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魅力,文章的吸引力,是因为作者的情感注入,是因为作者真正有话要说,有字要写,《知非集》特别让人欣慰和感叹的有一点,就是文章皆出之内心,没有应景之作,没有为文而文。《知非集》里的几十篇文章,格式是不尽相同的,有长有短,从中不难看出来,作者的写作完全是真情流露,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无论长短,写的都是真心实话,无论写或者不写,都不做文字的奴隶,只做自己内心的主人,只有如此,文章才有品格,才有价值。
周菊坤,生于苏州木渎。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业余从事写作,出版有《木渎》、《冯桂芬传》、《严家淦与严家花园》、《小院风景》(合著)等书,主编《姑苏十二娘》等。
逃离漫山岛
一直有个想法,趁周末或节假日的时候,去漫山岛。这个想法已经在心里存了好多年,我也不知道自己去漫山岛的目的是什么,总之,这样的想法时隐时现,很难抹去,这几年似乎愈发地强烈而迫切了,似乎已经漫漶成一种病,让人难以自拔。其实,漫山岛离我住的小镇实在是很近的,如果真的动身前往,开车坐船加起来绝对不会超过一个小时。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在忙些什么,以至于如此近距离的一个地方,用了十几年的时间都无法去抵达。
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我与几位文友去过漫山岛。那是太湖里的一个孤岛,距离陆地大概四五里地的样子,很近,但又很远,很远是因为我们对它的未知。那天上午,我们在太湖小镇上买了些肉和蔬菜,在冲山花二百元钱租了一条五桅渔船,朝着漫山岛方向驰去。其实我们最初只是想坐船去湖上兜兜风,体验一下渔家生活而已。渔船主人是对老夫妻,还有他们的儿子媳妇以及孙子,全家人以船为屋,以渔为生,当时正值封湖禁捕的季节,渔民们便做起了旅游的生意,让客人坐船到漫山岛上去,收取一点柴油费。就这样,我们来到了岛上。记得在码头附近的水面上有一艘偌大的水泥船改造的船餐。靠山的坡地上有个工地,据说是在建一个宾馆,外边来人投资的。再往里走,是一个篱笆小院,养了许多鸡鸭。看来,这座偏僻的孤岛上已经有了一点旅游开发的端倪了。继续往里走,是密密匝匝的农舍,但没遇见几个人,后来在一处废弃的小学校模样的地方遇到一个打渔归来的船娘,说刚打上来的银鱼,还有螺蛳,问我们阿要。我们一看,的确新鲜,就花了大概一二十元钱全部买下。尔后,从所在的西头村,经过好大一片水稻田,走到对面的东头村,再绕回船上,开伙做饭。几位女同胞洗的洗,切的切,烧的烧,好一阵忙活,老渔夫的妻子和媳妇也一起来帮忙,我们几位男生则与老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拉起了家常。很快,香味四溢,在水面上弥散开来,我们坐在船头,打开啤酒,享受着渔家餐独特的味道,尤其是银鱼和螺蛳二道菜,大概是浸润着太湖水自然原味的缘故,显得特别地鲜美。酒足饭饱,我们翻身下湖,在清澈的湖水中悠游,或者,仰身躺在水面上,望着蓝天,水天一色之间,竟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水,有些恍惚起来,便回到船上,在船板上躺下,打起盹来。在水鸟的啾啾声中渐渐醒来,渔船已经开到了远离漫山岛的太湖深处,老渔夫说,这里是太湖水位最深的地方,也是水质最好的区域。低头看去,湖水果然碧清见底,鱼儿游来游去,历历可数,绿油油的水草随着微波轻轻晃动,像一支柔曼的音乐。我们向远处望去,夕阳西沉,湖面上洋溢着一片祥和之气。
多少年来,这一段记忆就像电影,经常在脑海里回放,我把这样的感受说给朋友听,他取笑我的天真,又说,一个小时的路程,想去就去呗。可是,这样的挂念终究只是一个没有对象的承诺,无需借口,心里却早已有了无数个原谅自己的理由。现代人已经习惯了都市的灯红酒绿,夜色阑珊之时,却又往往不知所措,心里空空,没有着落,心中想着逃离,脚下却又充满迟疑和留恋,这种感觉倒是与吸毒有些相似。城市在崛起,心却在陷落,我不知道这样的状态是对是错,是得到还是在失去。很近的漫山岛,其实是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今天,我突然临时起意去了漫山岛,上午作的决定,下午两点已经到了岛上。这是完全在我意料之中的,只是促使我作出这样决定的原因居然并不是多年来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那份思念,而是因为工作,我知道漫山岛几于隔世的原始生态对于现今的城市人群意味着什么,那是开发度假旅游的绝好题材,作为旅游国企的负责人,我梦想着把漫山岛打造成为中国的巴厘岛。
