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村,是康巴藏区一个村庄。在春天这个季节,凹村人忙起来了。浇灌、播种、迎接春天和爱情。从凹村寄出的信,就充满了迷人的花香和人性的光辉。
康巴历史文化的重新书写。
康巴人精神世界的文学展现。
康巴作家群的集体亮相。
为“康巴作家群”书系序
阿来
康巴作家群是近年来在中国文坛异军突起的作家群体。2012年和2013年,分别在四川文艺出版社和中国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康巴作家群”书系第一辑和第二辑,共推出十二位优秀康巴作家的作品集。2013年,中国作协、中国社科院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等在北京联合召开了“康巴作家群作品研讨会”,我因为在美国没能出席这次会议。今年,康巴作家群书系将再次推出第三辑,近十位作家的作品。这些康巴各族作家的作品水平或有高有低,但我个人认为,若干年后回顾,这一定是一个重要的文化事件。
康巴(包括四川省的甘孜藏族自治州、西藏的昌都地区、青海的玉树藏族自治州和云南的迪庆藏族自治州)这一区域,历史悠久,山水雄奇,但人文的表达,却往往晦暗不明。近七八年来,我频繁在这块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四处游历,无论地理与人类的生存状况,都给我从感官到思想的深刻撞击:那就是这样雄奇的地理,以及这样顽强艰难的人的生存,上千年流传的文字典籍中,几乎未见正面的书写与表达。直到两百年前,三百年前,这一地区才作为一个完整明晰的对象开始被书写。但这些书写者大多是外来者,是文艺理论中所说的“他者”。这些书写者是清朝的官员,是外国传教士或探险家,让人得以窥见遥远时的生活的依稀面貌。但“他者”的书写常常导致一个问题,就是看到差异多,更有甚者为寻找差异而致于“怪力乱神”也不乏其人。
而我孜孜寻找的是这块土地上的人的自我表达:他们自己的生存感。他们自己对自己生活意义的认知。他们对于自身情感的由衷表达。他们对于横断山区这样一个特殊地理造就的自然环境的细微感知。为什么自我的表达如此重要。因为地域,族群,以至因此产生的文化,都只有依靠这样的表达,才得以呈现,而只有经过这样的呈现,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存在。
未经表达的存在,可以轻易被遗忘,被抹杀,被任意篡改。
从这样的意义上讲,未经表达的存在就不是真正的存在。
而表达的基础是认知。感性与理性的认知:观察、体验、反思、整理并加以书写。
这个认知的主体是人。
人在观察、在体验、在反思、在整理、在书写。
这个人是主动的,而不是由神力所推动或命定的。
这个人书写的对象也是人:自然环境中的人,生产关系中的人,族群关系中的人、意识形态(神学的或现代政治的)笼罩下的人。
康巴以至整个青藏高原上千年历史中缺乏人的书写,最根本的原因便是神学等级分明的天命的秩序中,人的地位过于渺小,而且过度顺从。
但历史终究进展到了任何一个地域与族群都没有任何办法自外于世界中的这样一个阶段。我曾经有一个演讲,题目就叫作《不是我们走向世界,而是整个世界扑面而来》。所以,康巴这块土地,首先是被“他者”所书写。两三百年过去,这片土地在外力的摇撼与冲击下剧烈震荡,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也终于醒来。其中的一部分人,终于要被外来者的书写所刺激,为自我的生命意识所唤醒,要为自己的生养之地与文化找出存在的理由,要为人的生存找出神学之外的存在的理由,于是,他们开始了自己的书写。
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才讲“康巴作家群”这样一群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的自我书写者的集体亮相,自然就构成一个重要的文化事件。
这种书写,表明在文化上,在社会演进过程中,被动变化的人群中有一部分变成了主动追求的人,这是精神上的“觉悟”者才能进入的状态。从神学的观点看,避世才能产生“觉悟”,但人生不是全部由神学所笼罩,所以,入世也能唤起某种“觉悟”,觉悟之一,就是文化的自觉,反思与书写与表达。
觉醒的人,才是真正的人。
当文学的眼睛聚光于人,聚光于人所构成的社会,聚光于人所造应的历史与现实,历史与现实生活才焕发出光彩与活力。也正是因为文学之力,某一地域的人类生存,才向世界显现并宣示了意义。
而这就是文学意义之所在。
所以,在一片曾经蒙昧许久的土地,文学是大道,而不是一门小小的技艺。
也正由于此,我得知“康巴作家群”书系又将出版,对我而言,自是一个深感鼓舞的消息。在康巴广阔雄奇的高原上,有越来越多的各族作家,以这片大地主人的面貌,来书写这片大地,来书写这片大地上前所未有的激变,前所未有的生活,不能不表达我个人最热烈的祝贺!
