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们
书单推荐
新书推荐
|
梦境以北:失败主义者手记
《梦境以北:失败主义者手记》是敬文东教授的一部学术随笔,集结了他近年来对社会问题的一系列思辨,角度新颖、旁征博引。敬文东教授借由“做梦”这个意象,力图为读者,更确切地说是为自己剖析权力社会背后的挣扎和抗争,以及吐露作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在思想上的困境。正如作者所言这是“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这个世界,以另外一种逻辑、另外一种认识和检验的方法去看待这个世界。”
我喜欢厚描法,喜欢古波斯的细密画派,喜欢中国浓墨重彩、一笔笔细细描摹出来的工笔画。 我想做一个小小的实验:看看能否将学术、思想、文笔、灵感、想象力、修辞术和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糅合在一起。或许,是对密度和厚度的迷恋,最终诱惑我写下了这部小册子。 我是个每天都做梦的人,梦境的内容匪夷所思,就像我在本书中描绘过的那样,超过了我在白天的所有想象。依我看,人较富有想象力的时刻,只能是在梦中。 我暗自写下了这些很可能是言不及义的东西,却不仅仅是对厚描法、细密画派或中国工笔画的仰慕,实在有对命运无常的担忧、惆怅和感伤的因素在内。 ——敬文东
从十八岁到现在的二十多年间,和其他门类的写作相比,虽然也写过字数不算太少的随笔作品,但那只是在读书、求学、教学的间隙,或在写作所谓“学术文章”需要喘气时,像个资深票友一样偶尔为之;仰仗的,仅仅是老农民对待自留地的那股子热情和执著,从没拿出整整半年光阴用于随笔写作。在接近完成这部小书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个暗暗滋生出来的问题,才让我大吃一惊。我下意识地问自己:当初决定花费如此大块的时间,到底是怎么想的?现在,本书已经正式杀青,我只能粗略地估计:也许是一如既往地想改变自己的语言风格吧;要不,就是因为我是个每天晚上都要做梦的人,想对不请自到的梦境发表一点点小感慨?眼下,我已经无力回答自己给自己提出的问题,姑且存疑吧。有秘密才有美丽,但这到底是谁说的话呢?虽然,作为一个按照四舍五入原则相貌仅仅及格的人,我跟“美丽”这等“美事”不可能有任何干系,甚至八竿子打不着,但那个被我忘记名字的人说出的那句很“美”的话,实在太契合我此刻窘迫的心境。
我非常喜欢随笔这种文体,但我不愿意称它为“散文”。称“散文”,实在太轻薄——至少从音调和过于随意命名的角度看,把“随笔”叫“散文”,就是无聊之极的事情。随笔轻松、自然、活泼,尤其是表达上的几乎无所不能,可以最大限度地也很容易地帮助我,把矫揉造作的东西全部排除在外;将自我本性尽可能多地归还给自己——我闯荡江湖这么多年,真的还有“自我”和“本性”存于世上的某个角落,等待我去收回?但希望自己还有“自我”和“本性”存在,总该不会有问题吧? 通过对这本随笔小册子的写作,我还想做一个小小的实验:看看能否将学术、思想、文笔、灵感、想象力、修辞术和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糅合在一起;看看随笔,我喜欢的文体,究竟能够达到怎样的密度——它能满足我对坚强的渴望和幻想吗?多少年来,我喜欢厚描法,喜欢古波斯的细密画派,喜欢中国浓墨重彩、一笔笔细细描摹出来的工笔画。我讨厌清汤寡水、淡而无味的东西。无论是文字、人情交往、面条,还是十元纸币和五十元纸币之间的微妙关系,我都不轻易允许它过于寡淡、浅显和直白——尽管在生活中,我是个坚决信奉“极简主义”的人。