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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听 《朱雀听》是冉冉*的诗歌作品集。其诗歌语言凝练,意象丰富,有跳跃感。诗歌内容丰富,时而饱含柔情,时而冷静深刻,时而飞扬想象,时而细腻微妙,表现了作者对事物敏锐的体察感受。其语言锋利,辞色丰富,有一种直击人心而又出乎意表的力量,每能于惨淡中爆发出璀灿,是当代诗歌不可多得的收获。 欣悦的相逢:发现、看见并认出 兼析冉冉诗歌写作的精神脉络 即 墨 一 你好,乌鸦/我是一个失去了母语和睡眠的人/整个夜晚我在多瑙河畔数我的药片/我的水杯是新的 我的时间慢下来/我呼出的气是我夜里发的芽(《异域第一天》) 2006年,冉冉有过一次塞尔维亚之行,时差造成的失眠,脱离母语语境后的失语,让她同时经受了身与心的不适。反映在组诗《异域》里,那便是时间、语言与地域陌生带来的失眠失语以至失重:越来越大的裂缝成了我身上看不见的广场,连时间似乎也慢下来。诗人发现我躺在这里/赤裸得像天 我打量自己/就像打量异域的山水/异域的男人和女人自己变成异己,我成为我的陌生人。这正好应了已故诗人张枣的一个体验:母语中止的地方,祖国中止了,自我也中止了。 不过问题的复杂性在于,人境/语境的转换一方面造成了交流的困难与隔膜,另一方面却又因现成感知通道的暂时阻断,熟稔人事背景的关闭及陌生世界的全新加入,又可能在感官突兀的关闭与开启,在异域骤然的凸显与环绕,在自我孤悬变身他者之后,我反倒得以抽离自身,让旧景新观互为参照,冷静打量他人返观内心。诗人阿多尼斯就曾表示,在身历了叙利亚、黎巴嫩和巴黎的不同生活后,他对个人和阿拉伯文化的处境有了更清楚的认知:在里面,你看的是别处和别人;从外面,你看的是自己的内心。 置身血火浩劫中裂变出的塞尔维亚,诗人最先看到的自然是战争;只不过尚未展开便回返到自己: 房顶的雕塑是刀剑/门前的雕塑是骑士/都与战争有关/我的偏头痛心绞痛贫血和失忆/原来都与沦陷和被侵犯有关…… 她总会适时回到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觉知,自己的内心,即便看到了外部世界,那也是内部的外部世界,我的土地 我的城堡/我破碎的河山里 仅存一双鞋。 然后,她看见了孩子: 她鲜润的手指嘴唇额头,你说她象浪花还是露水/酒之后是醉,爱之后是分娩……爱和醉都是修辞,孩子不是,他是活物,是奇怪的小东西/孩子让一切动起来,尤其是轮回(《看见孩子》) 看见了教堂、婚礼与爱情: 雪白的小路通向教堂/白颀的 一直醒着的蛇/为不间断的懊恼而醒//白衣新娘 未点燃的蜡烛/新郎惊世骇俗/这短暂的一切都是钟声所为(《雪白的小路通向教堂》) 看见了萨瓦河(进而看见我的源流/和更大的河床): 我蜷曲着/平息我的波浪……黑暗中此岸和彼岸多么对称/就象从前的我和他//就象他的梦和醒/萨瓦河/以往我爱海/现在爱更小的容器/游轮 床榻 身体/身体的河流/是它一生的动静(《河流》) 以及有人在拉手风琴的林中空地,还有照着我的骨节,我的怕和爱,伤和痛 的正午的阳光。最终,看见了崭新的母语 母语重新变得新鲜这是真的/比如路 它重新在大雾中起伏/执拗而静谧 比如杂货店/鲜艳的老人卖给我扣子 布带/还教我解开带子的结……每条路每张面孔/都因为陌生呈现出自然生动的样子……模拟的死亡象四壁的镜子/它所映照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我 而是我的邻居/现在我坐在梳妆台前/重新看见了我的脸 经由专注的看,一度失语的诗人发现,原本陌生的世界变得熟稔,甚至重新看见了曾与我咫尺天涯的我的脸,那个从来都不是我 而是我的邻居的人。 