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黄河往事
我爷爷是被一口棺材带走的,从黄河里浮出来的棺材,很恐怖,以于很多年之后回想起那一幕,我还是禁不住后怕。当时,我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那口棺材从黄河里浮出来的时候,爷爷就不见了。
民国十一年,我十九岁,当时正好是初夏,跟往常一样,大清早吃过早饭之后,爷爷就带着我下河。这是一项例行的差事,从我学会走路开始,只要天气允许,下河巡河就是不可避免的。
“爷,”我晚上没有睡好,那个年纪是最缺觉的时候,大早上硬被拉起来,很不满意,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嘟囔着,“天天围着河转,转了几十年,你也不烦,到底有什么转头嘛。”
“水伢子,”爷爷揪了揪我的耳朵,说,“你跟我下河有多久了?少说十年了吧。十年时间,你吃透这条河了?”
“这个……”我尴尬一笑,摸摸脑袋,摇了摇头。
黄河,象征着华夏文明的起源。围绕着这条河,发生过太多太多的故事。这几年,有的朋友知道我从小在黄河边长大,问过我一些关于黄河的奇闻怪事,还总会特意问一句:那些事儿是不是真的?
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是不是真的,如果负责地回答,那就是——有假,也有真。
光绪二十七年,黄河沿岸的怀谷村,有人曾经在黄河里捕到过一只大王八,这事儿越传越悬,一直到现在,还有人津津乐道。他们说捕到的那只大王八足足有三个磨盘加起来那么大,被抓到的时候,天色一下子阴暗下来,而且接连不断地打雷。
光这件事我就被人询问过好多次,每次我都苦笑着跟他们解释,那只大王八只有农户家里的水缸那么大,离了水就没有什么行动能力,是被几个村民抬猪似的抬走的。
不用怀疑我的讲述,对这件事,我比绝大多数人都清楚,因为当时捕到这只大王八的人,就是我爷爷。
别人一般听过我的讲述,都会显得很失望,因为事情的真相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离奇、那么诡异。其实,很多内情我不想说出来。当年那只大王八并没有不翼而飞,因为生活条件艰苦,所以抬回去之后,连夜就被村里的几个人偷偷杀掉煮着吃了。吃过王八肉的一共有七个人,之后三天时间里,这七个人相继吊死在自家的房梁上,死状相当难看,舌头伸得老长,肚子里的五脏六腑爆了一地,流得到处都是。
所以说,关于黄河的那些事,有真的,也有假的。
爷爷看到我的窘状,就不再说什么了,笑了笑,扬起手里的鞭子,用力一抖,鞭鞘在半空卷出一个鞭花,啪地炸响起来。说到这里,有人可能觉得奇怪了,我们下河行船的人,怎么会带着一根鞭子?这也正是我想说明的一件事。这根鞭子,很有说头。我爷爷所从事的职业,被称为“河凫子”,这种职业到今天可能已经消失了。河凫子有两件宝——舢板船、打鬼鞭,那是一年四季都不能离身的东西。
河凫子的打鬼鞭一般都用祖辈留下的一缕头发,加上黑公狗的狗毛,还有丝麻、铜线之类的东西,在黑狗血里面泡上三个月,等所有东西都吃透了狗血,再拿出来反复揉打上千次,最后结成鞭子。河凫子的老祖宗们相信,黑狗血、黑狗毛都是辟邪的东西。
这条鞭子名义上是种辟邪的法器,实则用处很大,柔韧结实,既能当绳子用,也能当武器。河凫子拿着打鬼鞭,行船走水,心里会很踏实。我和爷爷走到河滩上,一起用力把头天用过的小船翻转过来,然后慢慢顺着推下河。这种小船没有机械动力和船帆,完全要靠掌舵人娴熟的技巧来控制,很见功夫。
“快要涨水了。”爷爷坐在船头,随着小船在水面上下起伏。他抬头看看天色,摸出自己的旱烟袋,点了一锅,慢慢地抽。我们巡河有一条固定的路线,每天基本上都是沿着这条路线走一遍,然后收船回家。我掌船有两三年时间了,技巧是掌握了一些,但力气还不够,到了天气不好、风势水流变化比较大的时候,就需要爷爷来帮忙。
抽着旱烟,爷爷扯开嗓门,吼起了河凫子才会唱的巡河调子。古老苍凉的巡河调子从爷爷嘴里吼出来的那一刻,我不由得转头看了看他。他背对着我坐在船头,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我还能回想起他的背影,孤独又消瘦。
我掌船走了有二三十分钟时间,一切都和往常一样顺利。当时我还小,很贪玩,趁着爷爷在船头打盹的时候,偷偷从身上取出一张小网,想试着从河里捞些小鱼上来。但是刚刚将网拿出来,还没来得及下水,一直沉默不语的爷爷就慢慢转过头,我尴尬一笑,赶紧把手里的小网收了起来。
