浩荡荡的车队由镜州市公安局的一辆警车开道,从上海浦东国际机场冒雨直开镜州市,齐全盛无意中看了一下表:这时是二○○一年五月十日十七时十五分。
车队离开机场,驰上沪镜高速公路,用了大约半个小时,时间应该在十七时四十五分左右,放在秘书李其昌身上的手机响了——是女市长赵芬芳打来的。
李其昌一听是赵芬芳,说了声:“等等。”忙把手机递给了身后的齐全盛。
齐全盛接过手机,马上听到了赵芬芳熟悉的笑声和问候。
赵芬芳在电话里乐呵呵地说,她原准备到上海接机的,因为临时接待一位中央首长,没脱开身。齐全盛说,一个班子里的同志少搞这种客套也好。又敏感地询问了一下那位中央首长来镜州的情况。赵芬芳心里有数,随即汇报说,中央首长是考察邻省路过镜州的,提了点希望,没做什么具体指示,还把首长在这一天内的行程和活动安排细说了一遍。
说到最后,赵芬芳才以不经意的口气汇报了一个新情况:“……哦,对了,齐书记,您在国外期间出了点小事:蓝天科技聘任的总经理田健受贿三十万,我让检察院立案了。”
齐全盛并没在意——一个经济发达市总免不了出几个不争气的腐败分子,这种事经常发生,已经有点见怪不怪了,便说:“赵市长,你就让检察院去依法办事吧,啊,我们少插手,对这种偶发的个案最好不要管得这么具体,免得人家说三道四。”
赵芬芳说:“齐书记,不具体不行啊,人家告到我面前来了,你又不在家。”
齐全盛没当回事,应付说:“好,好,赵市长,你想管就管吧,只要你有那个精力,我不反对。”合上手机,才觉得哪里不太对头:这个总经理田健的名字好像很熟呀?便问秘书李其昌:“其昌,咱们蓝天科技公司那个总经理田健,是不是德国克鲁特博士的那位学生啊?”
李其昌正就着矿泉水吃面包,一怔:“是啊!怎么?齐书记,咱检察院抓的是他呀?”
齐全盛也怔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生气地说:“这个女市长,和我开玩笑啊?我们招商团在法兰克福刚和克鲁特博士的研究所签订了合作意向书,要引进人家的生物工程技术,家里就发生了这种事,竟然抓了人家的得意门生,这不是故意捣乱吗?啊!”
李其昌咽下嘴里的那口面包,提醒道:“齐书记,田健不光是克鲁特博士很欣赏的学生,还是您批准引进的人才,读过MBA,十个月前是您亲自批示蓝天科技董事会聘他为总经理的。赵市长怎么没向您汇报就让检察院先抓了?这是不是有点……”他看了齐全盛一眼,没再说下去了。
齐全盛的脸沉了下来,略一沉思,让李其昌给赵芬芳打电话。
电话通了,齐全盛强压着心头的不满说:“赵市长,刚才电话里你没提,我也就没想起来。你说的那个田健不是我批示引进的人才吗?怎么说抓就抓了呀?你说的经济问题是不是确凿呀?搞错了怎么办?聘任田健时,我们的宣传声势可不小哩!另外,还有个新情况也要向你通报一下:我们这次欧洲招商,有个生物工程项目是和德国克鲁特研究所合作的,克鲁特博士最欣赏的一个中国学生就是田健,你们不经汇报就突然抓了他,搞得我很被动哩!”
说这话时,齐全盛就想,这不是个好兆头:这女市长怎么敢对他亲自批示引进的人才先斩后奏?田健有没有经济问题是一回事,对他权威的挑战是另一回事,就算田健要抓,也必须经他点头,如果连这一点都搞不懂,她还在镜州当什么市长!
赵芬芳显然明白齐全盛话中的意思,解释说:“齐书记,什么研究所和克鲁特博士我可真不知道,案发时您在国外,这期间您又让我临时主持市里的工作,我也就眼一闭当这回家了。齐书记,这个田健不抓真不行。电话里说不清楚,齐书记,我还是当面向您汇报吧!”
齐全盛心里冷笑: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大事不汇报,小事天天报,连海关扣了一批进口布都汇报到国外来,真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难道你赵芬芳也想做权力磁场的一极吗?!嘴上却说:“那好,那好,赵市长,你准备一下吧,啊,这个汇报我要认真
听听!”
