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谊
真正的友谊是来不及的哀伤。
人们最不陌生的就是友谊所带来的安慰、交流、倚托、信赖、精神的资助,等等。可是人们很少想到就是这一切阻止着什么。它是什么?它是与生俱来的、也是生命后来所附加的一切哀伤、哀痛。
正由于有了友谊,这一切都被阻止了,来不及顾及了。这就是友谊的本质。能让人忘掉哀伤、让人不再顾及哀伤的友谊,才真正动人。
友谊不需要考验。有人常常提到“经受了考验”的友谊,那只是一种平常的通俗的想法。友谊和生命一样,是自然的事情。友谊不需要寻找,它天然地存在。友谊甚至不需要珍惜,也因为它是一种天然的存在,这是人对于友谊的一种觉悟。友谊甚至不需要建立,不需要在摩擦和经历中去巩固和增长。它的数值是不变的,无论意识与否,它都天然地存在于它应该存在的地方。
有的友谊让人感到陌生,但它存在着。有的友谊让人感到很熟悉,但是它终将失去。如果说到考验,随时都有对于它的考验。可是这种考验真的有意义吗?
人们对于友谊的误解,对于人和人的关系的误解,总是常常发生。但是误解也难以伤害本质,友谊是靠一种极其美妙的东西连接的,人类不可能对它有更深的认识和理解,它是神秘难测的。友谊有时候以非常明朗的、通俗的面目出现,可是更多的时候它又是难以解释、非常晦涩,充满了奥秘。友谊存在于宿命之中,属于神秘的范畴。既然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不可改造的生命存在,那么就允许有一些不可更改的友谊存在。
友谊和爱情常常混在一起。是倾慕,是留恋和想念,是真诚的叠印和延长,是没有连接在一起的肌体和思想,是交汇的河流,是同一片海洋。假如我伤害了你,我希望它没有触动到友谊的本质。我在猝不及防的时刻让你产生了误解、或者正好相反……我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也不必显得无助和无望。
可是更多的时候不是这样。更多的时候,比如说我们所看到的那一切,它们与友谊无关。简单极了,因为他们之间从来也没有友谊,所以当他们谈论到友谊、谈到因为误解而造成的伤害时,细想起来显得特别勉强和可笑。在世俗物欲的驱使下,靠拢和走近,只是一些为了捕猎而临时凑到一起的、随时都能因为猎物的缘故而发生火拼的猎人。这怎么能称为友谊?
在大洋的此岸和彼岸有两个人,他们也许一生都没有见面,可是他们有友谊。他们的呼吸随同他们的思想,在一个遥远的空间里传递流动,彼此感知、感激、思念和需要。必要时,他们援助的手臂可以伸过大洋,一个可以在另一个的保护下进入安眠。
一个卑微的人可以有幸和另一个杰出的人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甚至生活在相距并不遥远的邮票大的地方;可是卑微的人是没有勇气到杰出的人那里去寻找友谊的,因为友谊不可以寻找。卑微的人只会仇视、嫉妒甚至是诋毁,他诋毁的口实就是对方不懂得友谊,或者是破坏了他们曾经有过的友谊。这是十足的误解、十足的错误,因为他们之间压根就不会有友谊。
杰出的人只会委屈地注视着生命,他与所有的生命都结成了某种特殊的关系,他爱他们,因为都是生命。他需要所有人的友谊,从不拒绝友谊。他始终如一地维护着,但由于宿命的神秘的关系,他与那些卑微者不可能存在一起,虽然他丝毫也不会理解这其中的缘故。这对于他不是一种误解,而是因为杰出的人物所共有的那种笼罩一切的爱心,是因为充斥着他的目光与外在事物之间的一层浓雾遮蔽了他的判断,是它所造成的。他对于各种指斥是绝对不会理解的。这种不能理解实际上也是最深刻的理解,因为他的迷茫是从生命与生命的关系之间产生的。至于一个生命怎样遭到了扭曲,走到了如此值得同情和怜悯的可怕境地,那又被极其复杂的某种关系所制约,也不是他所探讨和理解的范畴。
一个杰出的人大概一生都不会明白,他也许无需那么多的友谊,因为原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友谊。这是冷酷的事实,但它不可更动地存在于人生的奥秘之中。
因为他的爱太多了,他广泛地挥洒着自己的爱。他不愿对某一个个体表现出过分的自私,培植出一种变质的、浓稠的、同时又是一种畸形的爱,即所谓的“友谊”。当另一些个体未获得这种满足时,就会相向为仇,伸出诋毁的爪子,去扫动、去惊扰。
两个人可能默默地互相注视了几十年,一个却很少走近另一个,很少去打扰他;很可能还有着轻微的斥责或劝诫,甚至有义正词严的指责;但是他们的缘分是永恒和固有的。他们直到最后分手的时候,也还会被深刻的友谊所连接。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在人类智慧群星的银河里,这样的友谊尤其不会陌生。
那些“同伙”之间的情分也许是动人的,可它们与友谊无关。同伙的故事是关于名利世俗、关于攫取、掠夺、争抢的故事。他们所谓的“义气”不值一文。“义”字一旦有了“气”,那么它就变得廉价和低俗了。“义”必须与“正”字连在一起,构成“正义”。单独的一个“义”字也是非常值得尊崇的,行“义”或者不“义”,都关系到深刻的原则。而“义气”两个字往往让人想到江湖、哥们儿之类。