“水伢子,”爷爷并没有直接责备我,只是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低头想想,重新拿起自己的旱烟袋,一边慢慢装烟,一边道,“生在河凫子家是你的命,凡事上心一点,不要……不要和你爹一样……”
爷爷提到父亲,顿时让我一阵说不出的难过。我爹死得早,我出生没多久,
他就去世了,死在黄河里。“爷……”
我刚想说话,正顺水流而行的小船突然微微震了震,然后猛扎扎地一下子定在水里,纹丝不动,就好像正在疾驰的大车突然踩了刹车一样。随即,我感觉到四周的水还是不住地流动,但我们的小船就定在原地,动都不能动。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当时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小船撞到了什么东西。
我有点儿慌神了,想趴到船边朝水面下看,一直稳稳坐着的爷爷“嗖”地站起身,抬脚跨到船边,左右看了看,眉头一皱,说:“水伢子,不要慌,咱们的船怕是要出事!”
这些年走黄河的人可能极少遇见如此诡异的情况,但是在过去,十个在黄河行过船的老人,至少有五个都被这种情况骚扰过:行驶中的小船没有任何外力原因,突然定在水流中,好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了。
爷爷讲过,这样的情况,没人能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老辈的行河人传下一个规矩:船上常年必备香烛、供品。他们认为,大河是龙王爷的地盘,小船被定住走不动,肯定是得罪了龙王爷,必须诚心孝敬,奉上供品,才可能安全逃脱。所以一般遇到这种事,老行河人就会一件一件地朝水里丢东西,直到小船可以再次开动为止。
这种事在我们那边被传得很邪乎。朝水里丢供品到底管用不管用,我不知道,不过在距我们村子南边八十里的大荒渡,曾经发生过一件类似的事儿。船上载着十几个过河的人,船家把预备的香烛和供品全部丢下去,船还是纹丝不动,就这样被困了一个多小时,船上的人哭天抹泪,都彻底慌神了。船家直接就跪到船头,不住地哀求,说下次再下河的时候,一定备上一份厚厚的供品。船家的哀求竟然得到了回应,不久之后,湍流的河面上,水纹散来散去,最后聚集成一个“人”字。事情一下子变得很残酷,船家跟船上的人说,龙王爷想要人。最后,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被丢到河里,一直纹丝不动的船突然就能继续行驶了。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此时此刻,我心里一片慌乱,因为走黄河的人都清楚,这种事只能听天由命。不过对于河凫子来说,他们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妥协”这两个字。
“水伢子,待在船上,莫乱动。”爷爷皱了下眉头,随即镇定下来,一把扯掉外衣。
看着他像是要下水的样子,我一阵剧烈的紧张,匆忙把手里的东西丢到一旁,看能不能帮什么忙。
爷爷在黄河漂流了几十年,皮肤已经被晒得黝黑。他年纪大了,但身体还相当好,从他略显松弛的身板上能看出来,年轻的时候,他一定非常结实。“不慌,没甚大不了的。”爷爷回头看了看我,目光镇定。接着,他把打鬼鞭缠到腰上,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水里。
正经的河凫子,从来都不怕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偌大的河面上,一个人钻进水里,就像落进去一粒沙子一样。我一下子看不到爷爷的身影了,只能紧紧扒着船舷,紧张地注视着他下水的地方。从我这个方位看过去,根本看不清水面下的情况,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干等。
两三分钟之后,水面上水花一翻,爷爷呼地从水下冒了出来,纵身一挺,朝我伸出手,我赶紧抓住他的手,用力一带,借着这股力,爷爷翻身回到船上,一把抹掉脸上的水迹。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他的表情变得很怪异,也很复杂。打鬼鞭在他手里握着,但是握鞭的手却在不停地发抖。那样子,显然是怕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