在这里,作者自觉摈弃了纪游式写作,置身局外人处境,在自性与一个乃至多个自我的观照省思过程中,亲历了一次亦梦亦醒,既自由快乐又纠结忧伤的漫游。诗作涉入存在的不同维度,诸如战争与和平、爱情与友谊、疾病与伤痛、青春与衰老、信仰与灵魂……从中透露出生命独秉的隐秘,同时又呈现了与更广大的人类的关联,其感觉幽微,语言明晰,由退避倾听至敞亮自明,接近了纯粹所说之境。 巧合的是,稍晚写成的《辞行》也是纪游,但造境更开阔,诗思更自由无碍。辞行者,告别离开,出门远行之谓也。出行在辞行之先,进一步区分,又有出行前的辞行(离家),出行后的辞行(续行或还乡)。《辞行》虽是写出行后,然也可回溯至出行前,至于往下是续行还是归家,作者并未明示。从出游向神游的转换看,在这组诗的语词系统里,辞行不止是一个统摄性的动作,不止是人生的一段关键链条或隐喻,也不止是对存在者的临时命名,而是通过说出基本的言辞作出的趋近存在的努力。 在秋天,我重新认识了/大地上的人和物(《辞行题记》) 关键词:秋天(季候/生命周期)、重新(再次开始)、大地上的(人和物)。 开篇(《在他们的房前屋后》)即引出时间:具象或抽象为男孩、老者、时光流逝、大地的触须岁月的深井等。其后失语如影随形地出现: 我听不懂他们的方言/叫不出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他们也茫然地看着我/但没有人问我姓甚名谁……我突然面对的不是他们/而是同样陌生的自己……我走来走去/要躲避的似乎就是我自己/我不断用新的面孔来替代与它的相遇/不断的用新的见闻来替代/与它的单独相处(《在陌生人中间》) 我躲避的是他们,其实也是自己,因为身处陌生之境,如何面对自己,比跟他们相处更让人困惑、困扰、困难。于是暂时求助于未必可靠的祈愿:我渴望熟悉他们/我会用我有过错的身体/热爱他们也善待自己……直到渐渐熟悉这些沉默寡言的人,甚至为和他们度过的每一天庆幸。 《每个人的舞蹈》讲述舞者(每个人)的出场与退场,表演与谢幕,生命波动的速率,主从关系的变换……《在夜晚的银行里》则清理人生账户,收与支,予与取,爱恨情仇生老病死,业与力,力与业的相互造作、纠缠影响,到最后的盘点者正向我们走来,多少透露出那么点末日审判意味。 又回到说: 群山说出它的红色/是它刚经历过一场热恋/那场恋爱耗费了一个春天/一个夏天/那场恋爱使它把绿都说尽了/现在只剩下了红 热恋,孕育,耗费,说出……要紧的是群山作为说出者说出。 以前它不知晓有这么多的话语/是说丰富了它的言辞/是说使它重新看见/因为多因为强烈/它说得太红了/红得快要撑不住……群山将它所有的一切都化为倾诉/它说尽了绿说尽了红/紧接着还要去说白/它要把自己说得一点都不剩(《红叶》) 好一场惊心动魄、酣畅淋漓的说!浓酽,强烈,繁复,疯狂,不顾一切,直至燃烧净尽,耗竭所有群山将它所有的一切都化为倾诉……它要把自己说得一点都不剩。这样的说,是将说法推及声色光影、速率强度、天地万物、视听触嗅思,所有一切,都有自己的说辞说法,无论是诉求、敞开、暗示或显现……说即表达,发现,看见,而诗,诗人,则是在说说,表达表达,发现发现,看见看见。 从夏到秋,那些投映着白云的井水,灯光下剥葵花的手指,有炉火与狗叫的家门,若隐若现的雾岚渐行渐远,记念中的美好即将翻过,临近的是褪去了色香味触的秋冬。霜降下来 最白最小的果子落在大地上,那些飞翔的鸽子、奔跑的兔子、白衣白袍的男女都渴望回家,生命进入循环末端,该凋敝的凋敝,该潜藏的潜藏,大地关闭了眼耳鼻舌/将吸附在身上的悉数褪去/它要重新禁锢自己/它要潜心孕育内部的光芒。 