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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运古镇-中国专业作家小说典藏文库
这是一部长篇小说。这是一部京味小说精品。《漕运古镇》是多年潜心漕运文化研究且成就颇丰的著名作家王梓夫的一部长篇力作,是《漕运码头》的姊妹篇。
\\t第一章 \\t \\t雍正九年七月十五日,鬼节。鬼节闹鬼,一大早,张家湾漕运码头上就出了三件非常鬼怪的事。 \\t第一件事发生在巡检衙门后宅。 \\t羊鞭子似的大雨下了七天七夜。无雷无闪也无风,像天上开了个口子,天河里的水直接往地上倾灌,哗啦哗啦地紧一阵慢一阵。紧的时候,雨水可着劲儿冲砸着屋顶,房柁屋檩都颤悠起来,四面墙壁也晃悠起来。慢的时候,雨水静静地顺着屋檐往下流,在窗前织成了一道雨帘,把汪洋世界遮挡在外面,留在屋里的则是无可奈何的惊恐和祈盼。 \\t在连阴雨天睡惯了懒觉的人大多是被一片吵天闹地的蛤蟆声惊醒的。噩梦般的大雨突然停了,外面房倒屋塌、沟满壕平,运河上压着筋疲力尽的漕船、商船、客船,码头上的店铺都关门打烊,龟缩在雨水中。蛤蟆却欢闹起来。蛤蟆在雨水中被压得气息奄奄,好不容易盼着雨停了,迫不及待地要出来透口气。有一种叫作囊鼻儿的小蛤蟆,圆鼓鼓的,平时深藏在地下七八尺的地方。雨水把地下水接通了,它们惊恐地爬上来,发现外面居然是一个这么敞亮的世界,雀跃着欢唱起来。庄稼人都有这个经验,只有听到蛤蟆叫成一片,只有在成片的蛤蟆声中听到囊鼻儿的高唱,天才真的算是晴了。 \\t张家湾大街上,铁锚寺癫僧无智和佑民观痴道无为又相伴而来,热热闹闹地拉开了雨过天晴的序幕。 \\t向来僧道不合,张家湾就怪了,这一僧一道却像是一对亲兄弟。癫僧无智疯疯癫癫,痴道无为傻傻呵呵。癫僧无智胖得像头蠢猪,痴道无为瘦得像个扫把。癫僧无智举着戒钵蹦蹦跳跳地唱着疯歌儿,痴道无为甩着拂尘嘻嘻傻笑着嘟嘟囔囔。癫僧唱的是什么谁也听不懂,痴道嘟囔的是什么谁也听不清。当地人管他们两个叫作疯和尚傻老道,两个人总是要来同来,要去同去。他们在张家湾大街上游荡,无忧无虑快活开 \\t \\t心。他们俩前后左右,总追着一群孩子,跟着他们跳,跟着他们唱,跟着他们嘟嘟囔囔。两个疯僧道带着一群疯孩子,成了张家湾一道别有情趣的风景。 \\t癫僧无智先唱着:“三月的秋霜六月的雪,三岁的老翁八十的娃……” \\t痴道无为跟着吟诵道:“荷叶为床蝉作马,白云深处是我家……” \\t当一片碎金子似的阳光透过竹篾儿窗帘筛在檀木雕床上的时候,徐可良醒了。醒了却没有睁开眼睛,他不愿意醒,他愿意永远沉浸在那美如仙境的梦境里。他慢慢地品尝着、回味着昨夜那淫荡销魂的一幕。 \\t应该承认,他是个好色的男人,甚至可以说是个淫棍。但是这一次,他不是为了自己宣泄淫欲,而是为了尽孝。 \\t徐可良是个孝子,他的母亲十年前就得了肺痨,这些年来他到处为母亲求医寻药,母亲才病病恹恹地拖到今日。前不久铁锚寺的住持癫僧无智送给他一个秘方,说是能根治他母亲的肺痨。无智和尚说,此药叫作“八鲜回春汤”,用八种世间最新鲜的东西煎制而成:九枚雏鸡头胎卵,九条未交黑狗鞭,九份初遗童子精,九摊处女落红血;九盅头场禾苗春雨,九盏初夏芍药新露,九勺中秋梧桐寒霜,九杯入冬屋檐嫩雪。 \\t徐可良拿过这药方琢磨了三天三夜,又跟他的师爷胡道白推敲了三天三夜,可见徐大孝子的用心良苦了。别的还都好办,让下面的人去用心搜集就是了,唯独那处女落红血,他必须亲自采取,否则他是放心不下的。 \\t只要有权有钱有势,找个处女开苞采血并不难。难的是徐可良很挑剔,他不能随便找个黄毛丫头柴火妞儿就拉上床,他不但要采血,还要把采血的过程诗化,有味道,有情趣。好歹徐可良也是读过几天书的人,也是在花街柳巷中摸爬滚打的人,懂得人之大道的丰富多彩,懂得万紫千红中的一枝独秀。如此一来,下面给徐可良找处女就不那么容易了。 \\t大概在半个月前,徐可良到俊峰斋饭庄赴宴,酒足饭饱之后,剔着牙走出来。跟随的衙役挥手招呼着轿夫过来,又掀开轿帘扶着他上轿。徐可良却摇晃着油光闪亮的大脑袋朝前面的空场走去,衙役们不解其意,颠着脚跟随在后面。 \\t俊峰斋饭庄前面的空场上确实有一个出奇的景致,吸引了黑黝黝的一群围观的人。徐可良别看他粗腰腆肚,一副脑满肠肥的笨拙相,鼻子眼睛却特别灵敏。哪儿有什么异样,哪儿有可疑状况,哪儿有别样风情,哪儿有风骚女人,他凭着感觉就能立即发现。这是他多年巡检生涯养成的职业敏感,抑或是天性使然。 \\t人群里有一个卖艺的女人,三十多岁,生得眉目清爽、干净利索,一袭紧身绸缎青衣,手握着一把龙泉宝剑,正拱手念着开场经:“……人穷了当街卖艺,虎瘦了拦路伤人。我们娘儿俩来到张家湾这块风水宝地上,实在是没辙了,才求众位赏碗稀粥喝。不是手心向上跟众位乞讨,当然了,乞讨也不丢人。谁让我们身上有点儿小玩意儿呢,在众位面前献个丑。好了,不多说了。挂子行有句话,尽说不练那是嘴把式,尽练不说那是傻把式。咱要的是连说带练,我们不能说练得好,练不好众位多包涵,练好了,求众位拍着巴掌给声好。好,好完了怎么样?得跟众位要几个小钱,住店要店钱,吃饭要饭钱,上有天棚下有板凳,官私两面的花销。我们练完了众位往场子里扔钱,您明理,我沾光。我们不恼别的,就恼一种人,他早也不走,晚也不走,等我们把一腔子力气卖在这里,他转身走了。饶着不给我们钱,还把花钱的挤带走了。我们不恼您白瞧白看,家有万贯,也有一时不便……哦,对了,说了半天闲篇了,还没自报家门呢。小女子姓苗名梦,江湖上人称金剪刀。何谓金剪刀?金剪刀,剪不断,不剪麻棉不剪线,不剪绫罗和绸缎,不剪人间仇和怨……这也不剪,那也不剪,那你剪什么?剪梦。那位说了,梦能剪吗?笑话了,梦外面不能剪,梦里面能剪。这更是笑话了。笑话不说了,我们娘儿俩给众位卖力气了。哦,那位又说了,你口口声声地说娘儿俩娘儿俩的,怎么只见到你一个人在这儿白话呢?你那宝贝女儿呢?别忙,看剑……” \\t巡检徐可良站在人群外面,听着场子里的青衣女子口齿伶俐、语气坦然,便知道是个有些来历的老江湖。他原本对这些江湖艺人不屑一顾,该瞟一眼便离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那么一股劲儿,这劲儿像是有着一种无形的磁力,把他牢牢地吸引住了,让他的脚移不开挪不动,脑袋也晕晕乎乎地似睡似醒,他竟然呆呆地站在那儿看起了女子的把式。