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悄的嘴脸》荣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长篇小说奖。
对当代维吾尔族文学来说,阿拉提·阿斯木无疑是Z具现代意味的作家之一。他的思维方式、写作手法、叙事手段、文本结构,都走在了前面。
在这部小说中,作者用诗歌般的语言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关于宽恕的故事。
“玉王”艾沙麻利为了争夺几块和田玉,和哈里成为死敌。争斗中,艾沙麻利误以为自己杀死了哈里,逃到上海。在经历一次换脸手术后,艾沙麻利重返新疆。
面对“陌生”的“玉王”,他的亲人、友人、情人和仇人都显露出他们真实的嘴脸,最终艾沙麻利也看清了金钱和时间的嘴脸。在了结昔日的恩怨后,他得到了重生。
通过这部作品,作者发出这样的叩问:人可以匿名地活着吗?不被识别、不被认可的人能存在吗?人一旦没了“脸”,存在的根基就被抽空了,也就没了自我。
这部小说写的是新疆成功人士的当代生活。阿拉提·阿斯木想写出“把娘嫁给杀父之人”的大智大慧,他的匠心实现的程度如何呢?您自有明断。
《时间悄悄的嘴脸》创作札记
《时间悄悄的嘴脸》是我创作上的一次尝试。我不知道用这样的形式,这种陌生的语言、节奏写小说,算不算是创作的正道,因为它不像我以前的小说,使用那种很老实的、听话的孩子式的形式和节奏。在时间的游说下,那种且听下回分解似的写法不存在了。有时候我想,是不是时间在耍什么花招呢?或是我手中廉价的笔在酒精的蛊惑下,开始疯癫地向荒原招手呢?我在努力地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从前,一有时间,我就喜欢写,现在有时间了,更多的是思考,思考怎么写,写些什么,用什么样的语言,用什么样的味道去展现和招摇,这的确是在伟大的产房里阵痛一样难受的事情。
这篇作品完稿后,我把它交给了新疆作协副主席董立勃。他认真阅读后提出的修改意见,增加了我的信心。后来,董主席把文稿推荐给了《当代》杂志副主编周昌义。周老师给我提出了具体的修改意见。最终,《当代》杂志在今年第三期刊发了这篇作品。人民文学出版社在10月出版了这本书。
作品和读者见面后,我听到了一些反响,但我更注意的是大家的意见。至今,我还在静夜里思考:我的小说要这样写下去吗?一个作品,面面俱到,像小说又不像,自作聪明,议论他人的时间和嘴脸,总是要和那些隐藏的事物过不去,晒他者的私密,总是和各种可怜贪婪的嘴脸交锋……想到这,我就觉得对不起“嘴脸”这个词。但我又多情,自信地包庇、修正甚至欣赏这个词,反复地炫耀和揭露它多变的形象,揪住不放,让它抬不起头来。一个不宽容的作家,能走多远呢?
我是一个维吾尔族,学习了汉文化,后来读书,多少了解了俄苏文学和欧美文学,欣赏之余,就自不量力,想用汉文写作。野心里,“嘴脸”开始忽悠我的手握笔。1979年,我在家乡的《伊犁日报》发表了第一篇小说《穆萨江老汉的故事》。这是一个农民看瓜地的故事。1983年,在《萌芽》杂志发表了小说《那醒来的和睡着的》,讲的是些青年人创业的生活故事。这篇作品1985年获得了“萌芽文学创作奖”,1986年获得了“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后来,我专门学习了翻译专业,开始尝试用母语创作,出版了十多部长篇小说。
书是我最好的老师和朋友,维吾尔文学古典名著和民间文学温暖人心的名篇佳作,在我追求文学的道路上,给了我巨大的精神力量。向大家学习,向世界文化的宝库学习,用拿来主义丰富自己和修正自己,在成长的道路上不断地学用结合;向社会学习,向民间学习,向前辈学习,向时间学习,追求一种有地气、有人味、有规律、给温暖的写作方式;谦虚地写,站在最后做人,但内心里不要放弃,要坚定写出好作品的欲望和野心——用这样的“嘴脸”折磨自己,也是岁月里我不敢放任自己的一个原因。我怕自己会成为一个没有读者的作家,对不起家乡的美景和美食,对不起家乡的山水和鸟语花香。