天地之大美,存在的神奇,生命的庄严,使诗人情难自已地唱出内心的欢悦与虔敬 到了清晨/我还没有见到过真正的死亡/只看到庄严的放弃/我对那些从容辞行的事物/充满敬意/我重新认识了大地上的植物动物/和那些秀骨清相的人//我歌唱它们的纯洁和安详/歌唱它们的自信和果敢/歌唱它们不绝的快乐与活力/是的 没有忧伤只有欢悦/他们的自由是我要骄傲的 明朗、纯净、自信、从容,没有疑惧颠倒、颓靡怨怼,这是世界黑夜时代难得一闻的健康明朗正大之音,它源于我在秋天经由对大地上的事物(生命及其演绎)的摩挲、体验、创建、交互而获得的重新认识,源于内心深处的看见:那来自虔敬、骄傲、自由、果敢与欢乐的光芒。 二 他是他们中间的任意一个(《他和他们》) 眼睛像树叶般干净/他是这个车厢里坐得最稳的人/也许正因为如此,与他同坐的女子/才对他保持肃然。犹如/他的徒弟,他的拥趸,他秘密的爱人。(《公交车上的几十个人》) 从题记揣摩,在《他和他们》这组纳入了的士/三轮司机、清洁工、理发师、殡仪化妆师、报贩、股民、冥币制造者等草根角色的诗作中,作者关注的是他们而非他(他不过是他们中间的任意一个)。亦即是说,诗人聚焦的并非个别而是某一人群的类像: 不知疲倦的人 他造的冥币/太多太多 他要买下阎王殿(冥币制造者) 这是一个游戏 相当于一个鞋匠/在自己脚上找到了生意/或者是一个闲人跟踪自己//他卖一份报纸给自己(报贩) 死者的脸/是一个人一生里最后的表情/他只不过添上了重要的一笔(殡仪化妆师) 他们自恋自溺,自怜自娱,也不免自欺自曝,其弥散的夸张、悖谬、戏仿、荒诞、哀痛……等悲喜剧气味,让人联想起卡内蒂《耳证人》里的那些个奇葩譬如置身冷酷残暴世界,天天以看电影流泪获得愉快心情的泪水司炉,身负隔膜,敏感各种气味,讨厌春天的细味女,以及面对任何人都惊窘或失去作为,唯独能够跟马独处的马暗女……等。不同在于,卡内蒂的类像更抽象、空无、迷幻、非现实,予人形上的异样感,而冉冉笔下的类像,虽也有略缩与扩充,但仍会引发对特定人群、社会层级、生存链条……等词与物的比较。当然,诗人在赋予生命相对具体、日常、形而下(环境道具细节人际)特征的同时,直觉的触须也不时会探向生存的更隐秘、邈远,一句话,更捉摸不定、幽暗不明处 像瞎子摸象 他摸人家说过的话/也摸自己的只言片语……好不容易摸到自己的脉/自己的笨和蠢 一个人的痛风会带动/全城人的腿脚失控/痛风不是病/是高低不平的命 一万次掠过 掠过左边和右边/三个轮子的车比时间跑得快/左边紧闭的窗户被右边打开/左边躺下的人在右边醒来……一万次回来左边变成了右边/左边的房屋倒映在右边/仿佛一个人的来生退回到从前 《公交车上的几十个人》是他们的部分变异与延伸,同样充斥着日常场景、乖谬人物、戏剧性、自语或对白,夸张谐谑,吹毛求疵的评点,同样运用了魔幻、无厘头、超现实等元素,有时又引入法国新小说式对物世界的精细描写。诗人蓄意将五光十色的都市众生相、众心态放在公交车这一触媒上,从中观察感应、想像激发出种种可能 最远的一个坐在后排靠左,临窗/那是个卷发女,微微张开的嘴/露出了龅牙……妻子子握着丈夫的手,骄傲地挺起肚腹/男人却讪讪地低下心虚的头……小孩望着窗外,他背着书包,/哭丧着脸,那惯用的表情/是为功课和老师准备的……倒数第七排,也就是跟前这排/端坐着一位盲人……他的眼睛像树叶般干净(《公交车上的几十个人》) 一点四十/车厢里乱成一团/打盹的人手忙脚乱/像瞎子落了水//车到华新街/背麻袋的人下了车……街道空旷/车里人都在梦中/司机也是瞌睡虫/才到第九个站点/他以为已走完一生(《午后》) 这样的选择表达,或会造成诗/非诗的疑虑。尽管从古至今,叙事成分入诗,早已不是新鲜话题,所以归根结蒂,仍需从语言自身出发来体味判别。正如哈罗德布鲁姆所告诫的:诗本质上是比喻性的语言,集中凝练故其形式兼具表现力和启示性……语言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隐蔽的修辞:讽喻和提喻,转喻和隐喻,只有我们对其敏感增强的时候,才会辨认出它们。 