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
高尔基(Максим Горький,1868—1936),原名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Алексей Максимович Пещков)。苏联伟大的无产阶级作家,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奠基人,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导师,苏联文学的创始人之一。列宁称他为“无产阶级艺术最杰出的代表”。
《在人间》是高尔基自传体小说“人生三部曲”中的第二部,讲述了阿廖沙(高尔基的小名)从1871年到1884年,即十一岁到十六岁之间的生活状态。
这段时期,外公卡西林的染坊彻底破产,为了生计,父母双亡的孤儿、十一岁的阿廖沙独自走入社会,来到了人间。他先到一家鞋店做学徒,后到绘图师家做学徒,再到一艘船上当洗碗工……在圣像作坊做学徒工时,历尽坎坷,与社会底层形形色色的人们打交道。阿廖沙在船上结识了喜欢读书、性格仗义、粗中有细的厨师斯穆雷,并在他的影响下开始读书。随着阅读的广泛和深入,阿廖沙有了强烈的求知欲和对美好事物、真理的不懈追求;家里,吝啬刻薄的外公因为染坊破产,脾气收敛了许多,外婆依旧是那么坚强而乐观;“玛尔戈王后”的贵族气质和行为举止让阿廖沙见识了什么叫有文化、什么叫美、什么叫教养,这与他周围那些整天打闹吵架、搬弄是非、说人坏话的小市民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些人大都见识短浅、圈子狭窄,难以理解阿廖沙为啥这么喜欢读书,而他不为周遭环境所动,倔强地坚持博览群书。丰富的社会阅历和广泛的阅读拓宽了他的视野,让他有了走向广阔天地的冲动。五年后,他怀着上大学的渴望,去了喀山。
《在人间》浓缩积淀了沙俄时期一个少年的生活史,蕴含了俄国工业资本主义成长引起的小资产阶段手工业的瓦解过程,是俄国19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真实生活写照。小说在表现主人公生活经历的同时,描述了沙俄统治下普通人群的困苦生活和他们的苦闷情绪,书中真实地再现了下层人民生活的严峻与阴暗。
高尔基(Максим Горький,1868-1936),原名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Алексей Максимович Пещков)。苏联伟大的无产阶级作家,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奠基人,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导师,苏联文学的创始人之一。列宁称他为“无产阶级艺术杰出的代表”。
1
就这样,我来到了人间,在城里大街上一家“时尚鞋店”当学徒。
我的老板是个矮小的胖子,他有张棕色的糙脸,牙齿是绿色的,眼睛湿润而肮脏。
我觉得他是个瞎子,为了证实这一点,我就做起鬼脸。
“别做怪相。”他轻声但严厉地说。
这双浑浊的眼睛看得我浑身不自在,我不相信它们在看我,——莫非,老板只是在猜我是否在做鬼脸吧?
“我说了,别做怪相。”他声音更低地训道,厚嘴唇几乎一动不动。
“别挠手,”他那干瘪的耳语传了过来,“你可记好了,你是在城里大街上顶级店里干活!学徒要像一尊塑像一样站在门外……”
我不知道啥叫塑像,也不能不挠手:两条胳膊,一直到胳膊肘都是红斑和溃疡,疥癣螨虫咬得我难受。
“你在家是干啥的?”老板仔细端详我的手臂,问道。
我一边讲,他一边摇晃着满是灰白头发的脑袋一边不留情面地说:
“就是捡破烂吧,——这个比叫花子还糟糕,比小偷还差劲。”
于是我不无得意地说:
“我也当过小偷呢!”
然后,他把一双猫爪子般的手放到账台上,吃惊地眨着那双呆滞的眼睛盯着我,嗓音嘶哑地说道:
“咋回事?你还偷过东西?”
我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哦,这都是些小事,但要是你在我这里偷鞋子或者钱,我就把你关进牢里,一直到你长大成人……”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平静,但可把我吓坏了,更加厌恶他了。
店里除了老板,还有雅科夫的儿子,我的表哥萨沙和一个管事——一个机灵、会缠人、红脸膛的人。萨沙穿着红褐色的小号常礼服、衬胸、撒腿裤,系着领带,一副很傲慢的样子,没把我放在眼里。
当外公把我领到老板面前,要萨沙照应我、教我时,萨沙傲慢地皱起眉头,警告道:
“那他得听我的!”
外公把手搭到我脑袋上,按弯我的脖子:
“听他的话,他年龄比你大,职位也比你高……”
萨沙瞪出眼珠子训我:
“你得记住外公说的话!”
