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荆风、贾平凹、张承志、陈建功、张抗抗、彭程、刘醒龙、王巨才、叶梅、何立伟、周晓枫、锦璐、李娟……45位作家的45篇散文佳作,优美的文字与朴实的语言共存,真挚的情感与深刻的哲思相映,凸显着作家个人的性情与体温,有厚重,有清新,寓意丰赡,可堪回味。
由中国散文界知名选家选编的2016年度散文,是从当年在全国文学刊物上发表的优秀散文中精心挑选出来的,旨在检阅该年度散文的创作实绩,公正客观地推选出思想性、艺术性俱佳,有代表性、有影响力的年度散文。
适读人群 :文学爱好者,社会大众
彭荆风《娜拿——初进佤山》
陈建功《双城记:飞去来的滋味儿》
彭程《远处的墓碑》
刘醒龙《去南海栽一棵树》
叶梅《云朵之上》
石英《淳厚的一切都值得回忆》
何立伟《出入都正街》
周晓枫《在洞头过七夕》
夏海涛《探寻大汶河》
李娟《去乌镇,看望木心先生》
王剑冰,男,河北省唐山市人,毕业于河南大学,中共党员,专业作家,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散文学会会长,中外散文诗协会副主席,全国鲁迅文学奖二、三、四届评委。曾任《散文选刊》副主编、主编。
001/娜拿——初进佤山 彭荆风
011/沧海何尝断地脉 贾平凹
019/乡贤在否,文脉谁续? 李辉
029/1976年记 蒋子龙
038/点滴未敢忘[外一篇] 张承志
043/梦回祁连 雷达
056/双城记:飞去来的滋味儿 陈建功
061/边缘与跳脱——有关HAYA的传说 张抗抗
066/远处的墓碑 彭程
072/那片多彩的土地——滇东纪行 谭谈
077/去南海栽一棵树 刘醒龙
084/吴中访山记 王巨才
089/云朵之上 叶梅
098/淳厚的一切都值得回忆 石英
104/陈年旧事 邵丽
116/响云香纱 韩小蕙
119/沉鱼落雁花愁颤 马瑞芳
127/出入都正街 何立伟
132/等你在西湖 李贯通
137/在洞头过七夕 周晓枫
141/春雨醉 叶延滨
146/永远的田园 熊育群
152/多年以后 裘山山
157/重返故乡:一个旁观者的自白 锦璐
168/李陵案的一个意外事件 夏立君
173/风雅颂——书画四章 苏雪依
180/一树繁花为你芬芳 苗莉
185/鸡足山揽胜记 张昆华
190/玫瑰难掩 张大威
196/翦伯赞前辈与家父的友情 李啸
200/探寻大汶河 夏海涛
211/与父亲相约在春天 廖华歌
216/他乡遇故知[节选] 施晓宇
222/踮起脚尖,就能碰到阳光 冻凤秋
226/草根文学的先驱——王梵志 李木生
233/去乌镇,看望木心先生 李娟
237/打铁,打铁 宋长征
243/母性的绝美 凌鹰
250/日暮乡关何处是——关于一座村庄的思考 徐可
259/收脚印的人 田鑫
267/一次别离 向迅
275/万缘同镜象——说不尽的弘一法师 老城
284/一世房奴 肖灿先
290/越来越轻 朝颜
298/低到尘埃里 彦妮
309/编后记 王剑冰
沧海何尝断地脉(节选)
贾平凹
十年前一夏无雨,认为凶岁,在西安城南的一个出租屋里,我的老乡给我诉苦。他是个结巴,说话时断时续,他老婆在帘子后的床上一直嘤嘤泣哭。那时的蚊子很多,得不停地用巴掌去打,其实每一巴掌都打的是我们的胳膊和脸。
人走了,他说,又回,回那里去了。
那一幕我至今还清清晰晰,他抬起脑袋看我,目光空洞茫然,我惊得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他说的人,就是他的女儿,初中辍学后从老家来西安和收捡破烂的父母仅生活了一年,便被人拐卖了。他们整整三年都在寻找,好不容易经公安人员解救回来,半年后女儿却又去了被拐卖的那个地方。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样的结局,是鬼,鬼都慌乱啊!他老婆还是在哭,我的老乡就突然勃然大怒,骂道:哭,哭,你倒是哭,你妈的×哩,哭?!抓起桌子上的碗向帘子砸去。我没有拦他,也没一句劝说。桌子上还有一个碗,盛着咸菜,旁边是一筛子蒸馍和一只用黑塑料筒做成的花盆,长着一棵海棠。这海棠是他女儿回来的第三天栽的,那天,我的老乡叫我去喝酒,我看到他女儿正往塑料筒里装土。我赶紧把咸菜碗、蒸馍筛子和海棠盆挪开,免得他再要抓起来砸老婆。我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原由,是女儿回来后,因为报纸上电视上连续地报道着这次解救中公安人员的英勇事迹,社会上也都知道了他女儿是那个被拐卖者,女儿被人围观,指指点点,说那个男的家穷,人傻,×多,说她生下了一个孩子。从此女儿不再出门,不再说话,整日呆坐着一动不动。我的老乡担心着女儿这样下去不是要疯了就是会得大病,便托人说媒,希望她能嫁到远些的地方去,有个谁也不知道女儿情况的婆家。但就在他和媒人商量的时候,女儿不见了,留下个字条,说她还是回那个村子去了。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我一直没给任何人说过。