再取《一个临终的人坐公交车去终点站》为例: 一个临终的人坐公交车去终点站/这比喻类似一个人在车里打伞/一个女孩在母腹里怀孕/或者司机在梦中拉响了汽笛/清洁工在雨中清扫浮尘…… 这是对某种情境的不可能的描述或重现,是幻视里展开的世界经验与超验的交叠,读者恍若登上一台时光机器,穿越不同的时空维度,在曾在、此在和将在之间往还: 一个临终的人坐公交车去终点站,/突然充盈的信心使他看起来像一个胖子。/他爱过的人是一只马达,爱过他的人/是另一台马达,他奔跑的迅疾赛过白驹。 这个临终的人即将辞别人世,此时此际,难免缱绻流连,悲欣交集……然重温往事,往事如露如风;回放人生,人生若梦幻泡影,在这个恍惚迷离、陌愫离殇的情境中,他反而得以自由的出入自身,出离生死,去预览尚未发生的未来,甚至邂逅不可见之物(譬如死神) 一个临终的人坐公交车去终点站/随行的神吸引了满车的人/神仿佛是他的头盔又仿佛是/他的侧影更疑似他的邻人/死神勾勒着每个人临终的模样/死神把一车的人变成了诗人 接下来,他身体还在生长气血已经耗尽,忽然看见的终点近得可疑;地狱深处,巨钟洪声震耳,隐隐浮现于前的是死亡冷酷狰狞的面容:时辰已经到了。此刻我们终于若有所悟:显影于都市声色犬马熙熙攘攘的世俗图景之上的,原来是脆弱的肉身,无常的命运,轮回的生命……这两组诗作展示的,就是生命在俗世间的挣扎周旋、腾挪辗转:那些皮实精灵、幽默达观,贪婪诡诈、安稳知足,具有坚韧的生存意志和不屈不挠的生命力的他和他们。只是前者并非畸人志,后者也非现代版的清明上河图,其独异的生命水印乃是来自诗人超常的诗性记忆及心灵感受能力。 进一步看,何尝又不可以说,他和他们就是我和我们?或者说,他和他们不过是我和我们借以获取的一次显形?因为作为同类,我们同居在犹如火宅的无安三界,同受着贪嗔痴慢疑的身心煎熬挣扎救赎,面对的境遇几无差异,故而说他和他们既是他指也是自指。 三 我的公开身份/是朱雀的母亲/而我的秘密身份/是痛苦与哀伤的女儿(《朱雀听》) 只要一步/就可以安睡……睡眠不是马 是雪亮而/寂静的马蹄(《醒与眠》) 《朱雀听》是写给儿子的,只不过当作品完成并公诸于众后,儿子在一定意义上便蜕变成某种符号,即不再是特指,而是被对象化为一个静默的声音,一位倾听者。 在这个宁静的下午/窗外汽车稀少/江水无声/我突然想起/我是你的母亲(《在这个宁静的下午》) 徐缓,宁静,温情里有一丝忧悒,然在这个平淡的开启中,能察觉众多话语/情绪的酝酿、聚集和拱动,它们渐渐蓄势成形,并且冲决、喷涌而出: 天穹如幕/雨倾泻向平滑的街面/巨瀑样的水流/在自己身上奔驰/那是雨在书写(《我没有要你写诗》) 我们说过的话/尖利的令人心碎的话/都留在楼底的林中/丝丝缕缕 不曾消失(《仔细听》) 我不能说出我的屈辱/也无法遗忘……我的痛心在于/那些屈辱连着你的血脉/最终在你身上投下了阴影/那怕它像尘埃那般细小/哪怕你未曾察觉(《我不能》) 必须指出,母亲这个词,这个角色,在中国的特殊语境中,负载了远超它自身所能负载的无法承受之重从血缘、性别、人伦、家庭社会到政经人文意识形态,多种身份责任义务的叠加,使得女性(母亲)如牛负轭,不堪其累。《朱雀听》更多的或许只是一位母亲跟儿子的交流,这使得其中的诉说带有鲜明的个人经验,充满人间烟火气: /当你无端地抱怨/用少年的刺屡屡扎伤我/有谁知道我的暗喜……那伤痕是我的松香/那血则是我最甜的蜜//重要的是/那蜜也连着你/开初它像针尖那么小/随即/就像涌泉那样多(《我不能》) 另一方面,缘于非私人的表达方式(写作),这样的交流又必然会溢出母子日常的对话限囿,扩展向更广大的视域: 弥天大雾/将这座城里的母亲/包裹在一起//相互之间/只听得见叹息/看不见身影……这些痛苦的容器/这些磁铁//吸附在她们身上的/除了这座位城市的苦还有/整个人间的疼(《弥天大雾》) 有如巨大的鸟巢/他放出的鸟儿都是/快乐的鸟儿……与魔术师不同的是/他有十根蜜一样的手指 那是用/爱和怕炼成的金//一个人身上的金不易估量/尤其是当他收敛起光芒(《他是谁》 人性罅隙、代际落差,认知的冲突、时世的乖谬……太多的原因造就了当下家庭亲子间的误解、隔膜、龃牾。