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蚕到死丝方尽无题诗·春蚕到死丝方尽无题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①。
十岁去踏青②,芙蓉作裙衩③。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④。
十四藏六亲⑤,悬知犹未嫁⑥。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⑦。[注释]
①长眉:古以长眉为美。司马相如《上林赋》:“长眉连娟,微睇绵邈。”
②踏青:春日郊游。
③裙衩:指下裳。衩,衣裙开衩处。
④银甲:银制指甲套,用以弹筝。
⑤藏六亲:六亲一般指父、母、兄、弟、妻、子。意谓藏于深闺,不见六亲。
⑥悬知:悬,悬猜;悬知,猜测而知。此忖度之词。
⑦面:用如动词,向,对。[点评]
此《无题》,旧笺多以为有寄托。吴乔《西昆发微》首倡“才而不遇之意”,何焯云“为少年热中干进者发慨”,屈复云“才士之少年不遇”,张采田云“写少年淟涊依人之态”。要之,皆以诗中之女郎为作者自况。程梦星、冯浩更以义山少年情事作比照。程云:“‘八岁’二句言自幼已能文章;‘十岁’二句言出谒河阳,干以所业;‘十二’二句言从此佐幕,不曾游闲;‘十四’二句言佐幕为宾,原非党附;‘十五’二句言为人排挤,迄今沉沦也。”冯浩云:“《上崔华州书》‘五年读经书,七年弄笔砚’,《甲集序》‘十六著《才论》《圣论》,以古文出诸公间’。此章寓意相类,初应举时作。”
李商隐《无题》诸作,向有“寄托”与“恋情”两说。明杨孟载首言《无题》为“寄寓君臣遇合”,清吴乔在《西昆发微》中又专倡“寄托令狐”,以为《无题》诸诗全是陈情之作。此后朱龄鹤、程梦星、冯浩、张采田将“寄托”说推演极致,“动辄令狐”。相比之下,姚培谦、屈复、纪晓岚三家则较为通脱,或以为有寄托,或以为未必寄托。纪晓岚《玉溪生诗说》云:“《无题》诸作,有确有寄托者,‘来是空言去绝踪’之类是也;有戏为艳语者,‘近知名阿侯’之类是也;有实有本事者,如‘昨夜星辰昨夜风’之类是也;有失去本题而后人题曰《无题》者,如‘万里风波一叶舟’一首是也;有失去本题而误附于《无题》者,如‘幽人不倦赏’一首是也。宜分别观之,不必概为深解。其有摘诗中字面为题者,亦《无题》之类,亦有此数种,皆当分析。”然纪氏于“八岁偷照镜”一首则未作具体解笺。唯姚培谦以为此诗乃恋情之什而非寄托之诗。姚云:“义山一生,善作情语。此首乃追忆之词。迤逦写来,意注末二句。背面春风,何等情思,即‘思公子兮未敢言’之意,而词特妍冶。”姚氏定此篇为“情语”,赞其“何等情思!”而抒情主体即“思公子”之女郎。
论者多首肯纪氏之说,以为《无题》诸诗应作具体分析。然落至具体诗篇,则仍多分歧。然解诗固不必绝求一律,只需言之成理,持之有据,不妨多解并存。可证以诗人生平行迹,知人论世,索隐本事;亦可就诗论诗,以意逆志,心体神味,发其幽微。诗歌意象之朦胧,其旨意固存多义。因读者、诠释者生活阅历、思想感情、审美情趣之差别,解读自然有异。即同为此人,不同情势,不同心境,其解读亦未必相同。或深解,或全面,或有所偏执,然从诠释学角度审视之,均有可供后人借鉴之处,均有其存在之合理性。西方文论家有云:诗之妙处在于猜测其含义。甚而以为诗里必须有谜(格兰吉斯《法国文学史》引马拉美语)。义山《无题》亦不妨作“诗谜”之类读。如此篇,作义山为一女郎写照,追叙其少年情事,当做代言体读,则未必有何寄托。至于此女郎为谁,是后来成为妻子之王茂元女,抑或别一女子,诠释者有据,尽可以“猜”,可以索隐。无题
白道①萦回入暮霞,斑骓嘶断七香车②。
春风自共何人笑③,枉破阳城十万家④。[注释]
①白道:李白《洗脚亭》:“白道向姑熟,洪亭临道旁。”王琦注:“白道,大路也。人行迹多,草不能生,遥望白色,故曰白道。”此白道指王屋山大路。
②“斑骓”句:斑骓,斑马。《说文》:“骓,马苍黑杂毛。”《尔雅》:“苍白杂毛,骓。”嘶断,张相云:“嘶断,犹云嘶煞。”七香车,曹操《与太尉杨彪书》“七香车”注:“以七种香木为车。”
③“春风”句:满面春风,所谓春风面即喜气充溢而美容颜也。杜甫《明妃村》:“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月夜魂。”自,却。
④“枉破”句:《登徒子好色赋》:“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枉,徒也,空也。[点评]
首句言大路蜿蜒向西上山,直入暮霞深处。此白道当指王屋山之大路。义山《寄永道士》云:“共上云山独下迟,阳台白道细如丝。”《真诰》:“王屋山,仙之别天,所谓阳台是也。”《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云“旧山万仞青霞外”,“白道青山了然在”。据此,则此《无题》当学道王屋时作。二句言斑骓迎向七香车嘶奋而鸣。“郎骑斑骓马,妾驾七香车。”似义山走马上王屋,迎面遇一女郎驾七香车自山而下。因“斑骓嘶断”,故女郎自香车内探头而出,见马上义山,嫣然而笑,故三句云“春风自共何人笑”。四句言香车内女郎虽有倾城倾国之貌而无人称赏,徒然惑阳城十万之家也。
