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已经成为当代生产机制的一个环节,垃圾的意义也不再是简单的“废弃物”“无用物”,垃圾的大量复制、更新、生产,正在成为日益严重的现象与问题,而在垃圾包围下,人们的思维方式也不可避免地受到种种微妙的、难以更改的影响。最为严重的是,文学艺术中的灵晕越来越受到垃圾的耗蚀。什么是垃圾,什么是艺术?成为了一个不得不辨析的问题。
敬文东以几位诗人、艺术家为例,论及垃圾、轻蔑、叹息、知音四个当代关键词,写成了一部别具一格、别开生面而而又充满意趣的评论集,技法是纯然的大随笔,某种程度上更像是围绕其关键词形成的特殊知识的集萃,细读则能分辨出种种精细微妙的识见。
论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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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考古学家丹尼尔·英格索尔(Daniel Ingersoll)从田野工作的角度,令人信服地证明:抛弃型社会并非20世纪的特有之物;其历史,差不多与整个现代社会的历程相终始,就眼下的情形看,还大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以英格索尔之见,抛弃型社会意味着对物质的蔑视与冷漠,对精神的浪费与挥霍。仿佛现代社会非惟在物质生产方面,即便在精神领域,也有着惊人的过剩和多余;仿佛精神的贫穷、价值的真空与缺位,在现代社会仅仅是海外奇谈;好像每个人的“精”而非“神”,都“满”到了梦遗的地步,“神”而非“精”,都“富”到了令人恍惚的程度。
按其本意,或字面含义,现代社会必定醉心于产品的升级、更新与换代,提速或“甩开膀子”前冲,而不是徒劳地“喊破嗓子”,才是现代社会的核心思想,或动作首选。安托瓦纳·贡巴尼翁(Antoine Compagnon)很耿直,也很率真,一语道破了掩藏其间的秘密,让人颇感痛快:“现代崇拜紧紧包围着新”,但也“使其疲于更新”。不用说,“疲于更新”加快了物品的破败与衰老,怂恿了物品被抛弃的速度与频率,致使“废弃物日夜川流不息,不断地与成千上万的支流汇合”。很快,它们就在地球表面形成了梗阻、肿瘤或疤痕,却被喜欢——至少是假装喜欢——垃圾的艺术家,视作“恶之花”。
摩登学究乐于提及的全球化,听上去是欧美化;看上去呢,还是欧美化。所谓现代社会,就是最晚自启蒙运动以来,由渐进而猛进至今的西方社会,就像“所谓‘正常人’(Normal man)通常是指希腊文化以降的欧洲人”。这一结论被认为坚不可摧,几乎难以被撼动。出于对理性这新一轮上帝的迷信,西方社会更乐于强调坚硬的必然知识(knowledge of necessity),而不是颇具弹性、有时还善解人意的命运知识(knowledge of fortune)。在西方人的念想中,理性,只有理性,才是必然知识(亦即科学或经由推理而来的知识)的助产士;而“将现代世界与以前的时代区分开来的一切几乎都归功于科学”。西方人由此变成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所谓的理性“偏执狂”,是大可以想见的事情。
命运知识多用于调节人际关系,多用于安身立命,弹性和善解人意大体上是必须的——虽然它在骨子里仍然是犟脾气,尤其是在它采取原教旨主义立场的时候;必然知识针对物理世界,求真意志是它最起码的特性。因此,必然知识有必要如它宣称的那样,建基于不讲情面、不收受贿赂的形式逻辑(formal logic);对进入它视野的一切事物,包括烟云、山水、始祖鸟和世道人心,进行自称一视同仁的焦点透视,而不是兼具美学与伦理学色彩的散点透视,却拥有“推理的缜密和巧妙”,就像法语里所说的“优美(élégance)”。必然知识的结论一向被视为班班可考,不因时、地之异而变更,既森严,又肃杀,就像罗素(Bertrand Russell)称颂过的数学那样,“并非属于人类,且与地球和充满偶然性的宇宙没什么特别关系”,却又能有大作用于宇宙和地球,既省心省力,也有效有力。