或许,是对密度和厚度的迷恋,最终诱惑我写下了这部小册子?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达到了目的(我猜,跟以往对自己的期许一样,这回同样未曾达到目的),但在写作过程中获得的快意,确实令我十分怀念——此时此刻,它仍然历历在目。既然如此,额外还有什么值得苛求和渴求的东西吗? 我是个每天都做梦的人,梦境的内容匪夷所思,就像我在本书中描绘过的那样,超过了我在白天的所有想象。依我看,人最富有想象力的时刻,只能是在梦中。否则,面对众多相互冲撞和桀骜不驯的化学元素,一筹莫展的门捷耶夫也不可能轻易发明元素周期表。而按中医的观点,做梦是身体虚弱、阴阳不调、刚柔不济的表现,但我却明知故犯,将它当作双倍的人生,当作纯粹的享乐:在“梦”中,也能展开白天“梦”想不到的生活——这该是何等奇妙的事情!中医干吗非要跟我过不去不可呢。虽然我关心梦,但对梦的解析(它号称科学)与占梦术(它被称之为迷信),却始终将信将疑、时信时疑、半信半疑。在2010年这个灾难迭起的年份,我苟且偷生于北京魏公村和梅所屯村,暗自写下了这些很可能是言不及义的东西,却不仅仅是对厚描法、细密画派或中国工笔画的仰慕,实在有对命运无常的担忧、惆怅和感伤的因素在内。也许这些因素,就隐隐约约回荡在这个随笔小册子之中。 本书之所以题献给钟鸣和韩少功,是因为这两位前辈作家——他们不过大我十五、六岁——给过我太多的启发和教益;从我第一次读他们的作品算起,二十多年一闪而过。我至今还记得当年读《爸爸爸》和《畜界,人界》时的兴奋感。从他们的著述中,我得到过太多的东西;而很多我曾经喜欢过的中国当代作家、学者和思想者,早已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是那些人本来就十分差劲,还是二十余年过去了,我竟然奇迹般地稍有寸进?钟、韩二公至今仍然被我崇敬,不是他们的荣耀,是我的幸运——我也认为自己足够幸运,因为他们跟我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让我有了自豪的机会、资格和底气。他们是我心目中的伟大作家,是文学和思想上的双重英雄——希望“英雄”一词,在一个绝非英雄的时代,听上去还不太刺耳,也和矫情不沾边。人都有感恩之心。第一次将自己不成器的著作题献给别人,仅仅是为了表达感激之情,不存在任何深意,也不可能有任何深意。敬请读者诸君明察,也敬请心理不健康、好做诛心之论和好偷窥的狗仔队员们明察。 是为记。 2010年12月21日,北京魏公村
敬文东,1968年生于四川省剑阁县,文学博士,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著有学术著作《流氓世界的诞生》《指引与注视》《失败的偶像》《随“贝格尔号”出游》《事情总会起变化》《牲人盈天下》《被委以重任的方言》《诗歌在解构的日子里》《灵魂在下边》《皈依天下》《艺术与垃圾》以及随笔集《写在学术边上》、《颓废主义者的春天》等。
1.我们的睡眠,我们的失败 / 1 2.我们的梦乡,我们的故乡 / 29 3.梦神,卑微的梦神 / 60 4.梦奸犯的诞生 / 87 5.占梦术的秘密 / 115 6.梦境的等级制度 / 143 7.圣人之梦 / 170 后记 / 195
1.我们的睡眠,我们的失败