随同他的衙役还以为他喜欢这个江湖女子,巴巴结结地守在他身边小心伺候着。 \\t金剪刀苗梦拉开了架势,舞动起了手中的龙泉宝剑。一招一式,踢腿下腰,都非常到位。宝剑在她手中,随着她闪展腾挪,像是舞动起了一条白绸子。白绸子上下左右地飘飞舞动,越舞越快,越舞越灵动,渐渐地,缠绕成了一个椭圆形的白色圆团儿。那圆团儿在地上飞速地滚动着,曳动的风声在围观者的耳边呼呼作响。人们都屏住了呼吸,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如雷似电的白团儿,完全忘记了这白团儿中包裹的青衣女子。更为奇绝的是,渐渐地,滚动的白色圆团儿上面似乎开了一个口子,冒出了丝丝缕缕的红色烟雾。那红色的烟雾升腾起来,在那白色的圆团儿上面凝聚,白里透红,滚动成了一个红白相间的圆团儿。两个圆团儿一上下,中间似连非连,电光石火般地滚动着。上面那圆团儿慢慢地白多红少,红色又渐渐地消逝,也成了一个纯白的圆团儿…… \\t不知道是谁首先惊醒过来,高声叫好,使劲拍起巴掌。顿时人群沸腾起来,掌声如风,连巡检徐可良身边的衙役也拍巴掌叫起好来。 \\t正当群情激昂的时候,两个白色的圆团儿唰地停住了滚动,顿时破裂开来。出现在地面上的,是手持龙泉宝剑的青衣女子,青衣女子肩头上站立着一个女孩儿。女孩儿一身红衣,身轻如燕,手里也握着一把龙泉宝剑,金鸡独立、白鹤亮翅。不知道这女孩儿是在哪儿藏身的,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进入到青衣女子的身边的,更不知道她是怎么挥动着宝剑与青衣女子舞动在一起的。 \\t人群喧闹起来,许多人大把大把地往两个女人身边扔着铜钱。红衣女孩儿从青衣女子的肩头上跳下来,一边向众人鞠躬致谢,一边撩起衣裙的一角捡拾着地上的铜钱。 \\t从惊诧中清醒过来的徐可良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红衣女孩儿身上了,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仔细看着:这女孩儿正是豆蔻年华,娉娉袅袅,清新鲜嫩。白里透红的小脸蛋儿如初绽的花瓣儿,水光盈盈的大眼睛顾盼有情,红润润的小嘴唇儿更是嫩生生地散发着香甜……他想到了母亲的肺痨,想到了治疗肺痨的药方,想到了那需要他亲自采取的处女落红。 \\t接下来的事情自然是师爷胡道白去忙活了,徐可良则是天天催天天问。胡道白今天说金剪刀没有找到,明天说有了下落,后天说金剪刀不同意卖女儿的初夜。徐可良心急如焚,逼着胡道白想方设法使圈子拴套儿。直到半个月之后,也就是昨天晚上,胡道白才把金剪刀母女带进了巡检衙门。条件是五十两银子,附加条件是一顿酒席,就算不是婚礼,总也要些体面。 \\t徐可良自然是欣喜若狂,在丰盛的酒席上,徐可良屈尊站立起来给金剪刀敬酒,还当着胡道白的面叫了一声“岳母大人”。金剪刀也非常高兴,一边与徐可良推杯换盏,一边叮嘱徐可良要善待自己的宝贝女儿。 \\t喝到兴头上,徐可良突然想了起来:“岳母大人,请问令爱台甫为何?” \\t金剪刀说:“苗小妖。” \\t徐可良一愣:“苗小妖,怎么叫这么个名字?” \\t金剪刀说:“她父亲死得早,随我的姓。我叫苗梦,梦里生妖嘛。” \\t徐可良疑惑地看着胡道白:“梦里生妖?这是什么典故?” \\t胡道白也茫然地摇着头。 \\t金剪刀说:“你们是要人,还是要名字?嫌这个名字不好我把孩子带走。” \\t徐可良忙说:“不不……这名字没什么不好,只是……很特别……也很雅,对对,很雅,是吧,胡师爷?” \\t胡道白忙附和着:“何止是名字雅?您再看看这小姐,真真的妖艳非凡。” \\t徐可良醉眼迷离地看着低着头坐在母亲身边的苗小妖,确实鲜亮照人,含羞带嗔,别有情趣。徐可良往前探着身子,恨不得马上把苗小妖搂过来啃个够。 \\t酒席过后,徐可良果然如入太虚幻境。让他吃惊的是,苗小妖不但清新可人,而且颇懂风情,宽衣之后,主动投怀送抱,迎合着徐可良翻云覆雨,把徐可良撩拨得骨酥肉麻、神魂颠倒。外面夜雨如泼,床上低吟粗吼,徐可良忘生忘死,妙不可言。 \\t徐可良如醉如痴地回味着这良宵美梦,觉得浑身燥热,兴致又起,惦记着与苗小妖春风二度。可是他不着急,美味就在身边,何须饕餮,慢慢品尝才是。他睁开眼睛,欠起身子,见枕边一头乌发,想趁着苗小妖还在熟睡,掀开被子,细细欣赏一下这豆蔻少女的玉体。想到这里,他索性悄悄溜下床铺,提起被子的一角,慢慢地掀开。 \\t徐可良绝对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弓着身子斜卧在床上的根本不是风情万种、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小妖,而是一个残花败柳的半老徐娘。不是半老,比半老还要老得多,小肚囊子像装了半袋糠似的垂落着,干瘪的奶子像两只破袜子,脸上横七竖八的褶子,身上的皮肉粗糙得像麻袋片子,眼圈黑黑的,眼角上还堆着让人恶心的眵目糊。徐可良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呆呆地看着床上这莫名其妙的女人。 \\t那个女人已经醒了,冲着徐可良讨好地笑着,很淫荡的样子。 \\t徐可良惊疑地问:“你是谁?” \\t女人笑着说:“我是夜来香啊!您忘了?” \\t徐可良狠狠地骂道:“你妈的夜来香,小妖呢?” \\t夜来香说:“哪儿来的小妖?我是老妖了。” \\t徐可良问:“你是哪儿来的?” \\t夜来香嬉皮笑脸地说:“老爷,您不认识我了,我是小秦淮的夜来香啊,您玩儿过我好多回了。您忘了?” \\t徐可良愤怒了,上前揪住夜来香的头发,使劲将她拽下床:“你他妈的给我滚,滚……” \\t夜来香被徐可良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坏了,慌忙从地上爬起来,胡乱穿着自己的衣服。 \\t徐可良更加撮火,伸脚踢着夜来香的身子:“快滚……滚……滚出去……” \\t夜来香披头散发、衣衫散乱,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巡检衙门后宅。 \\t后宅外面值勤的衙役看见夜来香狗一样地被赶出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探头探脑地观察着动静。 \\t懊恼万分的徐可良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细细地琢磨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昨天晚上的一切都历历在目,甚至他的鼻孔里还残留着小妖身上那特有的处女的体香。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金剪刀是假的,小妖是假的,还是他自己是假的?这也太离谱了。他踱着步琢磨着,不知不觉地来到穿衣镜前面,先检验一下自己是不是假的。 \\t还真的有点儿不对劲儿,镜子里面的人是徐可良吗?徐可良不是这样呀?不是徐可良那又是谁呢?还真的不像徐可良,哪儿不像呢? \\t他的脑子里像晃着无数道闪电,唰唰唰地晃得他晕头转向。突然,闪电停止了,他的脑子也清醒过来。哎呀,镜子里的徐可良怎么成了秃尾巴鹌鹑了,那条长长的辫子哪儿去了?想到这里,他慌慌地用手去摸。没了,果真没了,后面光光的,只剩下松松垮垮的一把头发,辫子被齐着脖根子剪掉了。 \\t徐可良惊恐地喊着:“来人啊……来人……” \\t一个老衙役颠颠地从外面跑来:“老爷,什么事?” \\t徐可良指着外面:“快……快把她给我抓回来。” \\t老衙役不解:“抓谁?您说要抓谁?” \\t徐可良:“就是那个骚女人……老妖精……那个叫夜来香的老妖精……” \\t老衙役突然一愣:“老爷,您的辫子呢?” \\t徐可良暴怒地:“先别管我的辫子,快把那个女人给我抓回来。” \\t好在夜来香还没有走远,她这样狼狈也走不了多远。老衙役带着人把她抓了回来,直接带到了巡检衙门后宅,推到徐可良面前。 \\t夜来香被糊里糊涂地赶出去,又被糊里糊涂地抓回来,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徐巡检,更不知道徐巡检将怎么处置她,吓得两条腿打软儿,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t徐可良气不打一处来,一脚把她踢翻:“我的辫子呢?说,我的辫子呢?” \\t夜来香哆哆嗦嗦:“您的辫子……您的辫子不是在您脑袋上吗……哟,还真的没了……” \\t徐可良问:“我的辫子是不是你剪掉的?” \\t夜来香哭了起来:“老爷……我可没剪您的辫子啊……” \\t正在这时候,师爷胡道白进来了:“东翁,陈知州来了。” \\t徐可良似乎没听见胡道白说什么,依然瞪着冒火的眼睛看着趴在地上的夜来香。 \\t胡道白又说:“陈知州来察看张家湾的灾情……” \\t徐可良这回听清了,顿时一愣:“他在哪儿?” \\t胡道白说:“刚进门,卑职把他安置在花厅喝茶呢。” \\t徐可良慌了。所谓的陈知州,是通州知州陈子敬,徐可良的顶头上司。 \\t胡道白看见徐可良半裸着身子,面前还趴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如此狼狈,怎么能去见知州呢?急忙吩咐眼前的衙役说:“快伺候老爷更衣。” \\t不知道因为眼前的场面太慌乱,还是胡道白马虎了,他居然没有看出来徐可良头上没了辫子。 \\t徐可良这时反倒清醒了,转身进屋,从柜子里拿出一把剪子,招呼着胡道白:“胡先生,你进来。” \\t胡道白一边朝里面走,一边吩咐着给徐可良更衣的衙役:“你们麻利点儿,别让陈知州久等。” \\t徐可良绕到胡道白的身后,撩起胡道白的辫子,伸出剪刀,咔嚓一下,剪了下来。 \\t胡道白丝毫没有准备,剪刀一响,他扭头一看,他的辫子已经握在徐可良的手里了。 \\t胡道白急了,大叫着:“你……你怎么剪我的辫子?” \\t徐可良说:“胡先生,对不住了,我得先到前面去见陈知州。”说着,把手里的辫子交给为他更衣的衙役,“快给我接上……” \\t \\t第二件鬼怪的事情发生在运河边上。 \\t七天七夜的阴雨连绵,整个大运河都瘫痪了。这正是一年当中漕运、商运、客运最紧张、最繁忙的时候。暴雨一来,满河的漕船、商船、客船都躲到风平浪静的河湾里停泊起来,胆战心惊地等候着老天爷的恩赦。 \\t曹雪芹一家是搭乘兴武卫六帮的漕船北上的。噩梦已经过去三年了,但是曹家人依然没有从这灭顶之灾的轰击中醒过神来。曹雪芹想起这事,心里便禁不住地发颤。 \\t雍正六年正月初五,大年中的“破五”,一个把新年推向又一个高潮的普天同庆的吉祥日子。江宁钟鼓楼的钟鼓声未响,全家人便早早起了床,里里外外高高兴兴地张罗起来。 \\t奴仆们打扫着院子,更换着被风雨打破的灯笼;婢女们收拾着房间,为孩子们又换上一身簇新的衣服;家里的青壮年领着孩子在大门口燃放着鞭炮。江宁织造府的“破五节”热闹非凡,引来了众多百姓的围观叫好。一个大家族的繁华极盛的聚会,生机勃勃,喜气洋洋。曹雪芹看见自己的小兄弟们往小丫鬟们脚下扔鞭炮,吓得小丫鬟们捂着耳朵嗷嗷叫着躲着,上前把两个小兄弟拉走,又把一大捧“小呲花”送给小丫鬟们。这种花炮好玩儿又安全,小丫鬟们乐得追着芹二爷抢着叫着,花团锦簇的少男少女乐不可支…… \\t突然,就像夏天的急风暴雨一样,一队全副武装的官兵乌鸦似的飞扑过来,严严实实地包围了江宁织造府。全家人都晕了,互相搀扶着缩在一起。曹雪芹只记得叔叔曹頫跪在大门前,江南总督范时绎身着仙鹤补服的官袍,威风凛凛地宣读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圣旨上的话曹雪芹不甚了了,只记得皇帝指责叔叔“行为不端”、“江宁织造亏空甚巨”云云。然后,两个饿虎般的皂隶冲上前,扒掉了曹頫的官服官帽,套上了枷锁。范时绎又一挥手,不知说了句什么,官兵又饿虎般地冲进了大门,随后,里面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t这时候,曹雪芹才明白,曹家被封了,曹頫被革了职。