于是,从第一天起,他就开始竭力在我面前摆起架子来。
“卡西林表哥萨沙的姓。,别老是瞪着眼珠子好不。”老板这样劝他。
“我——没有啊。”萨沙答道,低下了头,但是老板却还是没打住:
“别老虎着脸,顾客会以为你是头山羊……”
管事一脸媚笑,老板难看地咧着嘴,萨沙涨红着脸,躲到柜台后面去了。
我不喜欢这些谈话,很多词汇的意思也弄不懂,有时候觉得这些人讲的是另一种语言。
当女买主进来的时候,老板就从衣袋里抽出一只手,摸摸小胡子,脸上堆起甜蜜的微笑,露出满脸的皱纹,但对那双瞎子似的双眼没有一点影响。管事挺直身子,胳膊肘贴着腰部,一双手掌恭敬地伸出来,萨沙胆怯地眨着眼睛,极力想掩饰自己鼓起的眼珠,我站在门旁,一边偷偷挠着手,一边盯着整个买卖的过程。
管事跪在女顾客面前,令人吃惊地叉开手指测量皮鞋的尺寸。他的双手发抖,小心翼翼地触到女顾客的脚,好像生怕把脚弄化了。这脚肥实,活像倒放着的溜肩膀的细颈瓶子。
有一次,一位太太抖着脚,蜷缩着身子说:
“哎呀,你挠得我好痒啊……”
“这个,是出于礼貌啊。”管事连忙热情地解释。
他纠缠女顾客的样子很滑稽,为了不笑出来,我把脸转过去朝着门玻璃。但耐不住想看看他们做买卖的渴望,——管事的接待方式已经把我逗乐了,同时我想我永远也学不会这么有礼貌地叉开手指,如此灵巧地给陌生人穿上皮鞋。
老板常常溜进柜台后面的小房间里,同时把萨沙也叫过去,留下管家跟女顾客面对面周旋。一次,他摸了一把一位棕红色头发的女顾客的脚,然后把大拇指、中指、食指握成一撮吻了一下。
“哎哟,”女顾客轻轻叫了一声,“你这小调皮!”
他于是鼓起腮帮子,吃力地发声:
“噗……噗!”
我立马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我怕站不稳,就吊在门把手上,门一下就打开了,我头撞到门玻璃上,打掉了一块玻璃。管事朝我直跺脚,老板用那大金戒指敲我脑袋,萨沙上来就要拧我的耳朵。傍晚,回家路上,萨沙恶狠狠地训斥我:
“你会因为这些鬼把戏被赶走的!哼,这有啥好笑的?”
他然后解释说,如果管事能讨太太们欢心,生意就会好做不少。
“太太其实也不需要皮鞋的,她来买双多余的鞋,纯粹是为了来看看可爱的管事,可你,就是不开窍,还尽让人操心……”
这让我觉得很冤,谁也没有为我操心啊,尤其是他。
每天早晨,厨娘,一个病怏怏的怒气冲冲的女人,总要比萨沙早一个钟头把我叫醒。我得擦好老板一家和管事、萨沙的皮鞋,刷干净他们的衣装,烧好茶炊,给所有的炉子堆好柴火,洗干净所有的午饭餐盒。一到铺子,就是扫地、擦掉灰尘,沏好茶水,给买家送货,回家吃午饭;这段时间,站在铺子门口的工作就由萨沙来替我干,他觉得这差事有辱他的身份,就骂我:
“蠢货!叫别人为你干活……”
我又难过又寂寞,我已经习惯独自一人过日子,从早到晚待在库纳维诺的沙土街道上,待在浑浊的奥卡河畔,待在田野和森林里。这里没有外婆,没有小伙伴,没有可以说话的人,而生活又在向我展示着它那丑陋、虚伪的内幕,让我感到愤懑。
女顾客常常啥都没有买就走了,——这时,他们三个就感觉自己受了侮辱,面子挂不住了。老板把甜甜的微笑一收,命令道:
“卡西林,收货!”
又怒斥道:
“呸,跑来一头母猪!在家里闲得蛋疼了咋的,逛铺子来了。你要是我老婆,看我不把你……”
他老婆,瘦瘦的、黑眼睛、大鼻子,常常朝他跺脚大骂,就像对待仆人一样。
常常是这样,他们说着奉承话、鞠躬送走熟悉的女顾客后,就不知羞耻地说她脏话,这时我就想冲到街上,追上那个女人,把他们说的话告诉她。
当然,我知道人们一般都在背地里互相说坏话,但这三个人说起人来特别可恶,好像他们是被谁推举为最优秀的人,并被派来审判人世间似的。他们嫉妒很多人,从来不夸赞谁,并知道每个人的那点龌龊事。
有一次,铺子里来了一位年轻女人,脸颊上泛着红晕,有双闪亮的眼睛,披着带黑色毛领子的天鹅绒斗篷,——她的脸蛋从皮毛上露出来,好似一朵惊艳的小花。脱去斗篷,交到萨沙手上,她显得更加漂亮了:匀称的身材紧紧裹在蓝灰色的绸缎中,两只耳朵上的钻石闪着亮光,让我想起绝世美人瓦西里莎俄国民间故事中聪明坚强的美女。,我认定这就是省长夫人。她受到了毕恭毕敬的接待,他们在她面前躬着腰,就像在火面前似的,溢美之词不绝于耳。这三个人像魔鬼似的在店铺里乱串,橱窗玻璃上滑动着他们的身影,好像周遭一切都燃烧起来了,渐渐消失了,现在变成了另外的模样、另外的形状。
她迅速挑选了一双昂贵的皮鞋,走了。老板吧嗒咂了下嘴,打着口哨说:
“母——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