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情年华》是一部纪实文学集,共收录中长篇作品16篇,记录了北京知青去内蒙古插队23年的经历,那个年代上山下乡,支边插队的知识青年所经历的人生是既有苦也有甜,经历磨难,开阔眼界,成长起来,面对社会的不公,机缘巧合,每个人虽各有不同遭遇,但都脱不开那个历史年代。《燃情年华》作者逍遥文笔流畅,叙事多以时间顺序来安排,也有倒叙,插叙,叙述,事件中有不少残酷现实的部分,读来也让人唏嘘。
叶辛
40多年前,中国的大地上发生了一场波澜壮阔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波澜壮阔”四个字,不是我特意选用的形容词,而是当年的习惯说法,广播里这么说,报纸的通栏大标题里这么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当年还是毛泽东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是培养和造就千百万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百年大计,千年大计,万年大计。
这一说法,也不是我今天的特意强调,而是天天在我们耳边一再重复宣传的话,以至于老知青们今天聚在一起,讲起当年的话语,忆起当年的情形,唱起当年的歌,仍然会气氛热烈,情绪激烈,有说不完的话。
说“波澜壮阔”,还因为就是在“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和召唤之下,1600多万大中城市毕业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奔赴农村,奔赴边疆,奔赴草原、渔村、山乡、海岛,在大山深处,在戈壁荒原,在兵团、北大荒和西双版纳,开始了这一代人艰辛、平凡而又非凡的人生。
讲完这一段话,我还要作一番解释。首先,我们习惯上讲,中国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有1700万,我为什么用了1600万这个数字。其实,1700万这个数字,是国务院知青办的权威统计,应该没有错。但是这个统计,是从1955年有知青下乡这件事开始算起的。研究中国知青史的中外专家都知道,从1955年到1966年“文革”初始,十多年的时间里,全国有100多万知青下乡,全国人民所熟知的一些知青先行者,都在这个阶段涌现出来,宣传开去。而发展到“文革”期问,特别是1968年12月21日夜间,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发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掀起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那个年头,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毛主席的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且落实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要“不过夜”。于是乎全国城乡迅疾地行动起来,在随后的10年时间里,有1600万知青上山下乡。而在此之前,知识青年下乡去,习惯的说法是下乡上山。我最初到贵州山乡插队落户时,发给我们每个知青点集体户的那本小小的刊物,刊名也是《下乡上山》。在大规模的知青下乡形成波澜壮阔之势时,才逐渐规范成“上山下乡”的统一说法。
我还要说明的是,1700万知青上山下乡的数字,是国务院知青办根据大中城市上山下乡的实际数字统计的,比较准确。但是这个数字仍然是有争议的。
为什么呢?
因为国务院知青办统计的是大中城市上山下乡知青的数字,没有统计千百万回乡知青的数字。回乡知青,也被叫作本乡本土的知青,他们在县城中学读书,或者在县城下面的区、城镇、公社的中学读书,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他们读到初中毕业,照样可以考高中;他们读到高中毕业,照样可以报考全国各地所有的大学,就像今天的情形一样,不会因为他们毕业于区级中学、县级中学不允许他们报考北大、清华、复旦、交大、武大、南大。只要成绩好,名牌大学照样录取他们。但是在上山下乡“一片红”的大形势之下,大中城市的毕业生都要汇入上山下乡的洪流,本乡本土的毕业生理所当然地也要回到自己的乡村里去。他们的回归对政府和国家来说,比较简单,就是回到自己出生的村寨上去,回到父母身边去,那里本来就是他们的家。学校和政府不需要为他们支付安置费,也不需要为他们安排交通,只要对他们说,大学停办了,你们毕业以后回到乡村,也像你们的父母一样参加农业劳动,自食其力。千千万万本乡本土的知青就这样回到了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乡村里。他们的名字叫“回乡知青”,也是名副其实的知青。
