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读与收藏·良友文学丛书:母亲》是丁玲诸多作品中的名作之一。丁玲母亲原名余曼贞,这部《人文读与收藏·良友文学丛书:母亲》即是以其亲生母亲为原型的创作,其中的小菡与弟弟即以丁玲本人与幼年夭折的弟弟为原型。丁玲的母亲可说是一位旧社会颇具先进性与开放头脑的伟大母亲,在早年守寡的孤苦境地中,凭借顽强的意志抚养他们长大。在一次回武陵城(娘家)的偶然机会中,她接触到了新式女子学堂,并深深地迷恋上去学堂读书,以求自己开创出自立的生活道路。她送孩子读书,自己也读书、放脚,结交同道好友,议论时政,并具有一颗爱国之心。这样的一位女性在那个时代所做的一切,都堪称壮举,体现了女性在革命大潮风雨欲来时的精神觉悟。这部作品,有着细腻流畅而优美的散文化之美,人物描写与对话,又有中国古典小说的优良传统,堪称新文学佳作典范。
《人文读与收藏·良友文学丛书:母亲》是写前一代革命女性的典型作品。作者以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为背景,叙述自己的母亲在大时代来临以前,以一个年轻寡妇,在旧社会中遭遇了层层的苦痛和压迫,使她觉悟到女性的伟大革命,而独自走向光明去的经过。
丁玲(1904~1986),中国现代著名作家、社会活动家。原名蒋伟,字冰之,笔名彬芷、从喧等。曾获斯大林文艺奖金。代表作有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时》等。
曼贞也已经起床了。在女人中,她是一个不爱说话的。生得并不怎样好看,却是端庄得很,又沈着,又大方,又和气,使人可亲,也使人可敬。她满肚子都是悲苦,一半为死去的丈夫,大半还是为怎样生活;有两个小孩子,拖着她,家产完了,伯伯叔叔都像狼一样的凶狠。爷爷们不作主,大家都在冷眼看她。有两个妯娌是好的,譬如二婆婆也是可怜她的,却不中用,帮不了她什么。靠娘家,父母都死了,哥哥也到云南去了,兄弟是能干的,可是小孩子多,而弟媳……靠人总不能。世界呢,又是一个势利的世界,过惯了好日子,一天坍下来,真受苦。而且那怕你穷,可是不能摆穷样子,否则都要骂你,要嘲笑你,门面要紧,亲戚又多,应酬又多,一年到头红白喜事就不知多少场,你有事别人来过的,不能不还席,东西送多送少都是学问,不清楚弄错了,也是挨骂的。人来人往的款待,待慢了,鬼都不会上你的门,讲出去,难听得很,你也要求人的。比方大姑奶奶回家住几天,是自己人,家里又没人手,猫虎点,讲起来也不要紧,可是大姑奶奶就不讲,丫头轿夫们的嘴也难免了。人要替别人作想是不会的。亲戚妯娌太多,丫头老婆太多,都等着错处抓经呢。所以虽说只来了两个客,都是自己家里的,都也够忙了。上头有上头的款待。下头有下头的款待。而且大姑奶奶是有瘾的,大少奶奶愉着也欢喜玩这个,总要有好膏。吃烟的人又喜欢吃点心,于是不得不要长庚,长庚不得空,就请山那边的张大福到场上去买点心,还要泡上好的浓茶。连丫头们,一点也疏忽不得。幸好这屋里有一个么妈,什么事都内行,都想得到,嘴也会说,别人要怪也怪不去。曼贞就把一切事都交把她。说靠人,就只这一个老妈妈可靠,可是只能把杂碎事交把她,而那支持着这一切的银钱事,却还悬在空空的,谁也没有把握。她忧愁着这些,还忧愁到许多更远的,只是纵是亲到自己的姑奶奶,她也觉得没有说的必要,因为她并不能给她什么帮助。她明白一切都得靠自己,而自己又软弱无能,她就不向别人说,不在别人面前流眼泪,只放在心上一人作急,让好了又病,病了又病。所以在有客人在家,到也并不显得怎样落漠,她总是打着精神,从不用眼泪鼻涕来难为人的。
表面上日子过的是还平安的。不会忘记装香,秋蝉顺儿都记得,一天三次不要人喊,就会带着小菡去磕头的。茶水的事,秋蝉到也很会侍候。几个太太们大半都在房子里,烟灯旁讲闲天是非常有趣。闲话的材料多的是:这房,那房,这家,那家,总有一些新闻。有时候讲厌了,大少奶奶就念一段善书。什么雷劈不孝媳妇,贞节女有好报那,她们又要为这些事感叹半天。大姑奶奶是吃了做媳妇的亏的,她不敢埋怨死了的婆婆,却要常常讲到这些的:
“现在家里规矩究竟松多了,就是于五妹也算好,过这边来的时候妈已经去世了,叔婆伯婆总客气些。唉,我当日是磨难的很,成天眼泪向肚里流,回来告诉妈,妈也没有法。
放人家,别放给姑妈做媳妇,放给姑妈做媳妇是最苦了的。现在我们那二位少奶奶,可就舒服,要一个孝顺的也没有,我想想菩萨有报应的,也就让她们算了。”
大少奶奶和曼贞也不知有多少做媳妇的委屈,都不便说出来,只好顺着她说。这位姑奶奶管媳妇是不很利害,可是对娘家的人并不猫虎。三个弟媳妇,她就没有一个满意的。尤其是头两房,大家都是面好心不和。
有时善书也听厌了,因为好些都是重复的,而且晓得太多了,于是大姑奶奶又说:
“五妹!还是你讲点故事吧,你看的那些什么外国女人的书。像从前你讲的一个什么从军的女人就好听。”
曼贞实在没有这个兴致,却也勉强的凑了一个,因为好些都忘记了。
小菡也常常跑到烟灯旁边来,大姑奶奶在灯上烧栗子给她吃。她喜欢玩那些象牙的玲珑小烟盒,她爹在日,也总是在客厅里的炕上玩的。而且一当着曼贞不在面前,大少奶奶便问她:“小菡,你爹到那里去了?”