“劳动一日,可得一夜的安眠;勤劳一生,可得幸福的长眠。”达·芬奇赞美的是劳动,更是劳动、睡眠和幸福之间的亲缘关系。但他最想称颂的,或许是将上述三者连在一起的曲线、时间和隧道,尤其是那条不断延宕、朝六个方位升腾的曲线,不太可能是野心、阴谋、诡诈、最大的人生利润,更何况假借劳动才机缘巧合带来的荣誉金字塔呢?按照巴洛克主义者(Baroque)的美学立场和伦理学观点,直线“一根肠子通屁眼”的率真特性,简直等同于罪恶,因为它太赤裸、太露骨,约等于初次见面就贸然求欢。达·芬奇,那个被好奇心控制,随时准备冒险解剖尸体,以求弄清人体结构、不让画笔犯下透视错误的杰出人物,非常了解劳动的性格和品质,洞悉劳动、睡眠和幸福间的亲缘关系。依神学大师德尔图良(Tertullianus)不无轻蔑性的看法,劳动,尤其是被早期西方贤哲轻视的体力活与手艺活,“总要比马戏场、剧场和各种竞技场中的活动更为高尚”。因此,达·芬奇,那本辛勤劳作的百科全书,才愿意赋予劳动、睡眠以温婉的质地。 但是,除了华夏民人传说中的“小国寡民”阶段(我称之为阴的世界而不是阳的世界),以及古希腊人心目中醇厚、恬静的“黄金时代”(Golden Times),巴尔扎克笔下的拉斯蒂涅发出的战斗宣言——“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A nous deux,maintenant!)——却无疑是一切时代最真实的人生广告术语,最嘹亮的号角,最催人“无利不起早”的鼓点,也是描写人之野心最简洁、最笔挺的“元语言”(metalinguistic),就像有人说过的,我们押的是每一个闪念,但每一次的赌注,却是整整一辈子。自此,被蹂躏、被异化的劳动,成为我们生命中最晦暗、最黏稠的部分,迅速构成了“拼命”的基本要素、争取人生“从胜利走向更大胜利”的坚实底座,何况德国社会学家尼克劳斯·桑巴特(Nicolaus Sombart)早就从欧洲现实生活的正面战场上,以四两拨千斤的轻松招式优雅地保证过:人生“对每一个有进取心的年轻人提出的挑战,极其简洁地表现在这几个字中”。但那个过分迷恋巴黎的花花公子,厌恶德国的德国佬显然忘记了,“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也是法国结构主义者眼中最简洁、最经济、最笔直的人生句式,主、谓、宾齐全,定、状、补暗含,何况额外还有一个买一送一的语气助词,为它增添了必不可少的曲线;何况浪漫、颓废的巴黎,还是这条蜿蜒起伏的曲线自我繁殖和隐藏自身的首都,但它也是结构主义者罗兰·巴尔特(Roland Barthes)、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和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等人的拿撒勒(Nazareth)——上帝之子的诞生地。 自此以后,拉斯蒂涅,那个被捏造出来的人物发出的战斗誓言,才无时无刻不敲击每时每刻都生活在“社会垃圾堆上的人”的卑微灵魂。它让我们心醉神迷,令我们神情亢奋,鼓励我们盯着裸体骨头的双眼持续放电……总之,它的品貌、气质、乳房、四肢和腰身,都同结构主义者乐于将人生看作一个长句的做派,吻合到了天衣无缝的程度。但结构主义者的长句人生观,还是过早暴露出它的宿命论嘴脸:黑格尔宣称凡存在即合理;自称厌恶黑格尔、嫌弃形而上学的结构主义,却主动找出了“合理”之“存在”的结构性机制,还为那句人尽皆知的名言,给出了动力学维度上的繁复论证。同黑格尔老套、刻板的德意志面孔相比,结构主义徐娘半老却又风韵犹存的“三仙姑”做派意味着:我们的人生样态只能如此、只得如此、只该如此,奴隶永远是奴隶,老婆永远是命中注定的那一个,宛若死亡只愿意同它自己相像。长有一张法国面孔的结构主义试图表明:它一直都是“修饰我们叙述的宿命论公式”——宛若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W. Said)针对某种令人厌恶的现实境况痛斥过的那样。