关上手机后,李其昌赔着小心说:“齐书记,不是我多嘴,这个汇报恐怕您还真要好好听听。蓝天科技是蓝天集团下属的一家上市公司,这两年搞了几次重组,公司却越搞越糟糕。好不容易重金请来个MBA,十个月却把人家送到大牢里去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齐全盛哼了一声,“别说了,如果田健当真受贿三十万,那位克鲁特博士也救不了他。”
李其昌笑了笑,“齐书记,你想可能吗?如果贪这三十万,田健何必回国?何必到我市蓝天科技公司应聘?像他这样的MBA在国外全是年薪几十万、上百万的主儿!”
齐全盛有些不耐烦了,挥挥手,“如今商品社会,什么见利忘义的事不会发生?啊?在没把问题搞清楚前,少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赵市长并没做错什么!”
二人没再就这个话题谈下去,齐全盛吃了点东西,闭眼养起了精神。
尽管浑身疲惫,眼皮困涩,齐全盛却一点也睡不着。赵芬芳和镜州许多干部的面孔时不时地出现在面前,睁眼闭眼都看得见。高速公路两旁,一座座灯火闪亮的城市和村镇在车轮的沙沙声中一一闪过,五颜六色的光带让他一阵阵警醒。
思绪像野草一样在五月江南的雨夜里疯长起来。
擅抓田健这类问题绝不应该发生,他的权力和权威不该面对这样公然的挑战。镜州班子早不是过去那个杂牌班子了嘛,七年前最后一场政治地震造就了镜州今日的权力格局。在那场政治地震中,该垮的垮了,该走的走了,包括最早和他搭班子的市长刘重天。尽管现在刘重天从条条线上又上来了,做了省纪委常务副书记,一步步接近了权力中枢,可刘重天是个非常明白的人,就是想对他下手,也得等待恰当的时机。毕竟他树大根深,不是那么容易扳倒的。而且刘重天即使要扳倒他这棵大树,也不会在一个招聘经理身上做文章嘛!
结论只有一个:这位女市长胆子太大了,已经有点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了!
这当儿,手机再一次响了,响了好几声。已打起了瞌睡的李其昌猛然惊醒,慌忙接了,“喂”了两声以后,把手机递过来,“齐书记,北京陈老家的电话!好像是秘书小钊。”
这时应该是二○○一年五月十日十九时左右,车已过了沪镜高速公路平湖段,平湖市的万家灯火正被远远抛在身后,化作一片摇曳缥缈的光带。
齐全盛接过手机,呵呵笑着接起了电话,“哦,哦,小钊啊,怎么这时候打电话来了?我在哪里?嘿,我从欧洲招商刚回国呀,对呀,刚下飞机嘛,正在赶回镜州的路上。陈老身体还好吗?春天了,身体允许的话,就请陈老到我们镜州来看看吧,啊……”
小钊不太礼貌地打断了齐全盛的话,言语中透着不祥,“齐书记,你别和我闲扯了,我可没这个心情啊!知道吗?陈老今天在医院里摔了两个茶杯,为你的事发了大脾气!”
齐全盛愕然一惊,但脸面上却努力保持着平静,“哦,怎么回事啊,小钊?”
小钊叹口气,“齐书记,事情都闹到这一步了,你还瞒着陈老啊?你想想,陈老过去是怎么提醒你的:一再要你管好自己老婆孩子,你老兄管好了没有啊?老婆、女儿都在经济上出了问题,你还在这里打哈哈呀!齐书记,我和你透露一下:陈老可是说了,就算中纪委、省委那边你过得去,他老爷子这里你也别想过去!陈老对镜州发生的事真是痛心疾首啊!”
雨更大了,夹杂着电闪雷鸣,像似塌了天,四处是令人心惊肉跳的水世界。
伴着电闪雷鸣,小钊仍在说,声音不大,一字字一句句却胜过车窗外的炸雷:“……陈老对李士岩和刘重天同志说了,成克杰、胡长清都枪毙了,你这个镜州市委书记算什么啊?不要自认为是什么铁腕人物,这个世界少了谁地球都照样转动,坐地日行八万里。所以,你老兄就不要心存幻想了,一定要配合省委把你们家和镜州的事情都搞搞清楚,给中央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