“到东洋去了,要跟小菡买毛狗,买娃娃,买叫子,买花衣,爹喜欢小菡。”小菡便张着快乐的大眼笑着。
“是婆告诉她讲的。她一点也不挂欠。有时候她把这些还去问三奶奶,三奶奶忍不住就又哭,她骇了就也哭起来。她有时候聪明,有时候糊涂。”顺儿为她解释着。
“唉,真作孽……”
小菡又跟着丫头们悄悄的跑到好远去玩,采一些野菊花,也采一些野菌,玩了一会也就揉着丢了。又跑到灵灵溪去拣石子,大家衣袋里都兜了好些小巧的蛋样的石子。家里园子里的柑子已经结得很大了,有些在黄起来,她们就爬上村去摘了好多下来。味道还酸得很,吃一些,又糟蹋一些,小菡也酸得摆出一付苦的脸。她们又跑到竹园里去玩。这片竹园虽说远没有老屋那边的大。却也占了四五亩地。竹子又生得密,所有也就好玩极了。几十只鸡也都在这里驰去骋来,用脚刨松那些有落叶的土地,找肥大的虫儿吃。有时黑儿也跟着跑来了,牠一跑到鸡的面前,就连那些黑缎子毛的公鸡也叫着跑开了。顺儿和着大姑奶奶的秋菊,都是最顽皮的孩子,学着一些看牛娃儿抱着竹子溜了上去,还从这株树尖结到另一株树尖去。秋蝉在底下骂着:
“跌死了你这两个小鬼,看你婆晓得了不槌你我才信!槌死你不值,可不要连累我,你婆又得骂我没有看住你!还不快下来!秋菊,你看我要告诉大姑奶奶的!”
两个在树上的还尽笑,装着没有听见,老嘁小菡看她们。后来怕秋蝉真的去告,才不高兴的又溜了下来。秋蝉又带着她们到草园里去。今年的草少极了,只堆了两堆。新的,金黄色的稻草,在太阳底下晒着,真有说不出的一种使人高兴的香味。这里有几块大石磴,于是便又围着捡子儿,常常玩得忘记了,没有人去管小菡,小菡就一人走得很远,一个蚱蜢,或是几个蚂蚁,或是一群麻雀,就同她玩得很熟的。
大少奶奶不敢在这里多住,只住了三天便要走了。走的头一天晚上特地又同三婶娘两人坐了半天。她说:
“三婶!一切只有看开些,么叔那身子是早就有数儿了的,横竖都是命。我们亲房是不多,你大侄儿也最和么叔搅得来,他们小时在一块儿玩的,也从没有分过叔侄。就是我,算同三婶有缘,过这边来了,虽说没有同三婶几时好好住一晌,到底大家心里都明白,谁在谁背后都是说好话儿的。我们那边的事,三婶也明白,你大侄儿是老实人,我们妈又不管事,儿子都是菩萨,只有嫌自己供奉得不周到。那两个飞天王,从前有爹在,还有一点儿顾忌,只敢偷着拿家里的东西去卖。现在可不同了!老二媳妇进了门,只希望会好点,谁知更坏了,那一天两口子不吵架。老二媳妇也是没有什么家教的,一有了委屈就跑到妈面前哭,妈又没有法,就抓着你大侄儿骂,说是没有管的兄弟们,又抓着我来骂,弟媳妇不好,怎末怪得我?我们是妯娌,平班平大,看到她那末会哭会啼,连客气还来不及,深怕不小心挨了她呢。所以,三婶,我说,我们俩的命也差不远,日子长着,怕我们那边不会生花样吗?明年老三也十六岁了,妈说要赶早把么儿媳妇接进来,我是赞成的。我这话也只同你说,他们三弟兄还是早分早好,免得将来大家都饿饭,横竖做哥哥的管不了兄弟,还不如趁早分开,将来要是那个完了,也有一块地方让他坐着吃总好些。可是妈总不愿意,我也说不出口。日后看吧,我要有三婶现在这样才算是运气呢。……”
这些话也并没有说过分,曼贞心里何尝不明白。大房里也是一踏糊涂,大老爷在日,几十年花天酒地,把弟弟们带坏,把子侄们带坏。大奶奶年青的时候也不算不精明,可是做丈夫的更有计算,左劝右劝又买些顶精致的烟具,甜言密语,就把大奶奶也拖进去了。人一有了这个毛病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大少爷叫宗铎,从小是和么叔在一块念书的,后来又挨着他二叔住。二叔勤勤恳恳教他书,算是没有染到一些坏脾气。十二岁就跟着么叔入了一趟场,明知是考不取的,因为听说是要废科举了,以后没有机会参加这样的盛典,很可惜,不如这时跟着么叔去跑一趟,小孩子看看场面。所以虽是连秀才也没得着,到没有人笑他。二少爷叫宗铮。三少爷叫宗锴。这两个少爷真是宝贝,论天分只有比他们大哥高,可是从小就失了管教,自由自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有本领偷了舱屋里的谷子卖,当着叔叔们,爷爷们又装成再也没有那末听话的样子,开始没有人肯信他们是坏孩子,后来慢慢竟出名了。但是也还是没有人管得下,后来二老爷又出门了,音信都没有,说是看破红尘做和尚去了,连自己的六岁的儿子宗铭,三岁的女儿都不要了,还说什么侄儿们,所以这两位少爷就连书也只是猫猫虎虎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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