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夜的驼铃

驼铃丁……零……当……啷……夹杂在狗们癫狂了似的吠叫声中，由远而近既温和又端庄地响着。车夫们故意抽响着鞭子，尖声不甚必要地吼叫，骂着各样粗野的言语；呼唤着牲口们各种古怪的名字和绰号，似乎企图想裂碎这夜的安宁，使村庄里睡得正温暖、正香甜的人们清醒一些。

从什么地方呢，第一次的鸡鸣声飘过来，那像从辽阔的海洋的那岸，还是无止尽的森林的深处徐徐响起来的银笛——声音狭窄而悠长；接着，所有的村庄，就全被这声音鱼钩似的贯串起来了。

“呸！贱骨头们……全让鬼抓去吧！……”

等到一切的声音不再那样喧嚣了以后，祖母才向着这声音消逝的方向骂了一句，而后她又开始了从这个屋角到相对的那个屋角来回地踱走起来。如果地上摆设着的什么家具有时障碍了她，她也要站在它们的面前，像对着一个人似的，磨动着秃秃的牙床，鸟雀似的侧转着头：

“全应该烧掉呀！……为什么不烧掉呀？贱东西们！” 她在寻找谁呢？眼睛鹞似的回翔着；又似乎在等待着这些废物们对她这诅骂会有什么回答。——屋子里只有她自己的影子活动地随伴着她；回答她的只有她自己的呼吸。

“嗯！嗯！……”

她哼哼着无选择地颓然地坐进了一只椅子的怀里。

从对面的房里，才沉断下去不久的女人的呻叫，又开始接续起来了。它起始是微弱的，断续的，像被困制在多重岩石的缝际委曲回环泻流出来的泉水似的；接着，这声音尖锐得相同电线柱上金属的裸线过度被暴风吹绞着那样，尖锐地响起来了。

“生一个孩子……要这样艰难吗？”不再忍耐了，她来到窗下，厉声地问着：

“怎样了呀，这样叫？整个的村庄全要叫翻转了，究竟是怎样了呀？究竟……”

屋里面嘈杂和呻唤的声音听得出勉强断落了一个瞬间，回答的却不是呻叫的本人，是林老太。

“怎样了呀？你问过一百遍……这是生孩子呀！……又不是鸡下蛋……为什么你这样性急呀？你生孩子许像吐口痰那样容易吗？我算没见过你这样人！……”

祖母困惑了，手抓紧着窗台的边沿支持着身子，她为了表示愤怒照例是空空地切动着自己的秃牙床。接着，屋子里却又是一阵骚乱：“抱住她的腰呀！……不许躺下，不许……”接着就是一声奇拔的尖叫……她——祖母——忘了呼吸，她要沿着窗台的墙壁萎落下来了，周身起着近似癫狂的颤抖：

“让他是个男孩呀！……让他是个大命的人物吧！让他……”

她向天空祈祷着，嘴在开开阖阖，却听不到她的声音。——天空的星们，杂乱地闪动着不安定的光芒；月亮残破地照耀在天西。

婴儿洪亮的啼声听到了，——从远方又银笛似的飘起了第二遍的鸡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