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晨月》所收录作品为肖勤近年创作的部分小说,均在我国重要文学期刊杂志发表。作品主要展现底层人物生活情态,从小视野写大市井,以一个个普通人的喜怒悲欢体现生存的不易和对生命的尊重与敬畏。文中的每一个主人翁,在生活中都是不幸的,他们卑微、弱小、平凡,小到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他们几乎没有声响,但是,世间所有的善与暖都在他们身体里坚韧地闪烁着微光。
无论是漂泊他乡的打工少年打雷,还是妻子病危万分拮据的纪检组长马骏,无论是被丈夫误会遗弃的中巴车售票员七巧、还是被儿子仇恨了半辈子的庄三伯……每个人都在艰辛地活着,却从未放弃道德与良知,这个世界的光,不仅仅是高大上的公众人物点亮的,是这些如星子般繁多且无名的人们所点亮。
少一截
笨时代
长城那个长
亲爱的钻石
返魂香
霜晨月
跋
《霜晨月》:
菜市场长大的女人,谁都不是省油的主儿,刚还低眉顺眼的儿媳妇把胡萝卜一扔,嗖地转过头瞪着老太太,两眼直进火星子。
老太太也火了,一手叉腰,怎么了?三斤胡萝卜!三斤胡萝卜!马骏叫起来,慌乱挥着手,阻止婆媳之间的战争。他清楚,为这三斤胡萝卜,他的用款计划会严重超标,但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两个女人在他一个男人面前闹起来,他没有不管的道理。天这么热,菜场里到处都是肉腥味鱼腥味、菜叶子的腐臭味……谁的心情都不好,他也不好,最近他的心情都很不好……世道苍凉,何必再添些乱。
马书记,买菜?有人在打招呼,马骏回过头看,挺熟的面相,想不起是谁,只好口里打哈哈,是,你也买菜?老太太张大嘴,指着马骏。书记?书记买个菜怎恁抠呢?为个一块两块的,你转三四趟!啥书的记啊?抠是打小养成的习惯,父亲是个体面人,在村小当民办教师,一件中山服穿了一辈子,四个兜都洗穿孔了,照旧每次用木衣架挂上,烧一壶开水从上淋到下,熨得一条皱都没有。但每当讲究的父亲无言地脱下它,穿上其他粗布衣裳出门时,马骏知道,那一定是家里没米了。山深,山里人家一户不挨一户,隔得远,父亲常常出门就是一整天,多病的母亲时不时支起身子,倚着空米缸,忧郁地看向窗外一点点徐徐落下的太阳,她的身子薄得像一片秋天的柿子叶,傍晚的阳光那么虚弱,却能从容穿过她的身体,不曾遇到任何阻力。马骏的小名叫满斗,因为母亲说,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家里的粮食永远满仓满斗。喊一声满斗,她对生活的希望就灿烂一层。
长大后,这个小名没少被人哄笑过,但马骏很淡定地忽略了大家的嘲笑。没有穷过的人,不知道穷有多么可怕,没有挨过饿的人,也永远不会明白‘‘满斗”这两个字的深切含义。这生存体验上的差距,远远超出情感沟通的能力范围,马骏知道沟通不了,但他宽容地原谅了这些嘲笑。
从小到大,马骏很节约,一分钱掰成两分钱花,有了工作、当了领导也一样,连洗头也是先用香皂洗头遍,二遍才用飘柔。但是,节约并没有给马骏带来金山银山,生活仿佛在考验马骏掰钱的本事……看着看着日子好过一些,母亲生病了,好容易等母亲出院,挨过了一段紧巴巴的日子,正喘匀气,老家的房子又被火烧了……总之,马骏的日子像是一把破损的梯子,离理想中的幸福永远差那么一小截。当马骏用了四年的时间,刚把这梯子修好,要往上爬时,一场突来的高烧又让媳妇墨墨进了医院,这一进医院,就没能办出院手续。墨墨的病和母亲不一样,母亲的病是干涸土地上的一条小裂缝,钱是一丝丝慢慢浸没的,因为慢,马骏基本上有充足的时间攒积,可墨墨的病是一台巨大的水泵,飞速运转,几个月不到,便吸光了夫妻俩所有的老业。
前天,墨墨站在阳台上梳头,那紫色透明塑料的梳子,透过清早薄而白的晨光,波浪似的穿行在她的发间……接着,那流淌的光波停滞下来,墨墨倒在了地上,醒来后,第一句就说,斗斗,算了吧,不医了,早晚都是人财两空。
瞎说。马骏蹲在地上,紧抱着墨墨,很气愤。
真的,连妈妈看病的钱都让我们用没了,我不能再医了。墨墨冷静地说。
你再说!马骏真愤怒了,边打断墨墨,边回头惊慌张望——最近_段时间,马骏后背经常发麻,仿佛有一双眼睛在他背后盯梢,而这眼睛偏偏是空的、盲的,像蛇的瞳孔,幽深阴沉。眼睛的主人蜷缩在他们的屋子角落里,罪恶卑鄙地候在某一处,可恶的它,看不见墨墨,但它却闻得出墨墨绝望的味道,墨墨一绝望,身体就会有青草被掐断手流出草汁的寒香,那股寒香一旦被它捕捉到,它便会猛扑上来,一口吞了墨墨。马骏不能让它闻到墨墨。
墨墨挣扎着从马骏怀里站起来,缓缓走到阳台上的一盆玻璃海棠边上,失神地看着其中一朵粉红色的花蕾:我累,斗斗,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累,你不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