而大中城市的上山下乡知青,和他们就不一样了。他们要离开从小生活的城市,迁出城市户口,注销粮油关系,而学校、政府、国家还要负责把他们送到农村这一“广阔天地”中去。离开城市去往乡村,要坐火车,要坐长途公共汽车,要坐轮船,像北京、上海、天津、广州、武汉、长沙的知青,有的往北去到“反修前哨”的黑龙江、内蒙古、新疆,有的往南到海南、西双版纳,路途相当遥远,所有知青的交通费用,都由国家和政府负担。而每一个插队到村庄、寨子里去的知青,还要为他们拨付安置费,下乡第一年的粮食和生活补贴。所有这一切必须要核对准确,做出计划和安排,国务院知青办统计离开大中城市上山下乡知青的人数,还是有其依据的。
其实我郑重其事写下的这一切,每一个回乡知青当年都是十分明白的。在我插队落户的公社里,我就经常遇到县中、区中毕业的回乡知青,他们和远方来的贵阳知青、上海知青的关系也都很好。
但是现在他们有想法了,他们说:我们也是知青呀!回乡知青怎么就不能算知青呢?不少人觉得他们的想法有道理。于是乎,关于中国知青总人数的说法,又有了新的版本,有的说是2000万,有的说是2400万,也有说3000万的。
看看,对于我们这些过来人来说,一个十分简单的统计数字,就要结合当年的时代背景、具体政策,费好多笔墨才能讲明白。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中,还有多多少少类似的情形啊,诸如兵团知青、国营农场知青、插队知青、病退、顶替、老三届、工农兵大学生,等等等等,对于这些显而易见的字眼,今天的年轻一代,已经看不甚明白了。我就经常会碰到今天的中学生向我提出的种种问题:凭啥你们上山下乡一代人要称“‘老三届”?比你们早读书的人还多着呢,他们不是比你们更老吗?嗳,你们怎么那样笨,让你们下乡,你们完全可以不去啊,还非要争着去,那是你们活该……
有的问题我还能解答,有的问题我除了苦笑,一时间都无从答起。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武汉大学出版社推出反映知青生活的“黄土地之歌”、“红土地之歌”和“黑土地之歌”系列作品这一大型项目,实在是一件大好事。既利于经历过那一时代的知青们回顾以往,理清脉络;又利于今天的年轻一代,懂得和理解他们的上一代人经历了一段什么样的岁月;还给历史留下了一份真切的记忆。
对于知青来说,无论你当年下放在哪个地方,无论你在乡间待过多长时间,无论你如今是取得了很大业绩还是默默无闻,从那一时期起,我们就有了一个共同的称呼:知青。这是时代给我们留下的抹不去的印记。
历史的巨轮带着我们来到了2012年,转眼间,距离那段已逝的岁月已40多年了。40多年啊,遗憾也好,感慨也罢,青春无悔也好,不堪回首也罢,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们所拥有的只是我们人生的过程,40多年里的某年、某月、某一天,或将永久地铭记在我们的心中。
风雨如磐见真情,
岁月蹉跎志犹存。
正如出版者所言:1700万知青平凡而又非凡的人生,虽谈不上“感天动地”,但也是共和国同时代人的成长史。事是史之体,人是史之魂。1700万知青的成长史也是新中国历史的一部分,不可遗忘,不可断裂,亟求正确定位,给生者或者死者以安慰,给昨天、今天和明天一个交待。 是为序。
逍遥,1946年11月24日生于四川乐山,北京长大,六六届高中毕业生。1967年11月自愿报名去内蒙古锡林格勒盟东乌旗插队,该牧场后为兵团接管,一直做牧羊女。1974年困退回京,手续整办两年。在离不惑之年不怎么远时,从北京电大中文专业毕业,调入国家工商总局。退休后主要进行知青及历史上小人物的纪实类文学创作。发表的有长篇《羊油灯》,中短篇《失落的暗号》、《5427》、《被遗忘的知青部落》、《机关大院的故事》等等,另有豆腐块文章若干。特此强调,若无编辑及朋友的挖掘与鼓励,不会有《羊油灯》,更不会有我以后的继续爬格子,在此,对他们的责任感与努力表示衷心感激。
5427
五月雪
粗制滥造的到底是什么?
苍蝇——知青与“盲流”的故事
失落的暗号
无法挽回的遗憾
“福马倌”幸运四事?