笔者臆断,此七香车内之女郎,当修道王屋玉阳山之女冠宋华阳,见拙作《十二城中锁彩蟾》(已收入《古代诗人情感心态研究》)。宋代晏几道《玉楼春》云:“斑骓路与阳台近,前度无题初借问。”所解亦当如斯。
无题二首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①。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②。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④?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秋宵细细长⑤。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⑥。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⑦。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⑧。[注释]
①“凤尾”二句:凤尾罗即凤文罗。碧文圆顶,一种圆顶百折的罗帐,唐人婚礼多用之,谓之百子帐。
②“扇裁”二句:班婕妤《怨歌行》:“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长门赋》:“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
③“曾是”二句:曾是,已然,已是。金烬,灯盏上的残烬。石榴,五月始花。上句言无数个夜晚伴随残灭之灯花,孤寂度过;对句云自春至夏,绝无消息。
④“斑骓”二句:《易·坤》:“西南得朋,东北丧朋。”曹植《七哀》:“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西南好风谓知心人,或所恋女子。
⑤“重帏”二句:莫愁事屡见,比所思女子。此亦拟想之辞,言其重帏深下,惟于眠卧中思我耳。
⑥“神女”二句:巫山神女事屡见。古乐府《青溪小姑曲》:“小姑所居,独处无郎。”神女、小姑均以比所思之女子。
⑦“风波”二句:为所思女子之被摧残而伤感不平,菱枝、桂叶皆喻指所思。刘学锴、余恕诚曰:“不信”,是明知而故意如此,见“风波”之横暴;“谁教”,是本可如此而竟不如此,见“月露”之无情。
⑧“直道”二句:直道,就使、即使,假定之辞。清狂,不慧或白痴,此引申为痴情。[点评]
“凤尾”一首纯为恋诗,据三、四句,女羞掩团扇,男车走雷声,可与《无题》“白道萦回入暮霞”一首同参。
此抒情主体应为诗人自己。首联为作者拟想之辞:所思女子定于深夜缝制凤尾纹之碧罗帐,其帐纱薄,散发绮罗香泽。此种多层复帐,唐人称“百子帐”,婚礼所用。而首句“罗”用“香”(相),次句用“缝”(逢),寄意显然。三、四回顾一匆匆相遇之情景,女子以团扇含羞半掩,而诗人车走雷声,欲语而未通,极似另首《无题》云:“白道萦回入暮霞,斑骓嘶断七香车。春风自共何人笑?枉破阳城十万家。”此《无题》亦男骑斑骓。又《对雪》云“肠断斑骓送陆郎”,合此商隐诗三次“斑骓”,抒情主体均为诗人自己。五、六转写相思无望,以灯暗和春尽作比。出句言无数夜晚,伴随残灭之灯花,孤寂难处。俗以灯花为吉兆,后常引申为男女喜事之预兆。杜甫《独酌成诗》:“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西厢记》五本一折:“昨夜灯花报,今朝喜鹊噪。”《红楼梦》二十八回:“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如今灯花烧残,则暗喻欢情难洽。对句云自春徂夏,绝无消息。“石榴红”即石榴花。“五月榴花红似火”,是春已尽也。孔绍安《石榴》诗云:“只因来时晚,花开不及春。”故“金烬暗”(灯灭)和“石榴红”(春尽)正隐喻相爱之无望。七、八反照三、四,言前回相遇匆匆,未能一诉衷怀,今我斑骓就在垂杨岸边。诗人搔首踟蹰,急切等待,忽作奇想:何处等来一阵西南好风,吹将汝来?姚培谦曰:“此咏所思之人,可思而不可见也。”
“重帏”一首亦咏所思之人。首联拟想所思女子重帏深下,独自无聊景况。言外有被禁锢或清规所限而不得自如出入。三、四言相思之不可得。渴望与彼有神女巫山之会。然彼如小姑,居处本不可有“郎”,又焉能如巫山神女之会乎?古乐府《青溪小姑曲》云:“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胡以梅笺:“本非匹偶,所以不能为之郎也。”按吴均《续齐谐记》、刘敬叔《异苑》均以小姑为青溪神女。此联以巫山与青溪神女喻所思女子,意亦一女冠。道观森严,女冠为道观清规戒律所拘,故五、六言如菱枝横遭风波,如桂叶不为月露所悯。七、八自嘲自解,言即使明知相思无益,亦不妨付一片惆怅痴情之心!
