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多年收藏文人信札,并在过程中和多位文化老人、旧书商有交往,他把自己的收藏过程,和前辈们的交往写下来,并围绕藏品——俞平伯、陈从周、俞振飞,乃至当代的张充和、罗锦堂、韩天衡等艺术大家、文人学者的信札,谈昆曲、谈书画篆刻、谈人生,以文化为依托,表达了现代人对传统文化的坚持和探索。
天很冷。
昨天晚上下了雨,雨过后,天更冷了。
从小茶馆出来,已经半夜,瑟缩的蜷着身子回到家,浑身凉凉的。我蹑手蹑脚洗了热水澡,就睡了。
早上微微醒的时候,窗子虽然关地严严实实,外面的风声依然听地清楚,人人嘴里在说冬天的消息,是该添件衣服了,落叶黄花,人与秋声都瘦了。我很久没有这样的日子,没有心事的这样睡着,于是紧偎暖暖的被子,直睡到中午。缘由眼睛闭得太久,忽然睁开,竞被并不强烈的日光刺得疼痛起来,头昏昏的,没有精神。我在床上赖着,不愿起来,犹如面对临刑。面对临刑,有的人不卑不亢,有的人怯怯懦懦,我大概属于后者。
今天无所事事,身上裹了很多衣服,俨然一个龙钟的老人。朋友嘱我写几幅字,我牵强着用冰冷的手在宣纸上歪歪斜斜涂了些墨,我知道自己写得不好,可惜了这几张纸。柳亚子也说他的字不好,从小以劣书劣字出名,甚至除了描红和印格外,连法帖都未临过:“老实讲,临起来也不会像样的,你的字是你的,我的字是我的,临他有什么用呢!”老诗人过于自谦了,他字里有的是他的深厚学养,和“上天下地之庐”的气概,特别是他的书信和手稿。
前年认识的北京朋友郑先生是位尺牍收藏家,我与他共同怀着杼轴乎尺素,抑扬乎寸心的信奉,犹如宗教教条,认定字画是不温不火的摆设,唯有信札才最贴心、最暖心,见字如见人。他刚才来电话说他的一位朋友要转让一通南社诗人柳亚子的信札,郑先生因为早有了,所以问我要不要:“趣长笔短,虽点画不足,气韵终究是好的。”我一看图片,立刻心花怒放,花笺上数行行草快剑长戟奔腾如雷,可是一问价钱,立刻心灰意冷,无奈婉言谢绝。
收藏要靠眼力、魄力和财力,而财力似乎是最为重要的,财力的多少往往决定了藏品的优劣。鲁迅致陶亢德二百多字的信札拍了六百五十多万,字字胜金,为什么,因为他是鲁迅。《文汇报》今年刚登了陈寅恪书信九十万元落槌的消息,评论惊为“天价”,专家说了物以希为贵,这位中国近现代最负盛名的历史学家、语言学家、古典文学家和诗人,四十七岁时右眼视网膜脱落,七年后左眼视网膜脱落,与他人相比,亲笔信少得至今公开拍卖的只有两封,纸贵洛阳,薄薄一页纸,贵得像水中的月亮了。
唐吉慧,一九七九年生于上海宝山。师从韩天衡先生。十八岁学书法,二十岁学篆刻,二十五岁写散文,二十六岁致力于近现代名人文献的收集、研究。著有散文集《旧时月色》。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上海青年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上海青年文联理事,上海市作协会员。
落红犹在(代序)
海上繁华梦
多情人不老
俞平伯致荒芜手札
雪花中的宋词
松雪斋的老先生
俞粟庐书法润例
六月的芒果
走近豆庐
旧信里读俞振飞
俞振飞拍《墙头马上》
刻印琐记
中国人,要懂中国字
台北偶得郎静山
周錬霞写词
有些人,等不得
一个倔老头儿
有约夏威夷
作别张元济
旧时相识
花影少年时
《旧时相识》:
美国海外昆曲社的安娜阿姨今年三月来上海,我与天申老师在城隍庙一家餐厅为她接风。她说这次行程是要去苏州昆曲博物馆为她的老师充和先生捐赠早年演唱昆曲《游园》所用的一领斗篷,一九九一年手抄昆曲曲谱,和一副点翠昆曲头面,“充和老师一直记挂,要把最好的珍藏留给故土,留给懂得珍惜的人”。斗篷是充和先生民国时期定制的,工楷抄写的曲谱谈妥了上海一家出版社明年影印发行,点翠昆曲头面是用罕见的翠鸟之羽镶嵌在金属上的工艺制成的,都是极其珍贵的艺术品。我为老太太的捐赠感到既意外又兴奋,但得知她把不少书画珍品捐给了执教二十多年的耶鲁大学,也颇为惋惜:“回苏州建所纪念馆多好,便宜了大洋彼岸的‘山姆大叔’了。”
叶圣陶曾说,苏州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张充和,便有了顾传玢、周有光、沈从文、傅汉斯。张充和一九四七年结识傅汉斯,一九四八年嫁傅汉斯,一九四九年随傅汉斯去到美国。二○○三年五月傅汉斯病重,充和先生陪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傅汉斯与顾传玠、周有光、沈从文一样,都是幸福的男人。现在四十多岁的小吴、七十多岁的裴老师,分别照顾充和先生白天和晚上的生活。她保持了很好的作息,晚上十一点睡觉,早上四点起床喝咖啡,写上两小时的毛笔字,而后吃早饭。白天她教小吴唱昆曲,她要小吴唱花旦,教的是《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和《长生殿》里的杨贵妃。可是小吴不爱唱曲子,要吹笛子。晚上裴老师来,她就教裴老师写毛笔字。我对安娜阿姨笑笑说:“老太太一点不寂寞,一生迷恋我们民族最传统的两样文化,老来心境恬淡,成了愉快的精神消遣了。”“九十八岁的人,每天坚持锻炼身体,要踩自行车器材三次,从九十五磅减到了八十磅,还自己洗衣服。她要把年轻时临习过的字帖都重新写一遍,最近写到张黑汝,写了七十遍了。那天对裴老师直叹气,说怎么都不像呢,还要再写三十遍!”安娜阿姨接过我的话,“很多大陆的朋友劝她回来安心养老,可她放不下自己的儿子,放不下自己的书,和在那里的朋友们。”祝老人家健康。我心里默默祈愿。
几个月前,北京《收藏家》杂志唐吟方寄来新版的《雀巢语屑》修订本,我向来喜欢吟方老师练达的文笔,那些从文言夹杂白话的风月里走出的传统文人,他们的一颦一笑,尽是怀旧之人苦苦寻觅的绿荫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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