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为长江文艺出版社“新世纪作家文丛”之一。收录李佩甫小说创作30年来极具代表性的中短篇作品,包括《败节草》、《寂寞许由》、《黑蜻蜓》等,这些小说大部分都获得过国内外各种奖项,其内容立足中原大地,描写商品社会冲击下乡村的嬗变,以及这片土地上人的生存境况,他们的坚韧、他们的隐忍、他们的追求与奋斗。字里行间,融入了作者深沉的爱憎和浓烈的忧患意识,是中国当代文学中描写中原文化的范本。
1.本丛书由著名评论家、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白烨主编,遴选佳作并亲自作序。2.李佩甫于2015年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他的长篇小说早已进入大众视野。而他的中短篇中,也产生了诸多脍炙人口的佳作。本书收录了他30年来创作的中短篇代表之作,全面反映其创作风格和艺术成就。
李佩甫,著名作家,一九五三年生于河南许昌。现为河南省作家协会主席,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中篇小说《黑蜻蜓》《败节草》《寂寞许由》等;剧本《颍河故事》等;长篇小说《羊的门》《城的灯》《等等灵魂》《生命册》等。作品曾获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华表奖等,其中《生命册》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作品广泛翻译到美国、日本、韩国等地。
寂寞许由
一
相传,在上古尧舜时期,中原腹地有一高士,名叫许由。
此人农耕而食,重义轻利,广有贤名。尧帝知道后,要把君位禅让给他。许由不愿做官,就逃到箕山隐居起来了。
不久,尧帝又想请他做九州长。这一次,许由听到又要让他做官,以为耻,赶忙跑到颍水边洗耳去了……从此,许由赢得了美名,也给人世间留下了一个“许由洗耳”的成语。再后来,就被人们传为隐士的鼻祖了。
然而,此事却被当时另一位隐士巢父嘲讽。好像是说,洗什么耳呀?别脏了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不愿做官的人么?他不过是做秀罢了。
大意如此。
二
我要说的是,我是做过几天官的。
在一个刚升格的县级市当一副市长。准确地说,三年。挂职。
有很多人不明白什么是“挂职”?挂职就是从上边直接派下去的,没有走必要的选举程序。当然,走也是要走的,简化了。挂职又分两种,一种是实的,一种是虚的。我是虚的。就是说,我所谓的挂职,是以作家的名义去体验生活。
这是一个坐落在中原腹地的县级市,下辖十九乡、六镇,当年总人口八十七万。原为天仓县,一九九四年升格为天仓市。此地属北温带气候,年平均气温162度;日照时间21347小时;年无霜期为237天;年平均降雨量为727mm;域内共有31条过境河流;土壤主要分潮土、褐土、砂姜黑土三种,适于耕种。况这里一马平川,人口密集,可以说,千年来几乎每寸土地都经人工修饰过,插根棍子就可以发芽,是产粮食的地方,所以叫天仓。
在这样一个地处平原、四通八达的县份里做“官”,不客气地说,前前后后最先让我记住的是两个字。或者说,只有这两个字给我印象最深——“钻挤。”
“钻挤”是平原上的土话,也是对天仓人的形容。最初,我对这两个字的理解完全是贬义的:“钻”,我首先理解为钻营,或者说是不择手段;“挤”呢,怕也有加塞儿、抢先之意吧?把“钻”和“挤”拼接在一起,这就又加重了一层。那就像是把脑袋削尖了当钻头使,自然是很不堪的。
时光荏苒,岁月如流,离开天仓之后,每当我想起这两个字的时候,都不由得会心一笑。是啊,外人是很难理解这两个字的。“钻挤”这两个字所涵盖的意思,也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的。有时候,它就像是一本大书,需要细细咀嚼。还有的时候,它就像是天空中的一道闪电,会叫人肃然起敬。
说实话,这两个字,会让我想到一个人。这人姓郭,名守道,大个子。最初,我并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他姓郭,我也就叫他老郭。记忆中,他身高骨寡,袖手面寒,就像是竖着的一捆麻秆。是的,我记住了他的脸。他那一张瘦脸,只有结了黑紫血痂的嘴唇是厚的(有人说,他脸皮也厚)。还记得,他常年穿着一身显得有些局促的灰西装,打着一条连乡人们都很不屑的、已分不清颜色的领带,脚上穿一双沾满灰尘的旧皮鞋,肩上挎着一个黑色的人造革挎包,总是风尘仆仆、一蹿一蹿地走在乡间的土路上。还有,他的咳嗽极有特点,很像是一面张扬的、扯烂了的破旗。
一想起这个人,我脑海里就会出现一些模糊不清的、碎片一样的记忆。最难忘的,是他那劈柴般的咳嗽声。是呀,他是我挂职天仓、到任的第一天,第一个来拜访我的当地人。
记得,他说:我写过诗。
那天,我是中午到的。天仓四大班子,出动了六辆轿车,浩浩荡荡地把我从省城接到了天仓。按地方上的规矩,市委市政府搞了一次接风酒宴。我这人平时是不喝酒的,但初到地方任职,不得不入乡随俗,也就象征性地喝了几杯。酒是本地的接待专用酒,名为“三泉春”。后来我才知道,本地人对此酒有句顺口溜:三泉春,算龟孙,看你晕不晕?!我就是喝下了几杯“三泉春”后,头昏脑涨,一觉睡到了傍晚时分。
傍晚,当我拉开门的时候,见一黑乎乎的人影儿在门前“谷堆”着。(“谷堆”为象形词,也是本地土话,意为“蹲”)还没等我醒过神儿来,他忽一下蹿起来了,半山一样,吓我一跳。尔后,他慌慌地伸出手来,很熟的样子,说:李市长,我老郭呀,老郭。
我怔怔地望着他,匆忙间跟他握了手,他的手很凉,摸上去糙糙的。那时我的酒劲还没完全散去,头晕乎乎的,就说:“噢噢,你好,你好。”
老郭说:“呀呀呀,老天爷,早就盼你来。你可来了。你是作家,跟他们肯定不一样。分工了么?你分工管啥?”
我迟疑着,不知他是哪路“神仙”,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说:“刚到,还没分呢。”
他不容置疑地说:“那你得赶紧要求分工。一定要分工。你得有自己分管的口……”
紧接着,他突然压低声音,很神秘地说:“李市长,我有个项目。大项目……闹好了,我给咱文化上捐一个亿!”
他一下子就把我吓住了。一个亿?老天,一个亿是什么概念,他也真敢说。我上下打量着他,一时间,我觉得这人满嘴跑舌头,很不靠谱。
接下去,他愣了一会儿,结结巴巴地、有点突兀地说:“我、我写过诗。”
我支应着“嗯”了一声。“写过诗”是什么意思呢?
他很认真地重复说:“真的,我发表过诗。一九七七年,在《中原民兵》上,八句!”
那时,我的目光正落在“诗人”的腰上——一个穿西装的人,裤腰上却系着一条红布带子(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年他四十八岁,是他的本命年)……慢慢地,我才弄明白,他的话里,意思很多。
是啊,时光仅仅过去了十三年。十三年后,我对他就不得不刮目相看了。这时候,仅郭氏家族名下的资产,就有一百一十七亿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