而结构,它当真是奇格弗里德·吉迪翁断言的那样,始终“扮演着无意识的角色”,总是倾心于“专制性的形式世界那样”么?颇具反讽意味的是,几乎所有结构主义者都选择性地忘记了其论敌——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的警告和奚落。当然,在布罗代尔所属的“年鉴学派”(Annales School)诸君子看来,布氏铿锵有力、作风霸道的言辞,首先是奚落,其次才是警告:“所有的结构都同时既是历史的基础又是历史的障碍。”但这等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之辞,远不足以打击结构主义者自信满满的方法论“肾脏”,因为在他醉醺醺的高潮时分或癫狂时刻,最想要的,就是结构内部的“吊诡”特性。他也乐于宣称:结构内部左脚给右脚下绊子、右手扇向左脸的喜剧情景,正昭示了人生的自相矛盾;有且只有结构内部的“吊诡”特性,才能让结构主义者在绵远、悠长、密不透风的语言空间中,重新安排、设置、规划和重组我们矛盾透顶的人生与生活。或许,这才是结构主义之于我等凡人的唯一真实性,因为它像前东德(民主德国)一样,总是倾向于建设一种“没有心脏的躯干国家”,亦即脑子停摆,阳具挺拔,而且围绕该物件组建起来的肉体,将不接受脑袋的指挥和支配。 结构主义恐龙级别的反对者,定居巴黎,并早于布罗代尔实施反击的著名独眼龙,让-保尔·萨特(Jean-Paul Sartre),在巴黎某个著名的街角蹙着眉头说过,在法语中,“黑”这个字眼的词根并不是“黑的”。当然,也不一定非得是白的、红的或妖言惑众的其他色泽,只要不是“黑的”就行,只要不违反法语的构词原则就算过关。与此相反,小人社会却坐拥跟它的字义、语义完全吻合的词根。小人社会嘛,就像它的字面意思公开昭示的那样,总是板着扑克牌中的国王脸、王后脸或小丑脸,致力于阻碍每一个人接近他高尚、正派的愿望,破坏和侵蚀高贵愿望之达成的“波莉安娜假设”(Pollyanna Hypothesis),促成和呼唤小人社会的黑暗伎俩,以便完成对它自身的建设。毕竟人犯下的所有 “罪恶”(evil),转身看,正好是为了艰难地“活着”(live);“现在咱们俩来拼一拼吧”,则以模糊手段和目的之间任何形式的正比关系为筹码,呼应了小人社会的目的、心性与手段,也为结构主义者信心爆棚,平添了底气与筹码——因为再长的句子,也会迎来一个命中注定的时刻,并指向最大的人生利益和荣誉金字塔。尽管拉斯蒂涅跟他的纸上同胞——司汤达(Stendhal)虚构的于连——命运大致相仿,并没有在小人社会或阳的世界猎取成功,但这也许更能说明问题。“一般”嘛,总是愿意饶有兴致地将自己建立在“例外”的尸体或废墟之上。就像浑身上下遍布宿命论基因的结构主义者暗中赞同的那样,在人能够迎头撞上的几乎每一个时代,成功都是值得追求和艳羡的,失败却不可能得到起码的原谅和同情,何况失败的整体中某些细小的组成部分,那些微不足道的散碎银子,还是某些“毬不啰嗦之人”主动自找的呢。而那些活了大半辈子,却自觉“没能为祖国、为人民做点什么,每思及此,都伤心欲绝”的阳痿、搞笑分子,确实值得各路强人或成功人士加以唾弃,并包裹在象声词“呸”组成的语义空间中。但在过于精明的结构主义和它的被掌控者看来,这一切,丝毫不影响失败和成功都为同一个句子所操控的实际情形,包括失败和成功认领的夸张容颜、阴沉心跳,还有它们因亢奋或怨恨惨遭扭曲的主动脉。“毬不啰嗦之人”败于结构主义者的长句人生观,是“合该如此”的事情——毕竟“存在即合理”的微言大义,早已得到了动力学维度上的精彩论证与繁复分析。 就像多灾多难的巴勒斯坦人总是习惯于苦中作乐一般,将“乐观的”(mutafa’il)跟“悲观的”(mutasha’im)爆炒、生煎为“乐悲观的”(mutasha’il),我们的生活,总是倾向于“乐悲观”的“辩证”(?)