人与狼的真实故事
草原二十三年
牺牲
偏执狂的小妹
被遗忘的“知青”部落
磨为灰烬的生命
顶子红了
塔里木胡杨
婚姻围着户口打滚儿
决定一下来,荆枝就决定回家探亲了。
当时,她心里特别灰。搞基建她不怕,不就是卖力气吗?可明明没影儿的事,也能指鹿为马,把她涂抹成双腿插在泥淖中的脏马一匹。身背后仿佛张着无数嘴巴,喷着吐沫要把她淹死;又像有数不清的手指头在指指戳戳,打算把她搡进泥塘里。她还不能头顶状纸伸冤告状,不就是泼了一身污泥浊水吗,又没最终定案!这口窝囊气只能憋在心里。
从小到大,她单枪匹马,不停地拼搏厮杀,打出了一片片蓝天。曾一直天真地以为,天上的太阳也是为她升起的。抬起头来,竟发现太阳变成了一牙儿月亮,已不再圆。天空成为灰蒙蒙一片。
老天爷要是跟你作对,真是一点儿辙没有。5427,不就是四个破数儿吗?竟让你从天上掉进泥坑!吃饱了撑的,会想起跟赵干事开这种莫名其妙的玩笑。既坑了人家,又把自己的命运当做羊肉片,放进滚汤里涮。生活原本不是儿戏,应该整日价板起面孔,要不就往脸上贴张面具……
这事儿换到其他姑娘身上,早该哭天抹泪。可荆枝一滴泪没掉。到了家,她甚至没把自己的遭遇跟家人叙说。打碎了牙往肚里咽,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性。
一个月一晃过去,她打算回连队了。无论未来等着你的是什么,活着就得面对。
母亲悄悄对她说,走之前去看看娘娘吧!也许,母亲已从她忧郁的眼神料定她遭受了异样挫折?女儿毕竟是母亲的心头肉啊。
娘娘原是庙里的尼姑,从小修行。史无前例中砸烂寺庙,她成为无家可归的孤老。小城人到底善良,给她找了问小房子,时不时轮流给她送些吃的,等于在义务供养。
渐渐有人传出话来,老太太能掐会算,神了!
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本城有个“先知”,遂改口恭敬地称她娘娘。
灰透了的荆枝已对自己信心尽失,而这信心从小到大曾一直跟着她成长。一个劲儿往前奔,一不小心,在命运的墙壁前碰得头破血流。她有点儿信命了。要是命运想拨弄你,就连几个小小的自然数也会叫你声名扫地。
她来到娘娘的小屋,屋子里很暗。过了差不多一分钟,她才看清盘腿坐在炕上的娘娘。穿一袭玄色布袍,已十分破旧,包裹着枯瘦如柴的身体。脸庞像被一块松弛而揉皱的干皮包裹,双眼紧闭,没有牙齿的嘴不停蠕动,似乎在念着经文或咒语。这一切愈发显示出她老朽生命的摇摇欲坠同时又弥坚不摧,这矛盾的混合体愈发透露出某种神秘信息。
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她,她已无声地坐到了娘娘对面。
娘娘伸出一只青筋毕露的手,捏紧她年轻而充满弹性的手臂,嘴里念念有词一阵,忽然睁开眼睛说,你明天不能走!后天走你会在路上遇见贵人,将来照顾你一辈子。
她确实已买好明天的火车票。
这回,她得听娘娘的。靠着她的神秘指引,说不定她会到达幸福的彼岸?
她毫不犹豫地把票换成了后天的。
火车上一切平静,期待不期待的都不曾发生。
又回到大石寨,还有三天的路程就能到达三连,那里将是她的归宿。
大石寨设有兵团办事处,返程知青大都去那儿联络,为的是结伴同行,路上好有照应。
进了办事处,她迎头就问那里的现役,这几天有回我们团牧业连的吗?
有。不过都是插队的,没兵团战士。 插队的也行啊,他们走时,一定告诉我。荆枝想,有伴儿就好,省得一个人,孤零零去到陌生的牧业连。
兵团战士的自我感觉从来就比插队的优越,自认是军事编制,似乎该有保障。但这不过是一种感觉。就像插队的往往来自大城市,文化与年龄均高,还看不起兵团的小豆包儿呢。
但三连的知青确实比荆枝混得更惨。统共二十一人,不是杀人就是放火,案件似乎层出不穷。有三个据说打死了人,判刑后被送往呼市监狱,听说北京军区的工作组来调查后,把个叫啸傲的给提前放了;一个因政治问题在师部拘留所扣了两年,没有任何说法地恢复了自由;放火的判了一年,已监外执行过……运动中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笔笔账,新来的兵团战士闹不清楚。当年批斗思想反动的杀人首犯和主犯时,还让她写过批判稿呢。但她到底大着几岁,当时就想,都是年轻人,不至于反动到这种地步吧?心里虽有疑问,还得跟着积极表现。直到自己遭了殃,才知道白的也能涂成黑的。
这正是,挥起铁拳表忠心,嘴是描红战斗笔,革命肃清阶级敌,大梦醒来都倒地。
牧业连探亲回来的共两人。其中一个咋咋呼呼,荆枝和他还算熟,那是连部赶大车的,叫石民。还有一个神情惨淡,听人说叫曹扬。一听这名字她就对上号了,原来,这就是放火的那位!当时她想,一个肚里没货却吵吵得厉害,一个灰头土脸被抽了脊柱,这两位哪个也不像贵人哪!看来娘娘的话不能全信。
路上一共走了三天,她甚至没和他们坐一辆汽车,跟谁也没怎么搭话,充其量只是点个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