但这件事像刀子一样刻在我的心里,每每一想起来,就觉得那刀子还在往深处刻。我始终不知道我那个老乡的女儿回去的村子是个什么地方,十年了,她又是怎么个活法。我和我的老乡还在往来,他依然是麦秋时节了回老家收庄稼,庄稼收完了再到西安来收捡破烂,但一年比一年老得严重,头发稀落,身子都佝偻了。前些年一见面,总还要给我唠叨,说解救女儿时他去过那村子,在高原上,风头子硬,人都住在窑洞里,没有麦面蒸馍吃。这几年再见到他了,却再也没提说过他女儿。我问了句:你没去看看她?他挥了一下手,说:有啥……看……看的?!他不愿意提说,我也就不敢再问。以后,我采风去过甘肃的定西,去过榆林的横山和绥德,也去过咸阳北部的彬县、淳化、旬邑,那里都是高原,每当我在坡梁的小路上看到挖土豆回家的妇女,脸色黑红,背着那么沉重的篓子,两条弯曲成O形的腿,趔趔趄趄,我就想到了她。在某一个村庄,路过谁家的碱畔,那里堆放着各式各样的农具,有驴有猪,鸡狗齐全,窑门口晒了桔梗和当归,有矮个子男子蹴在那里吃饭,而女的一边给身边的小儿擦鼻涕,一边扭着头朝隔壁家骂,骂得起劲了,啪啪地拍打自己的屁股,我就想到了她。在逛完了集市往另一个村庄去的路口,一个孩子在草窝里捉蚂蚱,远处的奶奶怎么喊他,他都不听,奶奶就把胳膊上的篮子放在地上,说:谁吃饼干呀?谁吃饼干呀!孙子没有来,麻雀、乌鸦和鹰却来了,等孙子捉着蚂蚱往过跑,篮子里的那包饼干已没有了,只剩下一个骨头,那是奶奶在集市上掉下来的一颗牙,她要带回扔到自家的房顶去,不知怎么,我也就想到了她。
年轻的时候,死亡对于我,只是一个词语,一个概念,一个哲学上的问题,谈起来轻松而热烈,当过了五十岁,家族里朋友圈接二连三地有人死去,甚至父母也死了,死亡从此让我恐惧,那是无言的恐惧。曾几何时报纸上电视上报道过拐卖妇女儿童的案件,我也觉得那非常遥远,就如我阅读外国小说里贩卖黑奴一样。可我那个老乡女儿的遭遇,使我在街上行走时常常就盯着人群,还怀疑起了某个人,每有亲戚带了小儿或孙子来看我,我送他们走时,一定是反复叮嘱把孩子管好。
我出生于农村,十九岁才到西安,我自以为农村的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可20世纪80年代初和一个妇联干部交谈,她告诉我:经调查,农村的妇女百分之六十性生活没有快感。我记得我当时目瞪口呆。十年前我那个老乡的女儿被拐卖后,我去过一次公安局,了解到这个城市每年被拐卖的妇女、儿童的具体数量无法得知,因为是不是被拐卖难以确认,但确凿的、备案的失踪人口有数千人。我也是目瞪口呆。
留神了起来,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总能看到贴在路灯杆上的道路指示牌上的公用电话亭上的寻人广告,寻的又大多是妇女和儿童。这些失踪的妇女儿童,让人想得最多的,他们是被拐卖了。这些广告在农村是少见的,为什么都集中发生在城市呢?偷抢金钱可以理解,偷抢财物可以理解,偷抢了家畜和宠物拿去贩卖也可以理解,怎么就有拐卖妇女儿童的?社会在进步文明着,怎么还有这样的荒唐和野蛮,为什么呢?
中国大转型年代,发生了有史以来人口最大的迁徙,进城去,几乎所有人都往城市涌聚。就拿西安来讲,这是个古老的城市,满城到处却都是年轻的面孔,他们衣着整洁,发型新潮,拿着手机自拍的时候有着很萌的表情,但他们说着各种各样的方言,就知道了百分之八九十都来自于农村。在我居住的那座楼上,大多数的房间都出租给了这些年轻人。其中有的确实在西安扎下了根,过上了好日子,而更多的却漂着,他们寻不到工作,即便寻到了也总是因工资少待遇低或者嫌太辛苦又辞掉了,但他们不回老家去,宁愿一天三顿吃泡面也不愿再回去,从离开老家的那天起就决定永远不回去了。其实,在西安待过一年两年也回不去了,尤其是那些女的。中央政府每年之初都在发一号文件,不断在说要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可农村没有了年轻人,靠那些空巢的老人留守的儿童去建设吗?我们是在一些农村看到了集中盖起来的漂亮的屋舍,挂着有村委会的牌子,党员活动室的牌子,也有医疗所和农科研究站,但那全是离城镇近的,自然生态好的,在高速路边的地方。而偏远的各方面条件都落后的区域,那些没能力也没技术和资金的男人仍剩在村子里,他们依赖着土地能解决着温饱,却无法娶妻生子。我是到过一些这样的村子,村子里几乎都是光棍,有一个跛子,他给村里架电线时从崖上掉下来跌断了腿,他说:我家在我手里要绝种了,我们村在我们这一辈就消亡了。我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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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人民文学》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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