特性,极具令人哭笑不得、欲哭无泪的“悲喜剧”(!)效应。那是一个不得不主动打翻自己的五味瓶,一把必须被我们顶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The Sword of Damocles)。精研人类“恐怖史”的保罗·纽曼(Paul Newman)断言过:由于无边无际的原始恐惧,“人类说出的第一个词很可能是否定的。”他悲观透顶、拒绝给人希望和曙光的看法与观点,跟浪漫主义者卢梭充满激情的语言起源论大异其趣。但很可能是纽曼断言过的宿命性,才暗中导致了我们极具“乐悲观”特性的生活,促成了我们必须认领的“悲喜剧”效应。对此,英国佬杜林(R.Dooling)提供的解决方案,只能被认作最无可奈何、也最为破罐破摔的解救之道。他很幽默地说,由于男子汉大丈夫在小人社会(或阳的世界)不好意思当众大哭,所以,当他们面对逃跑、哭泣或战斗等多项选择时,咒骂就不失为一种简便的“折中方式”。问题是:女人是否可以依靠随便大哭的特权,去扭转和涂改她们的“乐悲观”特性,去罢黜和打击她们的“悲喜剧”效应?在火爆、嚣张的阳的世界,是否当真存在一种女性主义的“悲喜剧”效应和“乐悲观”特性? 事实上,当黄帝追求垂裳而治的“华胥之梦”永久性结束后,与白天匆促、激昂的直立行走相比,与作为“折中方式”的“咒骂”相较,或许睡眠才是更值得追求的人生状态,也更适合失败者回忆。而失败者,不多不少,正是勒内·于热(Reńe Huyghe)所谓“注重衰败中出现的新东西”的那个特殊人种。在按照某种特定比例微缩而成的进化树上,失败者只占据某个令人难以窥测的位置,宛若势利的地图上某个微不足道的小黑点。和大人物、成功人士、皇帝、土皇帝以及山大王们的珠穆朗玛峰相比,失败者的小山包只能是地图上毬不啰嗦的小黑点。而按照太阳的运转节奏白天工作、夜晚睡觉,实在谈不上人类最大的现实主义,这情形,恰如费尔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在他心爱的里斯本说过的:“我想要睡意临近之感,这种睡眠是生活的期许而不是生活的休息。”对此,古希腊的第一个个体诗人赫西俄德(Hesiod)提前给出了缘由:“黑夜属于快乐的神灵。”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也仿佛继往开来一样说:“甜美的夜晚,安然、随意 / 这神圣的时刻静如修女……”问题是,睡眠,广阔、迷人、幕天席地的睡眠,从来不是以萍水相逢的方式同我们相识,它更愿意和我们一起出生、一起成长,宛若“快乐的神灵”要求它做到的那样。 在20世纪中叶稍微靠后一点的巴黎,修辞大师罗兰·巴尔特报道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修辞学在消亡……逐渐丧失了伟大的思想威信。”但这等令人沮丧的境况,不值得修辞学的反对者兴奋,也不值得它的膜拜者提心吊胆、满腹愁苦与哀怨,因为即便是低于地平线和海岸线的修辞学,依然会在它低矮和并不宽敞的领地内乐于承认:不是人的身体,而是身体的休眠状态,才从最根本的角度上属于我们,允许因过度奔波而疲惫不堪的“毬不啰嗦之人”,暂时放弃“拼一拼”的打算、计划、谋略和各式机心,何况睡眠从来不曾欺骗过我们——因为即便“矫称伯夷之人,梦中必露盗跖本色,言乎其不能假也”。睡眠和梦境一以贯之的诚实品格值得赞扬和激赏;而被君子和拉斯蒂涅们共同把持的阳的世界(而不是阴的世界),却总是在唆使“昼伪遏敝,夜吐真情”的事例不断发生与轮回。归根到底,没有被修辞学染指的宇宙,不仅不值得一过,压根儿就不该存活——我们的修辞学终归是乐观和长寿的,至少超过了结构主义的寿命,更不用说昙花一现的结构主义者。