我们在老地方上的岸。还是十几年前的那座简陋码头。小宾馆已经建成,外形看上去有点现代欧式风格,据说生意很好,周末要预定才能入住。只是那艘水泥船改建的船餐已然废弃,留下一副骨架泊在水边。右侧是一座山丘,左手边很远的地方是另一座山丘,漫山岛其实就由这两座不高的山丘组成,还有就是西头村和东头村两个村落,二百多户人家。两座山之间是成片的鱼塘,估计是上个世纪围湖造田的产物,因为我们十几年前来岛上时还是一片浩瀚而绿色的水稻田,如今改成鱼塘,我觉得也算幸运的,换了别处,可能早已经沦落为水泥钢筋的世界了。我们沿着山脚的蜿蜒小径往西头村走去,沿路的沟渠里白色的芦苇花在初冬午后的暖风里摇曳。两侧的旱地里刚刚新栽了油菜秧,可以想见,翌年四五月间这岛上连片油菜花盛开的美丽。西头村里的农舍大多为二层小楼,通长阳台的那种,应该是二三十年前的式样了。很少看到人,即使遇上也是些上了年纪的,年轻人都去外面上班了。我曾经的一位同事是漫山岛人,我随手拨通了她的手机,问她是否知道我现在哪里,她咯咯笑了起来,说你这样问那肯定是在漫山岛了。我也笑了,问她你有多长时间没回家了。她回答说自从去外面上了初中就基本没有回去过,算算也要二十来年了,再说,回去做什么呢,家都搬到外面去了。我想想也是,回去做什么呢,便挂了电话,继续往村里走。一路上所见农舍基本上呈现出一式的破败寥落的感觉,从屋舍的外观和场院里的杂物摆放情况,可以看出居住在这里的人真的已经很少了,这倒增加了我对开发漫山岛的兴趣,因为如果把这些农舍租赁下来,再稍事整修,不就是很受城里人青睐的特色民宿客栈吗?我兴奋地继续往前走,竟然看到了一幅更让我振奋不已的场景:一条小河由西往东延伸而去直通太湖,河的两侧是石板老街、枕水河埠,还有鳞次栉比的民居,河里有成群的鸭子在游弋戏水,岸上是两行挺拔的古榉树泛着霜后的殷红。这是一幅只有在周庄同里才能看到的古镇街景,虽然比周庄同里少了些人文气息,但更多的是生命原始野性的真实,这实在是一处现代社会里极难觅得的桃源仙境啊。我暗自责备自己上一次登岛的疏忽遗漏,但又暗自庆幸这样的桃源仙境没有被那些所谓的开发商们觅获。
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自问起来,我来这里做什么,我想象之中的未来的漫山岛如果真的成了中国的巴厘岛,中国的甚或世界的游客都来这座岛上度假,那这些宁谧的村子还会在吗,这些白的芦花红的榉树还会在吗,这些无拘无束嬉戏的鸭子们还会在吗?即使还在,它们的角色主体还是曾经的那个自己吗?因为,这岛上的一切都会万劫不复地沦为别人故事情节里的点缀和装扮,开发商对文化再造的承诺永远都是一个谎言,因为他们只会对功利负责。
我们继续往村子深处走去。我看到了熟悉的小学校舍,上面用水泥堆塑出“吴县太湖漫山小学”的字样;看到旁边低矮的房屋,香烟缭绕,里面供奉着岛上村民的精神寄托;还看到尚未翻建成二层楼房的生产队仓库,因为外墙上毛主席的宝像还熠熠生辉地露出慈祥的笑容。有几位中老年人推着手推车经过,与我们擦肩而过时脸上露出憨憨的微笑,车上载着满满的盆碟碗盏和炉灶之类,估摸着明天这村上应该有人家办喜事了。在村子里游走,发现几乎每家都养狗,见我们走近,便远远地狂吠起来,很警惕的样子,就连那些呆头呆脑的白鹅,见了我们也伸长头颈高声叫唤起来,仿佛是在向这房子里面的主人通风报信。那声音直到我们走远,还回响在我们的耳旁。陪同的当地领导问我,东头村还去吗,我悄声说道,没时间了,我们回吧。
这次登岛,终于给了我十多年来的牵挂一个慰藉,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我竟是怀着既踏实又忐忑的心情离开漫山岛的,我生怕我的登临,惊扰了这片纯净的土地。离开的时候,我回望了一下那座萦绕心头十多年的美丽的小岛,我觉得我是在完成一种逃离,这种逃离,反而让我更加清醒,因为,我的心似乎和它靠得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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