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和弟弟到山下去买豆腐,鲁鲁总是跟着。他很愿意咬住篮子,但是他太矮了,只好空身跑。他常常跑在前面,不见了,然后忽然从草丛中冲出来。
宗璞,原名冯锺璞,哲学家冯友兰先生之女,一九二八年七月生于北京,一九五一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曾任《文艺报》、《世界文学》等报刊编辑。一九八一年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英美文学研究室。一九八八年退休。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红豆》、《鲁鲁》、《我是谁》、《三生石》、《四季流光》等,长篇小说有《南渡记》、《东藏记》、《西征记》,散文《西湖漫笔》、《废墟的召唤》、《花朝节的纪念》、《三松堂断忆》等,及童话、短诗和译作多种。
《鲁鲁/大作家写给小读者》:
鲁鲁坐在地上,悲凉地叫着。树丛中透出一弯新月,院子的砖地上洒着斑驳的树影和淡淡的月光。那悲凉的嗥叫声一直穿过院墙,在这山谷的小村中引起一阵阵狗吠。狗吠声在深夜本来就显得凄惨,而鲁鲁的声音更带着十分的痛苦、绝望,像一把锐利的刀,把这温暖、平滑的春夜剪碎了。
他大声叫着,声音拖得很长,好像一阵阵哀哭,令人不忍卒听。他那离去了的主人能听见么?他在哪里呢?鲁鲁觉得自己又处在荒野中了,荒野中什么也没有,他不得不用嗥叫来证实自己的存在。
院子北端有三间旧房,东头一间还亮着灯,西头一间已经黑了。一会儿,西头这间响起窸窣的声音,紧接着房门开了,两个孩子穿着本色土布睡衣,蹑手蹑脚走了出来。十岁左右的姐姐捧着一钵饭,六岁左右的弟弟走近鲁鲁时,便躲在姐姐身后,用力揪住姐姐的衣服。
“鲁鲁,你吃饭吧,这饭肉多。”姐姐把手里的饭放在鲁鲁身旁。地上原来已摆着饭盆,一点儿不曾动过。
鲁鲁用悲哀的眼光看着姐姐和弟弟,渐渐安静下来了。他四腿很短,嘴很尖,像只狐狸;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颈上套着皮项圈,项圈上拴着一根粗绳,系在大树上。
鲁鲁原是一个孤身犹太老人的狗。老人住在村上不远,前天死去了。他的死和他的生一样,对人对世没有任何影响。后事很快办理完毕。只是这矮脚的白狗守住了房子悲哭,不肯离去。人们打他,他只是围着房子转。房东灵机一动说:“送给范先生养吧。这洋狗只合下江人养。”这小村中习惯地把外省人一律称作下江人。于是他给硬拉到范家,拴在这棵树上,已经三天了。
姐姐弟弟和鲁鲁原来就是朋友。他们有时到犹太老人那里去玩。他们大概是老人唯二的客人了。老人能用纸叠出整栋的房屋,各房间里还有各种摆设。姐姐弟弟带来的花玻璃球便是小囡囡,在纸做的房间里滚来滚去。老人还让鲁鲁和他们握手,鲁鲁便伸出一只前脚,和他们轮流握上好几次。他常跳上老人坐椅的宽大扶手,把他那雪白的头靠在老人雪白的头旁边,瞅着姐姐和弟弟。他那时的眼光是驯良、温和的,几乎带着笑意。
现在老人不见了,只剩下了鲁鲁,悲凉地嗥叫着的鲁鲁。
“鲁鲁,你就住在我们家。你懂中国话吗?”姐姐温柔地说,“拉拉手吧?”三天来,这话姐姐已经说了好几遍。鲁鲁总是突然又发出一阵悲号,并不伸出脚来。
但是鲁鲁这次没有哭,只是咻咻地喘着,好像跑了很久。
姐姐伸手去摸他的头,弟弟忙拉住姐姐。鲁鲁咬人是出名的,一点不出声音,专门咬人的脚后跟。“他不会咬我。”姐姐说,“你咬吗?鲁鲁?”随即把手放在他头上。鲁鲁一阵颤栗,连毛都微耸起来。老人总是抚摸他,从头摸到脊背。那只大手很有力,这只小手很轻,但却这样温柔,使鲁鲁安心。他仍咻咻地喘着,向姐姐伸出了前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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