虽然那仅仅是纯粹语言学意义上的喜形于色或暗自庆幸,并不能为人生内部的自相矛盾提供语义学上的任何解释,但足以让我们过于活跃的心跳得到安慰,获取从容、平静、安宁与和乐。 因此,面对寒冷、凛冽的现实,面对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小人社会,聪明过人却郁郁不得志的曹植,才更愿意向往睡眠的甜美境界,宁愿向黑漆漆的夜间君主折腰致敬。在睡眠过于宽敞的边缘地带,陈思王酸溜溜地抱怨:“丹诚之至愿,不离于梦想者也。”要知道,曹植这话,可是说给他当皇帝的哥哥听的,目的是帝位角逐游戏失败后,诚心服输,以求保全小命。这情形,颇有些类似于《圣经》之所说:“因为血有生命,所以能赎罪。”和血在西方的神学用途以及它的货币身份、购买力看起来非常相似,睡眠和梦想也能保全或赎回曹植的身家性命。十分幸运的是,无需刻意寻找,睡眠已经自动来到了我们身上,乐意为我们黄袍加身或黑纱罩脸。没有必要怀疑,睡眠是无可言说和深不可测的神安置在我们体内一根看不见的引线,最初很长,接着逐次递减,直到在某些极端的时刻,没收了这根引线——俗称失眠;当然,最终它会达到无限,把你抛入永不醒来的长眠状态——是不是达·芬奇说的“幸福的长眠”,取决于你对劳动的态度,取决于你是不是拉斯蒂涅的变种或于连的亚种。神的意志凡人无从窥察,但睡眠确实是对白天、小人社会和“拼一拼吧”进行否定与扬弃(Aufheben)的敏感装置,是对夜晚实施颂扬的黑白广场,对应于我们内心深处芜杂的颓废感、挫败感,还有取之不竭的绝望感——即使在睡眠中,笑声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曹植酸溜溜的语调值得后人同情。但我们仍然有必要感谢无所不能的造物主,因为他炮制的睡眠不仅诚实,还慷慨大度,不像尘世中的金钱,总是被迫在吝啬鬼的帮助和授意下,刻意维护、建设和强化它的小人风度。 但先于这一切到来的,是对睡眠予以坚决支持的动作 / 行为:身卧、眼闭,在心智周围竖起暗褐色的篱笆或高墙,还额外需要一道宽阔、深邃的护城河予以守护,以便身心处于相对安静和稳定的休眠状态。动作 / 行为不仅是各种身体征候的支持者,也是所有心理况味和胸中块垒的幕后推手,是一切人生状态的第一推动力,是看得见的上帝之手。令毬不啰嗦之人欣喜的是,中国古代不少大经大典,都曾明确提到过这一点:“睡,坐寐也,从目垂声。”和一“坐”下就“打瞌睡”的垃圾之“睡”、道德不纯之“睡”迥然有别,“寐”则“卧也,从梦省,未声”②、“寐,眛也。目闭神藏”。在充满稚气和茂密想象力的古典中国,“寐”才是真资格的“睡”、古典意义上的“睡”,散发着古汉语带来的甜美气息、古人嗓子眼里发出的婉转嘤鸣,经过数千年辗转奔赴与万里长征,最终,历久弥新、完好无缺地传染给今天的“睡”。 对此,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一个纯种的美国佬,显然情有独钟:“中国颜色让我宁静 / 我觉得玻璃是邪恶的。”(Rest me with Chinese colors, / For I think the glass is evil.)庞德这样说,很可能因为单音节的汉语甜美得让人心“碎”和心“醉”,多音节的英语却更像“维也纳式的装饰彩色玻璃,令人眼花缭乱,扑朔迷离,心神不定”。但无论是古典之“寐”,还是现代之“睡”,“卧”都是必不可少的姿势,蕴含着睡眠彰而不显、保存至今的全部秘密,它们却在结构主义者的长句人生观中,没有获得任何像样的地位。犹如“中”国“中”学的“中”年语文女教师一样,结构主义者用纸面上的“谓语”一词,竟把“卧”的肉身状态与状况给彻底打发了——也就是说,以肉身为根基的睡姿一下子从人间蒸发,再也找不到像样的蛛丝马迹。