小说《时间悄悄的嘴脸》是一部大地和太阳,时间和人,嘴脸和嘴脸,人和石头的故事。在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也是心和心的故事。人和时间的矛盾,是人间恒久美丽的基础。千秋万代的人没有征服时间,狂妄的时间也没有让人类颓废消亡。人和时间忽而拥抱忽而分离的历史,是时间基本的绚烂。商业社会,人是遨游欲望的精灵,而那些平平常常的新疆石头,在另一种文化的典藏里,她金贵的名分叫玉。她不仅仅是境界和高贵的信物,也象征着生命的开始和结束。在口红时代,新疆石头这位冰冷的老乡,奇怪地拥有帝王一样的尊严。为什么诞生在遥远宝地的新疆石头,在千年的财富走廊和万年的宫殿里,象征精神、滋养万岁呢?我常常想这个问题。于是时间恒久地酝酿故事——人们在美玉的帮助下,寻找自己的灵魂,让自己重生。那些骄傲的语言,放肆地、私密地、悄悄地安慰我们,给我们指南针一样的方向,在黎明的见证下,教诲我们感谢时间里的人和人里的时间,滋养我们共同的梦想。
专业书评
阿拉提·阿斯木(维吾尔族)的《时间悄悄的嘴脸》提供了另一种类型的“日常”。小说写道,新疆玉王艾莎麻利涉嫌杀人而逃亡上海做了变脸手术后重回新疆,在面对旧日朋友和仇人、尤其是母亲认出了自己的时候,反思过往,重新换回本来的面孔,直面自己的人生和命运。这是一部充满陌生化表述的小说,体现在词语、语言、思维方式的诸多方面。尤其是小说中经常写到的朋友聚会,在聚会中让各个人物说出自己的心声,同时也展示相关联的更为广阔的社会关系,实际上就是维吾尔族独特的“麦西来普”式的叙事法,而对于形而上命题的思考则让带有传奇意味的情节具有了诗意化的寓言效果。小说的结尾写道:“清晨像诗歌,鼓舞自信的人们奔波四方。正午像神话,慷慨地敞开大道,滋润人间的福祉方向。傍晚像史诗,在亲切的大地上重复时间的恩爱和嘴脸,播种黎明的曙光,收获神话和史诗赐予人类的希望。”这是时间的嘴脸,也是人成长的轨迹,“人的肉体是一种形式,他的精神才是真正的人”。许多年前的普通石头,现在变成了让人疯狂的“玉”,这个“玉”也就是“欲”,小说对于金钱至上的批驳与欲拒还迎的态度,体现了当下社会的精神分裂,而其最终的旨归是回复到母亲的教诲、心灵的皈依。
一、出逃
二、思念和伤痛
三、轮椅上的哈里
四、决定
五、遥控
六、别人的嘴脸
七、朋友中间
八、亲人中间
九、怀念老贼
十、贼心贼脸
十一、请客吃饭
十二、河边的悄悄话
十三、时间的城墙
十四、自己的嘴脸
十五、故乡是最后的时间
十六、真人回家
十七、告别从前
十八、诱人的羊脂玉
十九、大厦改姓
二十、回忆兄弟
二十一、酒醉小台湾
二十二、隐藏的嘴脸
二十三、站着尿尿的人
二十四、病人和医生
二十五、伟大的母亲
二十六、死亡是另一种开始
二十七、祈祷
二十八、尼亚孜国民党
二十九、王医生来疆
三十、阿吉木头
三十一、又一次失踪
三十二、昆仑山
三十三、托伊(婚礼)
三十四、宽恕
三十五、时间永远歌唱
一、出逃
艾莎麻利开始生活在自己隐秘世界里以后,常常冥想,为什么一个人的开始和最后,不是一条能看得见抓得住的直线呢?一切结束以后,艾莎麻利的心没有说话,在黑夜的帮助下,匆忙地见过妻子,开着车出逃了。麻利,是他的挚友艾海提老鼠给他起的外号,起因是一次卖完玉从上海回来,下榻亲切的西域饭店,艾海提老鼠在吧台开票办手续的那么一会儿时间里,艾莎麻利和秀丽的前台经理海丽古丽坐在一起,就开始一个鼻子呼吸了,眼睛和眼睛就是朋友了,嘴唇也像戏子的眼睛一样笑眯眯了。艾海提老鼠说,哥们儿,你太麻利了。从此,麻利这个外号,就赤裸裸地跟随他了。
此刻,艾莎麻利的手在方向盘上,但是心没有方向。他的车驶出黑暗的小路,飞驰在女人一样亲切舒展的高速公路上,也没有方向。他盲目地拐进一加油站的时候,黎明开始讨好东方,把处女脸庞一样干净亲切的曙光,洒在了宽敞的加油站,恩赐一切贼心好心们上天的光芒。他没有加油,把车停在小超市门前,头放在方向盘上,闭上眼睛,在黑暗的王国里,把刚才的残局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开始寻找出路。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手指已经拨通了弟弟的手
机,嘴脸平静了许多,舌头和牙齿讨好他的心,对他弟弟开沙尔说,我把车停在飞机场上了,你来开走。对方说,你是谁?打错了吧?艾莎麻利静下来,昂起头,透过玻璃,看了一眼地平线那头骄傲的晨光,躲藏脑后的记忆显灵了,准确地帮他拨通了弟弟的手机号。他深沉地说,兄弟,我们就要永别了。一定要照顾好母亲,这世界上只有母亲是真的。我过几小时再给你打电话。弟弟开沙尔说,哥,出了什么事?哥,哥!
