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减法
坐在京都一座古老的寺院,静静地看一位老人整理白石的庭院。
老人须发皆白,穿着忍者一样的黑色布衣,手里拿着一支八爪的铁耙子。
庭院铺满白石,白石的中央是一棵苍劲的黑松,黑松的右侧是一个巨大的可以供人平躺的巨石。
老人细心地,沉静地,用铁耙子沿着黑松与巨石画着曲线。
曲线慢慢形成海浪,海浪一波一波地涌向我,我坐着的石椅也随机落入海中,成为白石沿岸的一个波块。
我和黑松、巨石一起落入白石之海,这是多么的神奇呀!我们不只落海,也落入了纯粹、简单、清寂的境界。
我一直喜欢日本的白石庭院,据说这种美感是来自唐朝,受到禅宗影响的美感经验。
它的美感来自两个启示:
一是生命的减法,一棵松,一颗石头,一块白石,减而又减,直趋空寂,围绕白石的是天地,乾坤朗朗,人变成渺小的存在。
我这么微不足道,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第二个启示,是无限的想象,曲线所扒出的,像海洋的波浪。如果扒成直线呢?就变成了阡陌交错的田园。如果扒成白石堆,就成为一座一座小山;或者堆成固状,立刻飞升,成为天上的白云……
一个白石庭院,是宜于想象的,扒石头的老人是随兴创作的艺术家,每天每天,把自己的心情投射在白石上,画出令人感动的线条。
我坐着,看老人整理庭院,不禁痴了。想起年轻时追寻生命的繁盛,到中年时代,繁华落尽见真淳,直到花甲之后,才舍弃了幻化的繁华,回归到极简,在单纯之中看见美。
生命若减到极简,一只蝴蝶就能找到无限的花园;一棵树里就有美丽的江山;一朵云就是无垠的天空……
回到最简最初的本心
我坐在院子里喝茶,是广州朋友送我的白茶。
白茶有一种特别的清甜,比一般的茶更为淡定,还能欣赏介于绿与白的茶叶,在芥末黄的茶叶飘浮。
喝到后来,人茶合一,几疑自己也化为一片茶叶,在空中飘浮。茶这个字真好,是人在草木中间,因此,不知人生沧桑,无法品味茶的真味;而不识茶滋味,也无法语人生。
我想到,陆羽《茶经》里说的茶最宜精行俭德之人,后来茶道传到日本,发展出和敬清寂的茶道精神。
品味茶道的人,要回到最简最初的本心,精行俭德和和敬清寂都是在说,当我们把外在的复杂放下之后,内心自然就丰盛起来,我们会精进,勤勉,俭朴,而有道德;我们也会和谐,诚敬,清澈,而寂静了。
内心那个小宇宙,原本就是圆满,只因为生活的竞逐,变得纷乱了,现在回到一杯茶,就能连接大宇宙,与自然同呼吸,与天地共流转了。
品茶是这样,品人生也是如此。
我时常回想起,十四岁离开家乡的情景,背着母亲为我准备的小布包,里面只有一套换洗的衣服。那时什么都没有,却也无所畏惧,两脚踏翻尘世路,一肩担尽古今愁,只要向前奔行,一定会走出一条路。
生活中苦难还会少吗?生命力挫折还会少吗?
苦难与挫折来的时候,我会想到自己少年的背影,大不了,就回到背一个小布包的时代,有何可怕呢?
昨日愈来愈长,明日愈来愈短!
回忆的容量愈来愈大,希望的容量愈来愈小。
来日方短,去日苦多,这才是令人悲怆的。
但是,秉持茶道的精神,尽心尽意,一心一意,心与意都极简了,一杯茶里就有无尽之意,一朵花里就有无限的缠绵,一静定时就有无边的远方。
一啄一食,莫非前定;一哭一笑,皆是因缘。
放下吧!息心即息灾,心净国土净!现在放下是自己做主,以后被放下就不是自己了!
只要心中有情
几十年来,我总喜欢清欢这个语词。
简单地说,清是清净、清淡、清澈,欢是欢喜,欢乐,欢愉。
那是不受物质束缚的,也是没有外在条件的。
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情意,青山的妩媚、白云的飘游、日影的迷离、花朵的展颜、苍鹰的飞翔、爱人的笑语、老友的重逢、历尽劫波相逢的一笑、奔赴红尘燃烧的热情……
只要心中有情,处处在在都有清欢,都有小小而确定的幸福。
多年前,我曾写给一首偈,来表达这种幸福:
十年夜雨心不冷,
百鸟飞远天不远,
千山越过水不渴,
万花落尽春不尽。
十百千万,日益繁盛,现在送给读到这本书有缘的读者,内心永远繁盛丰美。
林清玄
二〇一七年新春
台北双溪清淳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