诗人敏锐的触及到病相的社会性(普遍的一面),同时又深知真正的病原源于人性深处,那是生命之根在技术时代被彻底拔出后,虚无的巨大黑洞给现代人造成的心灵困惑与精神危机这才是当下时代病、社会病、灵魂病的总根源。基于此,根本的疗救之道只能是发乎内心的自我觉悟:人性的洗涤,道德的重拾,信仰的重建,与他人与社会与世界关系的调适……概而言之,自我的精神救赎: 我身体里含着一条毒蛇……夜深打坐 我一直在流泪/又苦又咸的液汁从眼里溢出……我为我的来路流/为忘却的噩梦流/为破碎暗哑复又惊喜的日子流……我蛇行床榻/每进一步 我就拱起背/咬碎一颗毒牙(《流淌》) 而一条静静流淌毒液的蛇/就像一面开花的斜坡,那一坡怒放的鲜花 其实就是/流尽了毒液的蛇 醒来的蛇。这样的承受和转化,这样认真的、毫不容情的自我清理,不能不让人感动与震惊:她以血为蜜,将人世间的苦和疼转化为报恩亲人/他人的涌泉,将生命的困苦、生存的困境转化为自身的旷达柔软美善,皆因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我一直爱着(《河水涨上来又落下去》)。这里的我,既是一位智慧的诗人,儿子朱雀的母亲,同时也指向吸附了这座城市的苦,还有整个人间的疼的更多的母亲她们身历艰难苦厄、困窘屈辱,却又隐忍、慈悲、坚强,以爱为依凭承载起个人乃至人类的命运,将苦酿造成蜜,将暗点燃为光,藉以达到一种更高的肯定和回归。 从写作时间、内容关联度看,《醒与眠》与《醒来》可视为一对双胞胎或孪生子,这不仅因为它们烙有相近的出生印记,更由于连带着同一现实指涉/精神血缘/情感路向的脐带,因而应该将它们视作一个有意识的完整表达来谈说。 只要一步/就可以安睡//只要一步 就可以/掉进松软的陷阱…… 然而 那一步 是你走过的/最沉 最慢 最/惊心的一步/如干柴迈向烈火 花朵/迈向果实(《只要一步》) 最沉 最慢 最/惊心。滞重有似飘雪,迅疾宛若眠虫,静默一如雷鸣……由此可见安睡的不易,安睡的难度。那么,这是一个失眠者的述说与自白吗?是,却又不尽然,或者不止于此。不妨先看看其他的篇什: 赶在天亮之前/把创口缝好/把蛋壳背在身上 赶,表明事态(情势)的紧张,以及,心态的急迫。创口/蛋壳,属于既指向个人身心状态,又跟现实,跟日常人际关联的比喻性的语言。但往下作者并未展开天亮后的林林总总,而是驻足,转捩,将重点聚焦于缝: 针脚多么柔软/在第一针与第二针之间/藏着剃度的发丝//在最后一针与/倒数第二针之间/藏着一片湖水 那静和美/要等全身的涟漪散尽/才能看出(《赶在天亮之前》) 剃度的发丝是一个重要信息,尤其是,它藏在第一针与第二针之间(开端)。然后是静美的湖水,在最后一针与 倒数第二针之间(结束),所以要等全身的涟漪散尽/才能看出。这样的叙说,或有较强的私人性,呈现的似乎是某种命运隐语与人生胎记,可揣测体味,不能也不必过分坐实。只是,相近或相关的意涵在这组诗里有反复出现: 半壶水升上头颅/我煮着这个冬天最美的酒//最早的雪/最晚的花朵和果实//这个时辰值我半生的颠簸/褪尽了颜色和气味(《半壶水》) 以及更为直白的: 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的碗是空的 我数着/想象的饭粒//熙熙攘攘的人倒回来/这是哪一站 每个人/都挥着我的手套和面具(《总有人替我去跑》) 鱼虾都上了岸/巨大的化妆舞会……在鱼虾之间 隔着信使/在鱼虾和人之间 隔着/一群化妆师 在信使/和化妆师之间 隔着/来世和往昔(《化妆舞会》) 最早,最晚,最美;空碗,想象的饭粒;化妆舞会,来世,往昔……从语词的择取可以确知,在这些或日常或荒诞,或直白或私密的词与物内部,在命名的思谋与动机后面,我们知会、亲历、看见的是生存的奇特景观,不同生命的复杂情态,相似人生的鲜活剧目有迷惑沉溺,清明疏离,更有忧伤焦虑、悲恸绝望、爱和喜乐等本能欲求的纠缠……那么: 醒和醉的边界在哪里?