是的,今天我们不得不仔细地辨析不同的词汇所包含的不同内容、它们之间或严密或微小的差异。
在一些懂得人生的悲悯、不断地为形而上的东西所感动所感召的最优秀的人类那儿,他对友谊的理解往往令人感动地苛刻。他们所珍视的是不需要珍视的友谊,也是不需要寻找的友谊。
是的,我们有时候的确需要小心翼翼地维护它。不过“它”又是什么?在这种维护之中会是小心地照料,是渴望已久的回报。于是当回报一时没有到来的时候,对方就会感到微微的或愈来愈重的伤害。这种伤害感是会化为愤怒的。是的,因为一开始他们之间大概就不会存在友谊,故意培植的友谊是不值得信赖的。不同的人,不同的类,那种“友谊”的连接之须是多么脆弱。
人生如长恋
人的一生也不过三万天左右,是长还是短?是难还是易?每个人感觉可能有所不同,但大致还是能同意一个说法,即人是匆匆过客。可是三万多天即便匆匆,过下来也并不容易。每个人一生的经历都像是一部内容丰富、跌宕起伏的大书,绝不会枯燥得没有看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成功或失败,实际上都是一次长长的苦恋,从对这个世界的相识到相处,从满目新奇到见怪不怪,这其中包括了兴致勃勃的投入、热烈忘情的追求、剧烈严峻的冲突,再到一点点冷寂下来,再到最后的分别,就是这么一个过程。
物质的世界让人活下来,人的一生都要处在物质的追求中,从来不会停止。人会以各种方法去追求物质,并且会因为这种追求而满足和喜悦,或者是痛苦失望。
千变万化的物质世界对人来说是处处神奇的,要最终赢得这个世界,那正是人的梦想。对于有些人来说,世界上的物质只是攫取的对象,它们是被动和木讷的,没有心。物质怎么会有心呢?石头、水、树木和沙子,以及金子,还有楼房之类,从没听说哪一样是有心的。心是一个生理意义上的器官,扑扑跳动,一般人当然是这样理解它的。古时候的人以为心是会思索的,所谓“心想事成”,心是可以思想的。而现代科学又否定了心的想,认为只有大脑才是思索的器官。我们平时所说的心,当然是指心灵的范畴,是生命的个性和意志之类。
由于物质世界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人的摆布,留下人的痕迹,比如土可以挖,山可以开,海可以填。它们基本上是被动的,看不到明显无误的拒绝,也没有反对的声音,所以我们就把它们看成了死的:没有生命的气息,也没有生命的喜怒感知。
人对物质除了占有的欲望,也还有感情,比如喜欢大自然,依赖一种物品,甚至想念一个地方,如思念一座山和一条河等等。一个背井离乡的人总是想念老家,除了想念那里的人,还留恋那里的树和土、水井,整个的自然环境。他的这种感情虽然朴素,但是已经在不自觉地把周围这个世界摆得和自己一样平等了,类似于朋友和伙伴的关系,而且动了真心。有了这样的心情,也就不会一味想到去占有、去征服它们了。
时间久了,我们会发现这个物质的世界与人有着不同的活法,它们其实也是有心的。不过它们的表达方式与人不同,所发出的声音也不同。它们的拒绝和反抗其实人人都不陌生,那会更巨大更可怕,有一种不可抵抗的排山倒海的力量。我们周围的这个无心的世界一旦撕破了脸,会给人凶暴残酷到极点的感觉。看来不是这个物质的世界无心,而是我们自己无心,我们完全无情无义地对待它们,它们才会这样怒火满腔,这样无测和残暴。
人要赢得这个世界,最终还是要赢得这个世界的心。追求它,依恋它,小心翼翼地与之相处和过往,就像对待一个恋人那样。这时候的“它”应该是“她”或“他”,对其绝对不能粗暴和莽撞。人一旦起了占有心攫取心掠夺心,一切也就相当危险了。说到恋爱,我们知道,最美好最动人、最令人难忘和充满创造灵性的那个时期,还是相对含蓄克制、两相吸引的阶段。人要设法维护和保持这个阶段,将这样的日子拖延得越长越好。有大智慧的人,一生都要与爱的对象保持这样一种关系:相敬如宾。
不仅不去占有和攫取,就连剧烈的燃烧都要回避。因为过度的炽烈不会是一种常态,它留下的只会是冷却的残渣。一个征服者和强暴者,最后会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最可怜的人,他会变得一无所有,只能在孤独的虚脱中苟活下去,结局可能比想象的还要可怕十倍。
人一辈子走在物质的长路上,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自己的结束。所有的酸甜苦辣都来自周围这个物质的世界,人只要活着,就无法摆脱它,愿意不愿意都得跟它相处。人出生后就与“他”或“她”结识了,这就有了生命间的相互吸引。但人到了最后总算明白,原来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也就是说都是有心的。只要是心,就不能掠夺和占有,也不能极尽撩拨之能事,不能让其一口气烧成灰烬。
要让心长久地保持一种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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