艾莎麻利麻利地关了手机,在心的指引下,来到了飞机场。他的好车孤独地留在了停车场,贼亮的曙光射在白色的车顶上,像忽悠他灵魂的羊脂玉,在繁华的大地,等待另一个时间的怀抱。钥匙在方向盘下面的小孔里摇晃着,好像在为主人的选择摇头。没有生命的小金属,在灿烂的早晨,显得可爱亲切,像子夜跳裸舞的艳女,温暖人心。
艾莎麻利每迈一步,都显得那样沉重,精神上的感觉是永恒的天山,压在了双肩上。女售票员笑了,小嘴唇像伊犁的红樱桃,张嘴说话的时候,像和田的小红杏,给男人可能可不能的暧昧感觉。艾莎麻利说,我要买飞机票。售票员又笑了,说,先生,您要飞往哪里的机票?艾莎麻利深看一眼笑着的美女,美女的眼睛变成了哈里的灵魂。他颤了一下,说,我要买飞机票。美女售票员说,先生,您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艾莎麻利又颤了一下,说,我要飞,这是银行卡!美女售票员给他倒了一杯茶水,说,先生,您需要吃点东西吗?艾莎麻利没有说话,他监狱一样的眼睛第一次有了一点光亮,他咳了一声,心静下来了,说,我要飞上海。美女售票员笑了,给他说好飞机起飞的时间,
把机票递给了他。
艾莎麻利收好银行卡,离开了异样的窥视着他的几位美女,走出了大厅。曙光早已唤醒了疲惫的大地,树叶和人工栽培的鲜花,又骄傲地睁开了眼睛,朵朵争艳的玫瑰,像是人类的早晨,天真而烂漫。从昆仑山方向吹来的凉风,开始和多情的蝴蝶对舞,风忽悠蝴蝶,蝴蝶忽悠鲜花。艾莎麻利坐在了一片红色玫瑰花的前面,鲜艳的花瓣,在崭新的阳光下,变成了哈里血红的眼睛,像死神的魔光,勾住他的神志和仇恨不放。
艾莎麻利的手机说话了,好兄弟,我们永别了,家族全靠你了。不要喝酒,不要抽白面。有两个人欠我的钱,吾布力一千万,阿西姆一千五百万,欠条在我冬鞋里的鞋垫下面。用一千五百万,好好赡养母亲,把一千万,交给你嫂子,让她带好孩子。咬紧牙,兄弟,不要抽白面,就是疯了,也不要把生命交给那个魔鬼。开沙尔叫了起来,传来的声音惊飞了在玫瑰花瓣上嗡嗡叫着采蜜的蜜蜂,哥,你在哪儿?出了什么事?艾莎麻利说,兄弟,我没有时间了,我现在才知道时间是一个人真正的嘴脸,我曾骄傲我活得疯狂,那时候只有金钱是我的祖师爷。我现在才发现嘴脸是最重要也是最危险的东西。车在飞机场,你把它开走,告诉妈妈,我出国了,为我的灵魂祈祷。艾莎麻利把手机关了,取出号码卡,咬断,扔进了玫瑰花丛里,返回大厅,过了安检,上飞机了。他是最后一个,亲切的广播里,传来了催他上飞机的呼叫声,那声音像天国里祖辈万代幸福的候鸟,忽悠在贪欲里搅和着争宠争光挣钱的人们。飞机滑行的时候,他担心飞不起来,带不动他沉重的贼心。他早已垂在裤裆下面的心,变成了无边的天
山山脉,时时咬嚼着他飘摇的神经。飞机起飞了,他闭上了眼睛。哈里倒在了客厅里的地板上,那些早已倒下的汉子们,开始在他的梦里诅咒他。他惊叫着睁开了眼睛,汗水变成了鲜红的血,他咬紧牙,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