全家男女老幼一百四十口人丁,阖府里外十三处住房、四百八十三间屋舍、一千九百六十七亩田地,还有黄金白银、珠宝古玩、新旧字画,连同家畜家禽、家具摆设统统被查封籍没。叔叔曹頫不知被关到了何处,曹雪芹和奶奶、母亲、婶母及几个随身的丫头被安置在织造府后面的一个小跨院里。七八口人挤在一起,外面还有官兵把守着,里面的人不让出去,外面的人不让进来。一家人就这样哭一会儿叹一会儿地挨着日子。 \\t叔叔曹頫被释放后马上回到了京城,到平郡王府走门子。老平郡王讷尔苏的嫡福晋曹佳氏是曹寅的长女,亦即曹雪芹的亲姑母。而小平郡王福彭是曹雪芹的表哥。姑舅亲,辈辈亲,骨头断了连着筋。平郡王是镶红旗的旗主,乃“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讷尔苏被雍正皇帝削爵之后,福彭便顺理成章地登上了王位。福彭很受雍正皇帝的青睐,又是宝亲王弘历的伴读好友。在平郡王福彭上下左右的活动下,皇上开恩,发还了曹家在北京崇文门外蒜市口的十七间半房子,让他们孤儿寡母度日。这样,曹雪芹跟母亲带着两个丫鬟回了北京,奶奶和婶婶依然留在江宁。 \\t为了节省路费,曹雪芹一家人托关系搭乘上了兴武六的漕船。 \\t漕船刚到河西务就赶上了连阴雨,雨大的时候停泊,雨小的时候勉强行船,走走停停,三天前赶到了张家湾。这里的雨实在太大了,曹雪芹一家窝在漕船上,只期盼着雨过天晴。 \\t天真的晴了,但是运河上游的温榆河、小中河都发了洪水,船只依然不能行驶。 \\t浑浊的洪水在上游决了堤,肆虐了田园村庄,又肆无忌惮地冲进了北运河。翻滚的洪水中携带着大量的掠夺品:房屋坍塌后的柁木椽檩,装衣服的箱子,盛粮食的柜子,木制铁制的农具,还有半死不活的猪羊鸡鸭……这些上游灾民的命根子,却成了下游村民的横财。附近的村民都涌到河边去捞东西,运河两岸像赶集般地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t两个小丫鬟雀灵儿和柳莺儿要跟着曹雪芹到运河上去看热闹,曹雪芹的母亲马氏却把她们拦住了,弄得曹雪芹心里很不舒服,原本是他答应两个小丫鬟的,母亲不让去,既伤了两个孩子的兴致,又让曹雪芹很没面子。 \\t到了运河岸边,曹雪芹才明白,母亲实在是圣明,雀灵儿和柳莺儿确确实实不能到这里来。 \\t下河抢东西的都是一些青壮的男子,他们在翻滚的洪水中拼搏着、呼喊着、争抢着,东西抢到手之后,他们又欢呼着将其推上河滩,搬上河岸。曹雪芹看到,所有下河的男人都是赤条条一丝不挂,当着岸上那么多围观助威帮忙的人,他们都坦坦荡荡光着身子上岸下水,毫无半点儿羞怯和尴尬。岸上也有女人,都是结了婚的媳妇,她们的男人下河去抢东西,她们要帮忙接上来看守着。她们也很坦然,无论是对自己的男人和别家的男人,她们似乎都熟视无睹,还相互争抢着东西,或相互取笑着对方的男人。 \\t这就是大运河的风俗:讲礼的街道,不讲礼的河道。大运河是男人的特权,只要到了河里,男人们便彻底解放了。无论河岸上有没有女人,他们丝毫不避讳。甚至越是有女人他们越是疯狂,成心跳起来呜嗷喊叫,明目张胆地调戏着女人。女人们也承认男人的这种特权,面对赤身裸体的男人,你可以大胆地看,也可以开口骂,但是绝对没有权利制止。若是身份高贵的太太小姐过桥走岸,遇见了这些浪里白条,也只能低着头过去,非礼勿视则已。 \\t一片惊呼,曹雪芹顺着人们所指的方向一看,河面上出现了一个大桃子,桃子有碌碡那么大,在河面上漂浮着,远远地看去,似乎还有两片鲜嫩的叶子。真的是桃子吗?哪儿会有这么大的桃子呢?可它确实像个桃子:上面尖尖的,下面圆圆的,鲜嫩嫩的,红艳艳的,包裹着一兜儿的香甜,让人馋涎欲滴。 \\t男人呼号着扑向了桃子,争着抢着往岸边推着。岸上的人也挥着手惊呼着,这么大的桃子,所有的人都能咬上一口,快捞上来,人人有份儿。 \\t河里的男人们卖着力气推着、喊着,把桃子推到了河滩上。岸上的男人和女人顾不得河滩上泥湿水滑,都噼里啪啦地跑过去。推着桃子的男人跳上了河滩,光着屁股跳着叫着,招呼着女人们前来分享他们的战利品,也借机合法地展示他们裸体的魅力和裸露的快感。 \\t人们扑向了桃子,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t原来是一块大石头。 \\t起初人们真的不敢相信,用手摸着、拍着,用脚踢着,用肩膀扛着,无论怎么检验,它就是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硬邦邦、圆溜溜、光滑滑的大石头。刚才把这石头推上岸的男人,试图再把这石头翻过来,徒劳。这石头太沉重了。 \\t可是,这么沉重的石头怎么会漂浮在水面上呢?它又是从哪儿漂来的呢? \\t这疑问也像这块大石头一样沉重,死死地压在了曹雪芹的心上。他一直站在那块大石头旁边,细细地看着,细细地听着人们的议论。 \\t人们的兴致云消雾散之后,便沮丧地走了。 \\t曹雪芹依然站在那块圆咕隆咚的大石头面前,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觉得两条腿也像石头般沉重,移动不开脚步。 \\t \\t第三件鬼怪的事情发生在天顺隆当铺门前。 \\t天晴了,朝奉陶元淳带着学徒小顺子卸下了门板,打扫着门前的积水,准备开门营业。 \\t这时候,一个年轻的男乞丐带着一个不大年轻的女乞丐走了过来,男乞丐手里托着一只纸船,走到天顺隆当铺门前,口中唱着喜歌:“船往船来,恭喜发财;大元宝装不了,小元宝滚过来;老爷打发一个铜板的盘费,小子开了头,再也不回来……” \\t朝奉陶元淳看了看这年轻的男乞丐,觉得挺新鲜,便有意逗他说:“你这船没帆没桨,怎么开船呀?” \\t年轻的男乞丐说:“没帆没桨船难行,借根纤绳成不成?” \\t陶元淳说:“纤绳没有,倒有根草绳,能不能拉你的船保不准,你要是找棵歪脖树上吊肯定断不了。” \\t年轻男乞丐见陶元淳不但不懂丐帮的规矩,还出言不逊,便忍着气坐下来,把小纸船往门墩上一放,开口说:“船不行来只能靠,靠在码头上睡大觉。金码头银码头,不如贵号的木码头。老爷包涵了,我这只船就停在这儿了。” \\t年轻的男乞丐说完,把身子往后一仰,双腿一伸,头枕着门槛,躺下了。那个不大年轻的女乞丐也坐在了男乞丐旁边,一声不响地陪伴着。 \\t丐帮乞讨是有规矩的,无论遇见谁,即便对方是个黄口小儿丫头片子,也得恭恭敬敬地站着乞讨,万万不可攀大失礼的。要是有个乞丐在谁家的门口躺下了,那肯定是这主儿得罪了乞丐。乞丐是贱,可贱也有贱的脸面。一个乞丐的脸面丢了,所有的乞丐都要上来给他争脸。更要命的是,乞丐若是和施主闹翻了,施主再有理也讲不通,会遭到铺天盖地的谴责和辱骂。中国人向来同情弱者。 \\t几天的连阴雨,连家雀都饿得叫不出声来了,何况卧在破庙花子院里的乞丐呢?花子无隔夜粮,大雨泡天不能出去乞讨,就只能干张着嘴饿着。天一放晴,乞丐们便都出来了,仨一群俩一伙儿,缕缕行行成群结队,见人便伸手,遇门就求食。有的乞丐看见一个同伙躺在天顺隆当铺门前了,便立刻打花板吹口哨,呼朋引类前来支援。 \\t没多大工夫,天顺隆当铺门前便聚集了几十个乞丐,而且还有许多乞丐大呼小叫地往这边赶。 \\t陶元淳一看慌了,知道自己闯了祸,马上进院去禀报掌柜的马家亨。 \\t马家亨出来一看也吓了一跳,急忙打发伙计用人把家里所有的剩菜剩饭端出来让乞丐们吃。乞丐们尽管饿得眼睛发蓝,但是心齐志笃,谁也不去动那些菜饭。马家亨无奈,又说好话又送钱,乞丐们依然不理睬,一个个都集中在天顺隆当铺门前,有的躺着,有的坐着,有的蹲着,谁也不吭声,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乞丐们越聚越多,天顺隆当铺门前挤不下了,都占满了街面,把来往车辆人群都堵住了。 \\t这件事又很快传开了,憋闷了好几天的张家湾人都稀罕着出点儿开心解闷的事,听说乞丐们包围了天顺隆当铺,都风风火火地前来围观起哄看热闹。 \\t天顺隆当铺也叫曹家当铺,是张家湾六家当铺中最大的一家,也是最有势力的一家。之所以叫曹家当铺,就是因为这当铺的东家是江宁织造曹家。曹家富甲天下,连康熙皇帝南巡都住在他家,谁能比得了?天顺隆当铺的掌柜马家亨是曹雪芹母亲马氏的亲哥哥,也就是曹雪芹的亲娘舅。曹家被查抄以后,所有的财产都归了新任江宁织造隋赫德,当然也包括这当铺和整个曹家大院。只是隋赫德一直没有前来接管,马掌柜派人请示过几次,都没得到任何答复。不知道是因为隋赫德忙得顾不上来,还是隋赫德有意施恩于曹家。没有人接管,马家亨也只好照旧当他的掌柜,照旧用心经营着当铺。 \\t按照规矩,无论乞丐们在店铺前怎么闹,是一定不能报官的。一是你报了官官府也不管,官府真的派衙役来弹压,店铺的名声就算完了,会说你老太太吃柿子——拣软的捏。这么大的买卖,居然以势欺人,还动了官府。再则,官府能拿这些乞丐怎么样?人家没偷没抢没砸没打,就在你店铺前默默地待着,犯啥法了?马家亨是懂得这些道理的,他急得抓耳挠腮,在屋里团团乱转,只是一个劲儿地埋怨陶元淳不懂事,捅了马蜂窝。 \\t夫人田氏和女儿马幽兰跟着马家亨着急,却又没有丝毫的办法。 \\t田氏说:“要不咱跑吧,躲出去三五天,看这些饿着肚子的叫花子能耗得过咱们不?” \\t马家亨说:“老娘儿们见识,走得了和尚你还走得了庙,这铺子不要了?” \\t正在上上下下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年轻人进来了,彬彬有礼地说:“打扰了,请问哪位是掌柜的?” \\t马家亨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十七八岁,中等身材,面目清秀,虽然穿着有点儿寒酸,却谈吐规矩,让人放心。他遂上前说:“我姓马,天顺隆的掌柜。” \\t来者躬身行了个礼:“马掌柜,如果您老人家信得过,晚生能让外面的人退去。” \\t马家亨立即高兴起来:“哎呀,那太好了,求先生帮个忙,事后必有重谢。” \\t来者说:“请给我准备一些零钱,再给我一盆清水。” \\t工夫不大,那个主动上门帮忙的年轻人端着一盆清水出来了,蹲下身子,把水盆放在门槛上躺着的那个年轻乞丐身边。 \\t年轻男乞丐看见了一盆清水,像是挨了一鞭子,一激灵坐起身来。 \\t来者又拿起门墩上的纸船,放在水盆里,客客气气地说:“船家,码头上催着您起航呢。” \\t年轻男乞丐急忙站起来:“是,老大,船帆拉起来了,就等着风转向呢。” \\t来者转身从后面的马家亨手里接过一个小柳条笸箩,笸箩里都是零钱,递给年轻的男乞丐:“一份菲薄盘缠,吃饭不饱,喝酒不醉,路上吃一杯清茶吧。祝老大一路顺风。” \\t年轻男乞丐接过小柳条笸箩,拉起身边的女乞丐,说了声“谢了”,直起身把半笸箩的钱泼洒出去。围在天顺隆当铺面前的众乞丐,见满天飞扬的钱币,扑在地上抢着。 \\t年轻男乞丐把水盆里的纸船捞上来,向来者作了个揖,扬长而去。 \\t众乞丐抢光了地上的钱,也一哄而散。 \\t天顺隆云消雾散,马家亨再次向来者施礼致谢:“请问先生台甫?” \\t来者谦卑地回礼说:“晚生姓冯名含真,常州人氏。” \\t一直在马家亨后面观察着这位年轻救星的马幽兰,听了这话,忍不住说:“你是常州人?我去过常州,大运河边上,那里有座天宁寺,是江南四大丛林之一……” \\t马家亨身后的田氏抻了抻女儿的衣袖,马幽兰立即觉得自己有点儿失态了,满脸通红,闭上了嘴巴。 \\t说话间,当铺外面又哄乱起来,马家亨一惊,立刻想到,难道这些乞丐又回马枪杀回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t \\t第二章 \\t \\t马家亨正在跟冯含真攀谈,听到外面一阵哄乱,紧接着便听到一个女孩儿的叫喊:“舅爷,舅爷在家吗?” \\t马家亨觉得是在称呼自己,忙出了门,冯含真也随着出来了。 \\t一辆骡拉轿车停在了天顺隆当铺门前,年轻的车把式正把一个小杌凳放在车辕下面,为的是让车上的女客们踩着下车。小丫鬟柳莺儿却直接跳下来,一边转身扶着主人,一边朝当铺里面喊叫着。 \\t马家亨一看,下车的是自己的亲妹妹马氏,急忙迎上来:“刚捎信来,说到就到了,还以为你们总得几天呢。” \\t马氏一边下车一边跟哥哥打着招呼:“哥,嫂子呢?” \\t田氏和女儿马幽兰急忙跑上来,一边搀扶着马氏下车,一边亲亲热热地问:“芹倌呢?芹倌怎么没来?” \\t马氏说:“来了,在后面呢。” \\t田氏又问:“怎么没跟你们在一起?