/他们拖着旧春光/我拖着新渔网 如此发问,表露的是作者的迷惑不解,更是对习常界定的不信任。一方面,正因为有昼与夜、新与旧、虚与实、醒与眠、衰与荣、生与死之类看似抵牾的状态存在,生命、人生、人世以至世界的构建才成为可能;另一方面,生命、人生、人世的构成又不止前述二元的区分那样明了,而是界限模糊混沌互融的杂色,是不同维度时空的交错互补,正因为此,生命/人世才会有那么多的疑问与迷思,那么多选择的两难乃至多难。 以对自由的追寻为例。诗人视生命为一次长长的梦游,当暂时放弃觉识,身心仿佛自由无羁之际,接踵而至的却是失神落魄,无法承受的生命之轻,即便溜下一个又一个滑梯,数次蹲下/始终没有摸到它的踪迹,于是只能在失重中无所适从的漂流。于是她发现,一个尚在人世历练中的人不应轻言自由当我们还未能更多地领悟苦难与喜乐,还不曾对生命的困境付诸行动,当我们还没有相信、创造我们不曾见过的事物时,便没有资格言自由,因为它还不属于我们。 昼与夜,醒与眠,荣与衰,生与死……它们指向的是否就是同一状态,或者说,是同一状态在不同对象上的赋形?由此是否也可以说,诗人感喟、言说的种种,不过是同一问题的变体?然则兹事体大,它差不多就是人类需要直面的最终极,自然也是最难回答的问题: 我问他前面是什么在哭/他说 鞋在哭/鞋踩熄了童年又踩熄中年/鞋在前面走/落伍的老者破茧而出(《我问》) 刚立冬 我就看见/靠近我的死 像一对/拾荒的狗熊……失眠中 我整晚/整晚地 练我的台词/这些哑剧 要等到/临终之时 他自己演(《哑剧》) 说的很醒豁了:童年、中年、老者;立冬、哑剧、临终……就个体的人而言,生乃偶然,死属必然(海德格尔称人为终有一死者),看清前路,走好每步,在有限的生命中追寻人生的最大可能,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对此,诗人也作出过坦诚的表达: 二十年 哀伤苦厄中/我的幸福 像穿过街道的憧憧人影/失散又回来……在某栋楼的第十层/我把满城的灯火堆在阳台/就像以往 晒我的块垒(《学田湾》) 然而对于一位觉的寻求者,对于一位奇迹抱有永恒诗意的渴望者,她心目中的理想诗歌显然并不限囿于文学,她更倾向于认同:诗是人类祈祷的一种形式,是不可造就的可能,是看不见的欲望的可见记录,是灵魂的神秘造就的肉体,是艺术家爱过的一切的悲哀遗物(加西亚·洛尔迦),其声色变幻永远和彼岸世界、和人的灵魂最幽深神秘的核心连在一起。因此,作为一个寻求过程的生命,历经所有的曲折苦难,都是为了获得来自绝对(无条件之物)的启示,并且,最终领受来自那个启示的光芒。 四 就在刚才 在呼与吸之间/我发现了她 靠近了她 重复了她/欣悦的相逢 是今天的大事 也是今生的大事(《雾中城》) 弗莱切认为,是诗性的记忆使相认(recognition)成为可能,而相认是为文学目的进行的思想的中心属性,它最早源于亚里士多德的认辨或发现,即悲剧最后发展到相认的一幕。从这个意义上理解,发现可以被视作相认的同义词。 相认,首先是相遇,而后才有认出,这似乎正好验证了G.K.切斯特顿的看法:即每个艺术家脑子里都有某种原初的意象模式或类型,就像他梦中的风景,他希望制造或愿意徜徉其间的世界,他自己秘密行星上的奇花异兽……笔者使用的相认,其范围/性质或许更大于、重要于上述描述,它不止涵括文学的传承影响,艺术家先天的想象模式,可能还涉及到生命与生命,生命与世界,生命与存在之间相遇、发现和选中的问题。 