但揭开“谓语”的幕帐后,人们还是很容易发现:肉身状态的“卧”,仍然是对白天和直立行走的否定,是动作/行为上的返祖现象,也是对始基和出处的公开向往与颂扬——“卧”从肉乎乎、湿漉漉的性感维度,支持了睡眠中即将展开的一切行为。它是我们荒芜内心最好的动作性对称物;而它一门心思想要对称的,是我们对“黄金时代”和“小国寡民”的怀念,是对“拼一拼吧”的无限矮小化。所以,多愁善感、满怀悲悯之心的契诃夫(Аnton Chekhov)——我们身体和灵魂的共同医生——才深有感慨:“我到来世时,希望能够回顾一下我这一世的生活,说:‘那是个美丽的梦呀……’”智慧、悲悯如契诃夫者,恐怕不至于忘记,“美丽的梦”取决于甜美的睡眠,更取决于睡眠的甜美程度——它总是倾向于长翅膀的睡眠充任自己的底座和根基。在另一处,契诃夫还说:“我做了这样的梦:认为是现实的其实是梦,正像梦就是现实一样。”以契诃夫的仁慈和善良,他肯定知道:美梦不过是“卧”派生的珍贵植物,在忙于大口吞吐二氧化碳和氧气;它仅仅是二手的人生收获,是只具有第二性征的精美礼物。虽然美梦与现实难分难解,在过于敏感的人(比如契诃夫)那里还界限不明,虽然它从头至尾都在依赖、顺从和消费睡眠,但它缤纷的落叶,却无疑滋养了睡眠,润滑了培植睡眠的肉身状态的“卧”,而不仅仅是“卧”的书面概念。 智顗,南朝时一位持有特殊睡眠观的得道高僧,简洁、准确地将睡眠在动作 / 行为上的先后顺序一语道破。令人欣喜的是,他还别具慧眼地将心智活动跟睡眠死死绑在一起,比万里之外、千年之后的结构主义者高明得多:“心昏闇名为睡;五情闇蔽、放恣支(肢)节、委卧睡熟为眠。”瞧瞧,表面上简单至极、不值一提的睡眠,在深不可测的哲人眼里,该有多么复杂的动作程序,该涉及多么精微的灵魂波动,又岂是一个主谓宾、定状补齐备的长句能够总结和概括。那位高僧出人意料,又合于佛理地将“寐”分解为“睡”与“眠”两个层次,让它们分属不同的灵魂部门或心灵机构(即“心”与“情”),却又要求它们同气相求、相互声援,在小人社会或阳的世界,共建古典性的“寐”——有如当下的军民“共建”某个街道、某个公厕或某所大学。令我们更加震惊的,还是智顗称颂的、能迅速达致睡眠境界的特殊姿势。它酣畅、坦荡、恬静、随意、令人迷恋:身体在“心”“昏”、“情”“蔽”的状态下,趁机拥有了自己的魏晋风度。尔文·高夫曼(E. Goffman),大英帝国治下一位不太知名的语言学家,将类似于魏晋风度的状态,称作“身体界线完整性的崩溃”,还特意赠以“泛滥而出”(flooding out)的动作性谥号。植物啊,生性婉转、安静的植物!它肆无忌惮地挥霍了睡眠,却让回忆和梦境自动呈现,曹植念想中“远慕《鹿鸣》君臣之宴,中咏《常棣》匪他之诫,下思《伐木》友生之义,终怀《蓼莪》罔极之哀”的甜美境界,这典型的“中国颜色”,顷刻间,就轻而易举地化为了现实。但“轻而易举”和仅存于汉语空间的“顷刻间”,仍然要远远大于结构主义者的长句人生观,也比它更隐晦、更多歧义、更多变体和亚种,虽然从表面上看,它好像是清晰的、笔直的和挺拔的。很显然,身体的魏晋风度才是睡眠的首要条件,它否定了白天和直立行走;或者,白天和直立行走被罢黜、被扫荡,才是身体的魏晋风度能够存在的唯一前提,才是对夜晚实施颂扬的黑白广场得以诞生的唯一源头,“卧”是其中最醒目的部分,是被魏晋风度、“身体界线完整性的崩溃”和“泛滥而出”刻意推荐和保举的重点对象,是组成睡眠的所有动作中,唯一的首领或A角,但又绝对不是小人社会贪婪的独裁者——人类之“卧”从古及今,从未有过这等动词状态的小心思,那双时刻眨巴着精于算计的三角眼。 魏晋风度的慷慨和仁慈实在令我们感动:无论睡眠中人拥有何种白天定义下的身份、姿态与面容,都慷慨大度地给了他们道家或玄学的面孔。