二首均为所思女冠不得相谐而发。
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①,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②,蜡炬成灰泪始干③。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④。[注释]
①“相见”句:曹丕《燕歌行》:“别日何易会日难。”曹植《当来日大难》:“今日同堂,出门异乡。别易会难,各尽杯觞。”梁武帝《丁督护歌》:“别日何易会何难!”
②“春蚕”句:《古子夜歌》:“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西曲歌·作蚕丝》:“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朱彝尊云:“古乐府‘思’作‘丝’,犹‘怀’作‘淮’,往往有此。”
③“蜡炬”句:陈后主《自君之出矣》:“思君如夜烛,垂泪著鸡鸣”,“思君如昼烛,怀心不见明”。杜牧《赠别》:“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④“青鸟”句:青鸟,神话传说中西王母传信之神鸟,喻指信使。言殷勤探候之意。[点评]
此诗抒写暮春时节与恋人别离之忧伤。据“蓬山”句,似亦女冠如宋华阳之流。《山海经·海内北经》:“蓬莱山在海中。”郭璞注:“上有仙人,宫室皆以金石为之,鸟兽尽白,望之如云。在渤海中也。”郭注本于《史记》。《史记·封禅书》云:“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皆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诗用“蓬山”语象,或即道观,常指女冠之所居。
首句衍自曹丕《燕歌行》“别日何易会日难”,以“相见”取代“会”,去掉“何”,叠加“难”字,不仅音节和鸣,亦使此一“情语”略具始一相见又将相别之情韵。尤以“难”字重叠在前后音步之末顿,形成往复迂回之情势。后来诗人抒写“别”“会”,均未能超越。唐彦谦《无题》云“谁知别易会应难”,韩偓《复偶见》“别易会难长自叹”,皆瘦硬乏性。只李煜“别时容易见时难”,写出胸中感慨,然终不如“相见时难别亦难”深情绵邈,曲折回肠。“东风无力百花残”,这二句横插,似显突兀,实为神来之笔。清人冯舒以为“第二句毕世接不出”,极为赞赏。此为“景语”,为一句设立背景:时令在春暮,所谓春风软绵无力,百花凋残时也。且又为恋人相别渲染一哀怨气氛,象征其青春、情爱之行将消逝。
三、四亦点化前人诗句。乐府西曲歌:“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思)。”南齐王融云:“思君如明烛,中宵空自煎”,陈后主云:“思君如夜烛,垂泪著天明。”然皆未若义山“春蚕到死”“蜡炬成灰”来得沉痛执着。出句言“缘尽”,对句言“泪干”,而着眼则在“丝(思)不尽”“泪不干”,以抒发虽后会无期,而相思之情永在,离恨之苦难消;除非身死成灰,此情不泯。义山《暮秋独游曲江》云“深知身在情长在”,与此同一意绪,对生离死别寄托深刻之悲哀,而于人生“乐聚恨别”之情愫给予极高评价:为了欢聚,可以用生命去换取。此联为全诗之“秀句”,刘勰所谓“篇中之独拔者也”(《文心雕龙·隐秀》)。其意象蕴含之丰富情思常超越形象本身,成一极具哲理的警策之言。蘅塘退士孙洙评曰:“一息尚存,志不稍懈,可以言情,可以喻道。”
五、六翻过一层,不言己之相思,却从拟想对方落笔,从而进一步抒写自己如梦如幻的绵绵哀情。诗人出现一种梦幻,设想恋人别后思念自己的情景:晨起照镜,愁白了头发;长夜吟诗,难耐孤寂。不言己之相思,却拟想恋人别后对自己之深切思念,正自相反方面拓展深化了“春蚕”“蜡炬”之悲剧色彩。
末联“蓬山”指恋人被迫而须往之可望而不可即之处,当与“更隔蓬山一万重”同一所在,或亦指宫禁、贵主府第。此物理空间之距离。然自心理空间言之,则无论天涯海角,两心皆永是贴近,故云“蓬山此去无多路”。而尤为妙者,在以慰安之辞写心中之苦,言无多路,言当托“青鸟”信使时常探看,皆强抑心中苦楚而为对方着想。故何义门曰:“末路不作绝望语,愈悲!”赵臣瑗云:“镂心刻骨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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