相认,何以如此重要?因为艺术家、艺术作品需要说出某些真理,其永恒的品质要求获得针对永恒本身的那种敬畏。(基思·道格拉斯)因为诗歌应当在宇宙的运行中揭示人类的心灵和头脑运行的对等物……(华兹华斯),还因为那无穷的创造性语言的泉涌中人的存在的苏醒。(谢默斯·希尼) 《雾中城》。依旧是梦,依旧是失眠,还有连绵不断的大雨。在破碎的句式,低抑的音调和节奏间,胎藏着那些挥之不去的忧和怕,那些徘徊犹疑……不同在于,一开始,我就看见了她/认出了她,可她若隐若显,似幻似真,无法说出。真相是,我的能力暂时还不足以说出她,只好吁请梦给我言辞。源自生活的历练,挫败与苦难转化,日渐宽容的我爱上了/所有的挫败者无得者/他们分担了我的迷途和孤寂,但世相洞开,存在潜隐,朗朗大千里,梦和被梦始终隔着一层薄纸 这些鳊鱼/嘲笑偷看它的人/天快亮了 水里的繁花都凋零了/他们还紧抱着肉身 幸亏回望/我才摸到山川的尾巴,听见变得单纯的布谷 黄鹂 青蛙 百灵/华丽的声音,察觉寂静灌浆 溪水涨/腿在阳光里拔节,风筝飞越河道,越飘/越自由 越飘越清晰,更有瀑布 绝壁 关山月,入梦 梦见和苏醒。 感知和现实虽然隔了一个不近的距离,但它的确是改变的第一步。这个世界病了是确定的事实(有人在楼顶喊疼 失眠的远航未归/自闭者缩进了生锈的岗亭),我自己亦然(我和儿子共用一张病床 一根银针),可每个人首先、迫切需要做到的,不正是要找到她,让她回到主人的身体吗?假如没有这一步,连自救自度也说不上,更谈何为众生荷担难行苦行?对时代和当下现实的焦虑,对个体心灵境遇的困惑痛楚,诗人感同身受,她曾在一封邮件里说到过自己的写作意旨: 雾中城,可能是环绕我们的境况际遇也可能是我们的肉身与性灵。在这个困顿的时代,迷雾深锁,救赎与觉悟都因为艰难无望而弥足珍贵:我们决堤的失眠,嘶喊,挫败、失察、迷途、无得、都扎根于苦难。这既可以说是哀歌也可以说是颂歌因为苦难,有时是酵母有时也是糖浆,而使我们得以持守不堕的,只能是我们的勇气智慧,信、宽恕和爱。 正是基于切身的体验和感悟,作者才能够对病中的新娘温馨示爱: 我们共用两件嫁衣爱和谅解/我们共有两个儿女谅解和爱 才能够对儿子,对世界所有的,永不熄灭的失眠、自闭、疼痛发愿: 愿我的痛能替代他的痛 愿我的失眠/能替代所有的失眠/愿我的自闭能替代所有的自闭/愿我累世的疼永不熄灭的疼 能减轻/这个世界的疼 等待明亮的桥梁和彩虹,等待清晰清新的风筝鸟儿和石榴……所谓的等待,也就是寻找,发现,自明;这些等待的对象,只是正式上演前的试角,彩排,过渡,她才是最终等待的对象: 这么多年 她以体势重复/我的冥想 以醒重复我的眠/以幽默重复我的苦涩 以旷达/重复我的柔软 她在我身后被我忽视/她在我前面 被我错过 她是谁?她就是那个身心日趋健康、强大、完满的自己,那个被一再忽视、错过的自我 我找到了她 找到了她/找到了她 它们此起彼伏地飞舞应和/像她终于相认的宽恕和往昔……就在刚才 在呼与吸之间 /我发现了她 靠近了她 重复了她/这欣悦的相逢 是今天的大事也是今生的大事 作者连续三次宣示我找到了她,继而又再度强调,我发现了她 靠近了她 重复了她这是如此欣悦的相逢!我的兴奋,我的感激,我的喜乐之情喷薄欲出,溢于言表。此际的相逢相认,自然非同寻常,它是迷失后的重新发现,遗忘后的再次认出,是精神血脉的重续,心灵DNA的吻合与感应,是自我或自性的真正苏醒、复活与显形……因而它是今天的大事,更是今生的大事! 如此看来:把未见当成看见/是值得的,因为我看见的, 是想象力的果实/医疗的果实 写作的果实 五 高耸的路标/朴素的坟茔/从草垛出发 又折回的/人 所剩无几…… 在雪花的深渊/在浑茫的原野/草垛啊 你这洞开的出口/守候着的马车 转瞬 间/我就将离去(《草垛》) 上世纪90年代初,当时诗历尚浅的冉冉写下了长诗《草垛》。