他坐车还是骑驴?” \\t马氏说:“折腾,整天价瞎折腾,一点儿什闲儿都没有。” \\t正说着,不远处传来一阵乱哄哄的欢叫声,只见一大群孩子,追赶着一个滚动着的圆咕隆咚的东西跑了过来,这群孩子中就有曹雪芹。跟着跑过来的大多都是穿着破衣烂衫的穷人家的孩子,只有曹雪芹穿得整齐些,又长得比别的孩子高大,特别醒目。 \\t一直躲在后面的冯含真看着奇怪,那圆咕隆咚的东西是什么呀?怎么吸引了这么多孩子?他迎着跑了上去,到跟前一看,顿时愣住了。 \\t原来,这便是随着洪水从上游漂浮下来的那个“仙桃”,“仙桃”被一伙儿光着屁股的年轻人推上河滩以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轰动一阵也就过去了,围观的人看不出所以然,便议论纷纷地离去了。只有曹雪芹没有离去,他一直站在那大石头前面,百思不得其解地观察着。那东西在水里的时候像是仙桃,推到河滩上以后,便成了一个圆咕隆咚的大石头,因为有一部分是淹在水面下的,看着像桃,实际是圆的。 \\t曹雪芹在那块圆咕隆咚的大石头前面站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像是中了魔怔一样,看得那块大石头都有点儿发毛了,在他面前恍恍惚惚、游移不定,似乎在躲避着他那痴痴的目光。 \\t当雀灵儿费尽周折找到了他的时候,曹雪芹已经跟眼前那圆咕隆咚的大石头融为一体了。那块石头晃,他也晃;那块石头定下来,他也定下来;那块石头虚幻起来,他的身子也腾云驾雾般地飘起来。 \\t雀灵儿叫喊着跑过来:“芹哥芹哥,你在这儿干吗呢?太太都等急了……” \\t曹雪芹根本没有听见雀灵儿的叫喊,依然跟那块圆咕隆咚的大石头面对面站着,远远看去,像是一块圆石、一块长石,雕塑似的陈列在河滩上,跟远处红日映照下的船帆构成了一幅完整的画图,很静、很幽远,近似蛮荒。 \\t雀灵儿喊着过来,见曹雪芹一动不动地站着,拉了拉他的衣袖:“芹哥,太太都下船了,在岸边等着你呢。” \\t曹雪芹依然一动不动。 \\t雀灵儿伸出手在他眼前晃动着,曹雪芹两只痴痴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t雀灵儿慌了:“芹哥,你怎么了?怎么了你,芹哥……你……你又犯病了吧?” \\t曹雪芹还是没有感觉,真像是化成了一根石柱。 \\t雀灵儿吓得哭了起来:“芹哥芹哥……你怎么啦……你倒是说话啊……” \\t曹雪芹还是无知无觉的,依然跟眼前那块圆咕隆咚的石头对视着。 \\t倒是一串清泉般的笑声把曹雪芹惊动了,曹雪芹慢慢地回过神来,像是从梦境中懵懵懂懂地醒来,循着那笑声把头转过去。 \\t两个女人走过来,一个是一身青衣,背着行装,三十多岁;一个是一身红装,佩着宝剑,十五六岁,蹦蹦跳跳。 \\t红装女孩儿边笑边说:“妈妈,您看,两块石头,一圆一长。” \\t青衣女子说:“一个属阴,一个属阳。” \\t红装女孩儿说:“一个温热,一个冰凉。” \\t青衣女子说:“一个裸身,一个着装。” \\t红装女孩儿说:“裸身的坦坦荡荡,着装的半痴半狂。” \\t青衣女子说:“裸身的逃过一劫,着装的梦多夜长。” \\t曹雪芹听着这两个女子谶语似的笑话,醍醐灌顶般地清醒过来,立刻躬身施礼:“二位仙姑吉祥,在下雪芹有礼了。” \\t青衣女子说:“这石头是你的吗?” \\t曹雪芹说:“是随着洪水漂下来的。” \\t青衣女子说:“哦,河漂儿呀,那就谁捞到归谁了。” \\t曹雪芹说:“是几个年轻人捞上来的。” \\t青衣女子问:“他们不要了,是吗?” \\t曹雪芹说:“他们都走了。” \\t青衣女子说:“这么说,这块石头你想要?” \\t曹雪芹表示了自己的为难:“可是……这么大的一块石头,我怎么把它弄走啊?” \\t红装女孩儿说:“妈妈,我们帮帮他吧。” \\t曹雪芹惊喜地问:“这么说,你们有办法?” \\t青衣女子问:“你要把它弄到哪儿?” \\t曹雪芹说:“天顺隆当铺……哦,曹家大院,您知道吗?” \\t青衣女子点了点头。 \\t曹雪芹高兴地施礼:“敢劳仙姑大驾。” \\t青衣女子伸出了一个巴掌:“五两银子。” \\t曹雪芹慌忙应承:“当然当然,只要您能把这石头运到,酬金是不能少的。” \\t还没等青衣女子动手,红装女孩儿挺身上前,伸出左脚放在石头上,使劲一蹬,那圆咕隆咚的大石头便晃动起来。再一使劲,那大石头竟翻了一个个儿。曹雪芹惊异地看着红装女孩儿,连连赞叹:“好身手……好气力……好功夫……” \\t雀灵儿却急了,拉着曹雪芹的衣襟说:“芹哥,你疯了吗?你要这大石头干吗?太太还等着你呢……” \\t曹雪芹说:“雀灵儿,你先回去,让太太雇辆车直接去舅舅家,我随后就到。” \\t就这样,青衣女子和红装女孩儿一前一后,交替着用脚蹬着石头,那石头便球一样向前滚动起来。平地上,两个人一人一脚,上坡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出脚,下坡的时候则任石头自己滚动。从运河滩到张家湾镇,母女俩滚动着石头,像是玩儿着游戏,吸引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大人驻足观看,啧啧惊叹;小孩儿们则兴致勃勃,一路追赶着跟在后面。到了张家湾那条笔直的石板街面上,红装女孩儿纵身跳在石头上,像杂耍儿里的狮子滚绣球一样,用两只脚蹬着石头向前滚动,还在石头上舞起了剑。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叫好声。 \\t母女俩滚动着大石头来到了天顺隆当铺门前,曹雪芹上前给舅舅、舅母请安,又向表姐马幽兰问好。 \\t马氏埋怨着儿子:“你真是越大越贪玩儿了,弄这么个大石头干什么?” \\t曹雪芹嘿嘿一笑,算是回答了母亲。 \\t青衣女子问:“公子,这石头放在哪儿呀?” \\t曹雪芹说:“放在后花园吧,等一下,我带你们去。”随后,又对母亲说:“母亲,您给我五两银子,是两位仙姑的酬金。” \\t马氏说:“等一下,钱都在箱子里呢。” \\t马幽兰听见了,忙从身上拿出一锭五两的小纹银:“弟弟,我这儿有。” \\t曹雪芹客气地说:“啊,谢谢表姐,不用了,一会儿再给也不迟。” \\t马幽兰硬是把银子塞在曹雪芹的手里:“姐姐的银子你就花不得,真是的。” \\t曹雪芹很尴尬。 \\t马氏解嘲说:“才几年没见,就跟表姐生分起来了。” \\t曹雪芹不再说什么,指挥着母女俩滚动着石头,朝后花园的后门走去。等大石头在后花园的水井旁边安置好之后,曹雪芹就给母女俩付了酬金。 \\t那个青衣女子转身刚要走,红装女孩儿却叫了起来:“娘,俺哥在这儿呢。” \\t人群后面的冯含真想躲,已经来不及了。红装女孩儿跳了过来,紧紧地拉住了他。 \\t冯含真只好上前,躬身向青衣女子施礼:“苗姑……” \\t青衣女子惊愕地看着他:“含真,你怎么在这儿?” \\t冯含真吞吞吐吐:“苗姑……我师父和小童好吗?” \\t红装女孩儿抢着说:“小童姐伤心死了,你逃什么呀?” \\t冯含真看了看青衣女子:“苗姑……别告诉师父和小童行吗?” \\t青衣女子说:“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逃跑?” \\t冯含真说:“苗姑,含真……有难言之隐,容当以后告诉您。” \\t红装女孩儿还要说什么,青衣女子却拉着她走了。 \\t曹雪芹凑上来:“你认识这两位仙姑?” \\t冯含真点了点头。 \\t曹雪芹问:“她们是谁?” \\t冯含真摇了摇头:“曹公子累了,早点儿歇息吧。” \\t既然冯含真不愿意说,曹雪芹也很知趣,便不再问了。 \\t这时候,几个巡检衙门的快班衙役便扑过来,巡检徐可良在师爷胡道白的陪同下,大摇大摆地跟在后面。见来了这么多官人,女眷们立刻回避了。马家亨和天顺隆当铺里的朝奉和学徒,见到了身穿六品官服的巡检徐可良,都诚惶诚恐地跪下来。独独曹雪芹和冯含真没有跪,师爷大概知道曹雪芹的身份,没敢放肆,却冲着冯含真吼了起来:“见了巡检老爷为什么不下跪?” \\t冯含真看了看胡道白,不卑不亢地说:“抱歉,晚生是院试榜上的生员。” \\t按照大清朝的规矩,生员也就是民间所说的秀才,见了县官是可以不下跪的,就是在大堂上,也不能随便对生员动刑。这是读书人的特权。胡道白看了看衣衫破旧的冯含真,似乎不大相信,却也没敢说什么。 \\t跪在地上的朝奉陶元淳听到了冯含真的话,腾地站了起来。胡道白厉声问:“你站起来做什么?” \\t陶元淳说:“回禀师爷,在下也是院试榜上的生员。” \\t徐可良哈哈大笑起来:“曹家当铺果然名不虚传,一下子出了两个秀才。马掌柜,你牛啊!” \\t马家亨急忙说:“不敢不敢,徐老爷,您要是方便,到里面喝杯茶吧。” \\t徐可良立刻变了脸,怒声问:“金剪刀呢?” \\t马家亨没明白:“什么金剪刀?” \\t胡道白说:“就是给你们搬石头的那两个女人。” \\t曹雪芹说:“她们是卖艺的女人,哪儿来的金剪刀呢?” \\t快班说:“她们是土匪,说,她们去哪儿了?” \\t曹雪芹说:“我是在码头上雇用的她们,这会儿可能又回码头了。” \\t徐可良急忙把手一挥:“快给我追……” \\t \\t冯含真留在了天顺隆当铺,当了个干粗活的小伙计。 \\t天顺隆当铺在张家湾镇的花枝巷,前后三进院子和一个后花园。前进院子临街是门脸儿当铺,当铺后面紧连着厢房和跨院,跨院是一个戒备森严、门户紧闭的仓库。前院的正房住着当铺的朝奉和学徒,厢房住着伙计。门脸儿侧面是一个小穿堂,可以直通中院和后院。穿堂里一间小屋住着瘸腿儿门房白老头儿。中院住着天顺隆掌柜马家亨一家,两口子住在正房,女儿马幽兰和奶妈刘婶住在东厢房。 \\t曹雪芹和母亲来了之后,便住在了后院。后院比前院大,曹家主仆四人住进来还显得空空荡荡的。母亲住在正房东屋,曹雪芹住在正房西屋。后院东面的穿堂通向后花园,后花园很大,有假山、水池、花圃、菜园,还有一个雕梁画栋的小亭子。后花园里还有几间砖瓦房,住的是看家护院、栽花种菜的杂役。 \\t这所院子还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任江宁织造时修建的,为的是沿着运河进出京城,在张家湾有个落脚的地方。有了院子总得做点儿什么生意,宅子空久了没有人会败落的。于是曹寅便派人在前院临街开了一家当铺,取名天顺隆。说起来气派大,天顺隆的匾额还是康熙朝大学士高士奇的手笔。 \\t除了天顺隆当铺,还有一家染坊,在曹家后花园的西北处,没有名号,外面都叫曹家染坊。后来由于经营不善,总是亏本,卖给了裕成和布店。原本该叫裕成和染坊了,可是人们依然习惯叫曹家染坊。 \\t冯含真每天打扫当铺和曹家三进院子,还有把当铺和前面两进院子的水缸挑满。曹雪芹一家搬进来之后,冯含真顺便也担负起了给后院挑水的活计。这个活计马掌柜并没有吩咐,冯含真看到曹家除了曹雪芹一个男子,都是女眷,而曹雪芹又是个读书人,便主动揽了下来。他觉得这没有什么,马家是曹家的亲娘舅,这不是应该应分的事情吗?没想到,有一天田氏看见冯含真给曹家水缸里挑水,便不客气地问:“你是谁家的伙计?” \\t冯含真红着脸,半天没说话。没说话并不是没话可说,是因为他实在不知道田氏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好在田氏只这一句话便没再说什么,冯含真按照自己的意愿依然给曹家挑水。倒是曹雪芹的母亲马氏把话捅明了,对他说:“以后别再给我们挑水了,不合适。” \\t冯含真说:“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多挑两担水又不费什么劲儿。” \\t马氏说:“你是前院的伙计,该给前院干活儿。对了,以后这后面的院子你也别打扫了,这些活儿我们都能干。” \\t冯含真说:“这么近的亲戚,还分什么前院后院?” \\t马氏笑着说:“亲戚远了香,近了打堵墙。” \\t这些话冯含真都没有当真,只是当作两家相互间的客气,最多也不过是些小心眼儿。可是另一件事却让冯含真难堪了。这天他正整理穿堂里的杂物,曹雪芹从后院走来,见了他很客气地叫了一声冯兄。 \\t冯含真有点儿受宠若惊,忙起身施礼:“曹公子,您早啊。” \\t曹雪芹说:“冯兄,能麻烦你一件事吗?” \\t冯含真客气地说:“请曹公子吩咐。” \\t曹雪芹说:“你看见了,那天我请两个仙姑搬运这块大石头,给人家的酬金是跟表姐借的,麻烦你替我还给她。” \\t这件事冯含真也没多想,只是觉得这两家还挺客气,什么事情都分得清清楚楚,也许大户人家就是这样,君子之交淡如水嘛。 \\t冯含真拿着曹雪芹给他的五两银子送给马幽兰,马幽兰却火了:“谁让你多管闲事?” \\t冯含真一愣,忙解释说:“人家曹公子托我,我也不好拒绝呀。” \\t马幽兰仍然愤愤地说:“哟,你怕伤他的面子,就不怕伤我的面子?” \\t冯含真说:“您这话是怎么说呢,我只是受人之托替人办事,哪有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t说着,冯含真就把那五两银子放在马幽兰的炕沿上。 \\t马幽兰绷着脸说:“拿回去。” \\t冯含真愣了一下,没动。 \\t马幽兰高声说:“听见没有?拿回去。” \\t冯含真见马幽兰真的翻了脸,忙不迭把那五两银子又拿起来。 \\t这可真的让冯含真犯了难。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见到曹雪芹就有好感,甚至很亲切,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特别是他让那母女俩搬运回来的那块圆咕隆咚的大石头,总觉得此举非同一般。那块大石头究竟有什么用处呢?为什么曹雪芹要花五两银子把它搬到后花园来呢? \\t也许是因为对曹雪芹有好感,他才愿意给后院扫院子挑水;也许是因为对曹雪芹有好感,他才愿意做曹雪芹吩咐他的任何事情,包括替他向马幽兰还钱。 \\t可是这件事却没做好。没做好把银子还给曹雪芹就完了,可是怎么跟他说呢?如果把马幽兰的原话传达给曹雪芹,势必要引起曹雪芹的不快,人家是表姐表弟,就算之间有些什么误会和过节儿,事后该亲还是亲。他呢,弄不好就是挑拨离间,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都不是人。唉…… \\t \\t冯含真犯了一天的愁,直到吃过晚饭准备安歇的时候,他才拿了那五两银子,硬着头皮到后院去找曹雪芹。 \\t找曹雪芹很容易,只要到后花园那块大石头旁边即可。每天晚上,曹雪芹都在那块大石头前面,呆呆痴痴地站着。这情形冯含真早已经看在眼里,习以为常了。 \\t冯含真来到后花园,那块大石头前面竟然没有曹雪芹。这时候,一轮半圆形的月亮正好挂在墙头的海棠树梢上,花园里花木扶疏、影影绰绰,一片静谧。冯含真在大石头前面等候着曹雪芹,也不由自主地凝视起了那块大石头。别说,这块大石头还确实有奇特之处,它静静地卧在那里,像是一头反刍的老牛,一边细细地咀嚼着嘴里的草料,一边嘟嘟囔囔地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没有声音,仔细听也没有,冯含真硬是感觉到那石头像是在说话;没有动,仔细看也没有,冯含真硬是感觉到那块石头实实在在地在与他交流。它在说什么呢? \\t慢慢地,一种情状涌上了冯含真的心头,他不由得抬起头,对着月光笼罩的石头吟哦起来:“鸟何恨而填海,山何言而望夫。徒以贞者不黩,坚者可久。卧如羊于山野,蹲似武于林薮。知作鼓之希声,信为人之无偶。梁架海以东注,镇临江而南守。庶投水而克成,将补天而何有……” \\t身后响起了喝彩声:“好啊……冯兄咏的可是李北海先生的《石赋》?” \\t冯含真转过身,不好意思地说:“献丑了,曹公子笑话了。” \\t曹雪芹说:“哪儿的话?能把李北海的《石赋》背下来,确非等闲之辈。” \\t冯含真说:“这些天我一直疑惑,曹公子为什么要把这么一块石头弄回来呢?现在站在石头前面沉吟,不知道为什么,顿生出几分敬畏之心。可见这绝非一块普通的石头。” \\t曹雪芹说:“当然了,我亲眼看见,它是从水面上漂浮下来的。冯兄,你说说,这么重的一块大石头,怎么会漂浮在水面上呢?” \\t冯含真说:“那一定是石头下面垫着东西。” \\t曹雪芹说:“下面能有什么东西呢?” \\t冯含真说:“当然是可以漂浮的东西,譬如木板,譬如竹筏,譬如皮囊之类的。只是石头在上面,那东西被压在了水下,上面看不见罢了。” \\t曹雪芹说:“恐怕不大可能,当时十来个年轻人去推它,怎么没有发现水里的东西呢?” \\t冯含真说:“也许人多手杂,大家都没在意。” \\t曹雪芹说:“从水面上看,是一个鲜鲜灵灵的大寿桃,弄上来之后,就变成了圆咕隆咚的大石头。” \\t冯含真说:“这也有可能,一个物件从远处看和从近处看,在水里看和在岸上看,都是不大一样的。” \\t曹雪芹说:“这些似都有可解之处,可是更为神奇的是,我总觉得这块石头是活的,是有血有肉有灵魂的,是能够与人通心的。” \\t冯含真说:“也许是境由心造吧?” \\t曹雪芹说:“这么说,刚才冯兄咏《石赋》的境界也是由心境造出来的?” \\t冯含真困窘地笑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t曹雪芹说:“不瞒你说,冯兄,自从我把这块石头弄回来之后,我每天都站在它面前与它通心。” \\t冯含真问:“何为通心?” \\t曹雪芹说:“就是用心谈话。” \\t冯含真问:“不开口?” \\t曹雪芹说:“不开口。” \\t冯含真说:“言为心声,无言怎能入耳?” \\t曹雪芹说:“心声不入耳。” \\t冯含真问:“不入耳怎能通心?” \\t曹雪芹说:“心脉共鸣。” \\t冯含真说:“鸣则为声。” \\t曹雪芹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靠的全是感悟。” \\t冯含真说:“曹公子参得透彻,在下愚钝,无可领会。” \\t曹雪芹哈哈大笑起来。 \\t冯含真有些尴尬:“让曹公子笑话了。” \\t曹雪芹说:“非也,冯兄错怪了雪芹。我随家慈从江宁起程入京,一路上闷闷无语,深恐京城深如海,无处觅知音。想不到来到张家湾,便遇见了冯兄如此胸藏锦绣之辈,雪芹幸哉乐哉。” \\t冯含真说:“曹公子错抬了,我乃粗陋之人,干粗陋之活,吃粗陋之食,谋粗陋人生。” \\t曹雪芹说:“非也。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 \\t冯含真说:“曹公子愈发慷慨了,我一个只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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