现代社会,还有作为其本质特性的抛弃型社会,大体上可以被视作必然知识战胜命运知识的“必然”结果,或“神本”败于“人本”的产物,只因为“神与人的战争总以人的胜利而结束”。全面否定古典之“静”,亦即中国古圣贤交口称道的仁者之“静”,被认作现代社会诞生于帝制中国的前提;而被现代社会(或抛弃型社会)再三称颂的王道,不过是在必然知识的支持下“动”将起来,但最好是亢奋起来,奔腾起来。这种性状的王道,与“内圣”无干,与德性无干,却与“智者动”再三称许的优雅气度恰相反对,仅仅跟围绕资本组建起来的东西有染,既不神秘,也不客气。
不用说,资本的核心,端在于它个性鲜明的逻辑。资本逻辑出于资本自身的目的与愿望,注定是个标准的势利小人。但似乎更应该赞之为务实者:它视利润之外为无物,就更不用说人情物理——此等怪物被认为有可能干扰资本的“健康”营运。经济学因此被认作毋需讲求道德的学问。资本与资本逻辑对如下信条持推崇态度,就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只要有金子,甚至能为灵魂打开天堂之门。”唯有利润,尤其是在量值上得到最大化的利润,才配称资本逻辑的G点,才能让它亢奋与尖叫,继而让现代社会奔腾起来,并逻辑性地支持用过即扔的抛弃行为,这是物品方面的陈世美,而不是柳下惠。资本逻辑制造的叫床声喧嚷、嘈杂、耸人听闻,内隐于人心的燥热和心态的浮躁,外显于市场和商品的表面。商品与市场含情脉脉于咫尺之遥的金钱,无心恋战于费时、费力的前戏;它们更愿意像天生就“知行合一”的禽兽那般,扑向利润的腹心地带,倾情于没有关节与转弯处的直线。商品与市场因此既谈不上外部,也无所谓内部。它是平的,或顶多是扁平的,像一张表情平淡、无所谓被谁享用的煎饼。
与整体上主“静”的华夏文化性格大异其趣,与融“静”于慢节律的小康理想大不相同,西方文化对力的崇拜,对“竞于力”的过度嗜好,源自杳不可闻的远古时期——赤身裸体、耷拉着阳物的大卫雕像,肌肉发达、神情紧张的雕塑作品《拉奥孔》,仅仅是时间上颇为靠后的艺术证据,却并非不足为训。“不论是古代,在基督教中世纪,还是现代,清净平和这一理想从未在西方占据过主导地位。”对必然知识的热切拥戴,令西方的科技成就既炫人眼目,也骇人听闻;导源于科技成就的物质财富和社会变革,既得益于对力的崇拜与遵从,也因其大获成功,再度强化了对力的遵从与崇拜。虽然在动荡不安的20世纪,过于喧嚣的科技成就“已经变成了重要隐喻”,却既让必然知识更进一步,再进一步地体系化、精致化、复杂化、大体量化;也让被普遍崇拜的力,获取了更准确、更集中的聚焦方向,以及更猛烈的打击“力”度,为产品不断升级、换代提供了保障。被必然知识鼓励的飓风之“动”(而非古典中国称颂的智者之“动”),不仅是力的直接后果,还被认作农耕中国能够登堂入室于现代社会的首要条件。在20世纪的起始处,郭沫若于狂吼滥叫中,表达了对“力”和“动”井喷般的热切推崇:
啊啊,不断的毁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哟!
啊啊,力哟!力哟!
力的绘画,力的舞蹈,力的音乐,力的诗歌,力的律吕哟!
和同为“五四”一代的郭沫若相比,鲁迅的激愤之言就显得内敛多了:“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而最令鲁迅担忧的,“是中国人要从‘世界人’中挤出”。看起来,不参与西方人主导的全球化,不迈进(或迈过)现代社会这道铁门槛,不触碰资本逻辑的私密处,将无法进驻高迈的抛弃型社会,重农轻商的华夏中国就没有出路,被开除毛泽东所谓的“球籍”似乎在所难免。鲁迅那个年代的“青年”之“行”,以鲁迅之见,正是中国能否进入现代社会,甚或抛弃型社会的关键要素。伴随着国人对古典之“静”的主动删刈,是对等值于“静”的一切人、物、事,以及情态与状态的全盘否定。这似乎是现代中国在变更自身、成就自身时必备的代价,它被有心人善解人意地唤作“凤凰涅槃”或“必要之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