于今再读,发现它虽然难免某些青涩,然其元气的淋漓丰沛,语/境的自然纯美,想象的诡奇新异,尤其是对一种通过身心修为趋近理想的艺境人境的寻索历程的尝试性书写,仍然让笔者惊异以至心生戚戚之感。 在通观诗人的写作后,笔者认为,自最初的《草垛》到世纪之交的《短歌》、《冬天》、《空隙之地》、《辞行》以及晚近的《醒来》、《醒与眠》、《朱雀听》、《雾中城》,其间草蛇灰线,已经显露出冉冉诗歌的重要精神脉络:即由对自我的沉浸转为疏离,继而朝向真我(自性)的寻求与彰显,最终达成人生(生命)格局与诗歌(精神)格局的一体的这样一种文与行,诗与人合一的写作。对此,一位有先见之明的论者曾写道: 她一直视写诗为一条修身的秘径。自《草垛》开始,她把自己的腿脚伸进人迹罕至的荒寂之地,去追寻那存在于有条件之物中的无条件之物,悄无声息地向着那理想的人境艺境趋近。 这样的修身(修真),是生命的吐故纳新,心灵的涤荡护持,精神的凝聚纯一,是以词语创建存在,进入真正的道说的努力,更是将欲望从非善的一切事物中拔出,使之仅仅倾向善而不知善存在与否的栖身于真理之中(西蒙娜·薇依)的践行。 有人认为,东方古代贤哲对知识的获取,乃是将其纳入自身价值观并身体力行,即所谓知行合一,文如其人。后期维特根斯坦亦将哲学喻为一种医疗实践,认为要去除哲学思考上的痼疾,唯有从改变思考方式入手;而医治一个人或一个时代的病症,则必须改变人类的生活与思考方式。观今人人文分裂,诗歌身与世俗身的泾渭分明成为普遍性现实,精神大言炎炎,肉身则完全沦陷于世俗生活。如是,问题便在于,置身这样的现实情境/时代氛围,以诗作为一种生命/精神的求真乃至修真的方式与路径的写作,是否可能? 在一篇论特拉克尔诗歌的长文里,海德格尔指出,伟大的诗人只于一首独一的诗来作诗,其衡量标准是在何种程度上致力于这种独一性,并将诗意道说(Sage)纯粹地保持其中。一方面,这独一的诗在诗人的具体诗作中始终未被说出或完全道说,另一方面,诗人的任一首诗都出自这独一的诗,就像隐秘泉眼涌出的一股巨流,道说并总是推动着诗意的道说,涌出然后又让道说的一切运动流返这个愈趋隐蔽的源头中。 海氏的论说自有特定的意涵、方向和规定性,但并不妨碍推及一般的写作。所谓独一性,当然不止是指单一明晰,更主要是指它的殊异(strangeness),它的不可替代,它的被选中和必然(inevitable),它作为一位写作者(无论思想、艺文或诗)表达内核的吸摄动能。这首始终未被说出完全道说的独一的诗,它既是写作者发现、认出的源头,同时也是催生创建欲望的驱力。诗人任一首诗都自这独一的隐秘泉眼涌出,而所有诗意道说的运动又会流返这个隐蔽的源头之中。 诗,通常被看作是文学的一个分支或组成部分。海氏心目中诗并非文学史中的诗歌,不是所谓的高雅艺术,而是那种使人真正栖居之物,是神或存在的最大恩宠与馈赠,是那种能使我们保存、庇护事物于它们本性中并使人类度量自身的东西。作诗让栖居成为栖居,是本真的让栖居,进而是一种筑造;它是道说(存在之吟唱),是重大历史时刻的见证,诗人之使命直接关系着诸神远去后人类的根本命运。 由此度量,那种非文学史中的诗,不附属于文学而是使人真正栖居,能保存、庇护事物于它们的本性中并使人类度量自身的诗,作为一种人类生命的求真/修真方式与路径的写作的诗,应该是可能的。前文所论冉冉作诗的行止轨迹,恰好为此提供了一个不错的例证。 冉冉: 籍贯重庆酉阳,土家族。八十年代开始写作,著有诗集《暗处的梨花》、《从秋天到冬天》、《空隙之地》三部,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现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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