“越名教而任自然”,是魏晋风度对他们的基本要求,否则,就配不上睡眠暗含的人生状态,更说不上回忆与向往;“竹林七贤”仅仅是深受魏晋风度欢迎的普通人,不普通的,是那些失眠者,夜不能寐者,挑灯夜战者,还有半夜红着眼睛瞄准北斗星的家伙——他们都是成功分子或成功分子的候选人。而神秘莫测、机关算尽、智慧难以被后人企及的老子,站在李树下的人,是不是经过对睡眠的细致观察,才最终悟“道”的呢?不能幼稚地把周王朝国家图书馆馆长的智商与眼力,仅仅局限于对水、月亮和女人下体的观察上,毕竟睡眠才是离他更近、更便于他思索的事物或风景。面对欲望大起义的小人社会、阳的世界、身体的各省纷纷叛变的白昼,高僧智顗根本不屑于回答下述问题:有没有一种不受打扰的、整体性的睡眠存在?但这样的说法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还想贪得无厌地向睡眠索取什么呢?智顗在关键部位上的长久沉默,或许在暗示我们:在黑黢黢的小人社会,在硕大无朋的阳的世界,所谓整体性的睡眠,恰如花花公子桑巴特针对另外的变态情势讽刺过的,仅仅是“一种想象、一种虚构、一种捏造、一种连续的即席之作、一种骗局和一种幌子”,因为阳的世界总是倾向于、热衷于打断我们的睡眠。在夜间,连谣言、地震、洪水、没有被成功管制住的响屁声和泥石流……都在帮助小人社会破坏我们酣畅的睡姿。但这样的局面,依然不足以妨碍身体的魏晋风度对其自身建设的力度。事实上,我们只需要真资格睡眠的一个切片就足够了——对于习惯性失眠者,情形尤其如此。毫无疑问,有了睡眠,我们很可能就真的有了一切…… 从象征的层面或隐喻的角度观察,睡眠意味着对生育、增值和喧闹的坚决反对,对长句人生观的无情嘲讽,也是对“每一块土地上都站着一个精明的策划师”坚持不懈的否定。睡眠意味着梦境和双倍人生的开始,意味着放弃战斗,罢黜拉斯蒂涅的“拼一拼吧”,意味着阉割镜子的自我繁殖,以及镜中那个阴沉沉、黑黢黢、浑身充血的自我;“卧”则不言而喻地意味着,处于睡眠状态之中的人必须背对阳的世界,只将一个饱含蔑视神情的侧面交付小人社会,交付身体的各省纷纷叛变的白昼,就像费尔南多·佩索阿热情称颂过的:“为了对抗作为一切事物基本元素的粗暴冷漠,神秘主义者发觉最好的办法是舍弃。否定世界,转身背向它,就像忽然发觉自己站在泥沼边沿而转背一样。”尽管不可能每个人都是神秘主义者,更不可能是否定“色界”中一切短暂受造物的佛教徒,但我们依然只有在睡眠中,而不是各类装疯卖傻的酒鬼自以为是的杯内乾坤中,才幸运地拥有这等特权,才有机会接管自己的超帝王尊严——“天子呼来不上船”的醉后狂态,仅仅在身体的魏晋风度认领的势力范围之内,才有可能化为现实。我们面对的真实情境,正是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博士早就断言过的:“欢快和忧郁都是心胸中孤独、沉默的寄居者,不会接受也不会发出任何交流的信息……”或许正因为如此,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对人之“存在”的故作惊讶状,才显得格外有趣和可爱。他像个严谨的几何学家一样感叹唏嘘:“每一个此在看起来本身都是圆的”(Jedes Dasein scheint in sich rund)。雅氏对“存在”充满敬意的形态学分析,很可能符合“存在”的固有秉性。事实上,身体的魏晋风度总是倾向于强调弧线,就像达·芬奇称颂过的;而身体的魏晋风度乐于承认、乐于追逐的“卧”,最多是个半圆,刚好是二分之一的“此在”(Dasein),却不折不扣地构成了黑、白两个世界之间的分隔符,也造就了睡眠中人的地平线——但愿身体的魏晋风度还不至于无聊到需要借重修辞学的“思想威信” ……
你还可能感兴趣
我要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