文学的路径,是由生活层面的人的摹写而广泛及于社会与环境,而深入及于情感与灵魂。一个地域上人们的自我表达,较之于“他者”之更多注重于差异性,而应更关注于普遍性的开掘与建构。因为,文学不是自树藩篱,文学是桥梁,文学是沟通,使我们与曾经疏离的世界紧密相关。
(作者系四川省作协主席,茅盾奖获得者)
雍措,女,藏族,四川甘孜人。现供职于甘孜州文联。报刊上发表散文作品多篇。
遗落在凹村的日子
风过凹村 / 003
滑落到地上的日子 / 011
母亲的土地 / 020
花篮子背篓 / 025
不结果的树 / 028
听年 / 033
漫过岁月的绿 / 048
凹村杨二 / 054
那边山 这边山 / 060 哑巴的杉山记忆 / 063
荒野 / 069
阿妈的歌 / 072
凹村记忆 / 077
宿地 / 082
又是一年樱桃红 / 085
第一张和最后一张老照片 / 089
名字的那些事儿 / 093
植被茂盛的地方 / 097
童年散记 / 100
梦里的雪 / 115
风眼病的爸爸 / 118
老人与狗 / 124
野种 / 129
梦魇 / 131
一片白杨林 / 134
我的伯伯 / 138
雪夜 / 142
遗像里的爱情 / 145
从凹村寄出的信
鹅的来世 / 151
像马一样死去 / 153
张瓜子的女人 / 155
赶命 / 158
雪村 / 161
牛和牛的事儿 / 163
一棵枯草命 / 168
暗夜 / 170
骗局 / 174
奇特的阿爷 / 177
走丢的老黄牛 / 180
阳光里的阿妈 / 182
缺心病 / 184
老二的摩托车 / 187
多拉花 / 190
捞不起来的月亮 / 192
没有根的仇恨 / 196
鹿血 / 199
唐爪子的伤心事 / 203
闻雨的哑巴 / 209
鸡娃养猪 / 212
心里的石头 / 215
一线村 / 218
窗外 / 225
缤纷秋落叶
让灵魂去放牧蓝天 / 229
邻居 / 235
彩虹桥边的老人 / 243
回忆我的定波 / 247
高原的天空 / 253
多雨的季节 / 256
零点 / 261
静处,想起一阵风 / 266
思念 像风中的叶子 / 271
给春天留个印记 / 275
流淌在生命里的水 / 278
溜溜小城中老去的人 / 282
草原故事 / 285
飘雪之前 / 288
陷阱 / 291
记忆里的人儿 / 294
冬天走过的痕迹 / 302
听风者 / 310
天黑请闭眼 / 315
暖夜 / 319
冬之命 / 323
如果祈祷开放在白云里 / 327
听 风拂过的声音 / 333
窗外的小鸟 / 339
邂逅 / 342
风过凹村
说凹村的风之前,得说说凹村的样子。
左右都是山坡,各不相同,也不对称,有高有低,有急有缓,最后殊途同归,汇集在硬板子山上。硬板子山偶尔长些杂树杂草,不长草的地方,露出白花花的石板。上了年纪的人说,这山老了,患上了白癜风。不管是不是得了白癜风,硬板子山是凹村离天空最近的山,活在高处,过着神仙的日子。
凹村坐落在两坡之间,硬板子山之下,既像硬板子山孕育的种,又像两坡中生长出的苗。但归结起来,坡和山本身就是连体,断胳膊断腿的事情,说出去、看上去都是不好。我想坡和山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在日子里和平共处了下来,显得和和睦睦,招其它山体的羡慕。
有山体的呵护,凹村像宠儿一样,在其间活得安然,与世无争。
站在远处看,凹村又是坡和山的隔,这隔不深不浅,不长不短地立在那里。有了这道隔,两坡种植的果树完全不一样。这点在春秋两季尤其突出。
春天,左坡的果树开花,右坡的果树还没有醒过来,等左坡花开得不想再艳了,右坡的又开始开了;秋天,右坡种的果树都是不耐寒的种,叶子先黄,而左坡却绿油油的。活在凹村的人,记忆里总是觉得春秋在凹村呆的日子很长很长,长得他们有时经常忘记还有夏冬两季的存在。
凹村的样子大概就是这样,没说到位的,你再去问问每天镶嵌在天上的云朵、星星、月亮、太阳,它们无事可做,观察得一定比我细微。跑边的话不多说,我们要回到风的主题上。
凹村,风是有性格的。高兴的时候从左坡来,不高兴的时候往右坡来,特别憋屈的时候,从硬板子山来,顺变捎些小石子下山。小石不争气,蹦跳两下,就被杂草荆刺给逮住了。
风,有没有同时从三面都来的时候呢?
“少,我活九十五了,只见过一次。那次,天阴得跟灶里的锅底灰一样,乌云压着地面,闪电发着怒火,一次次撕裂黑压压的云层。凹村生长在黑暗里,树枝发出折断的声音,木门用板凳抵着又被推开,窗户嗤嗤作响,房顶上的青瓦一片片被掀落下来,一朵朵黑云从有缝的缺口里钻进屋,寻找着什么。村人躲在柜子里、床下,大人捂住孩子的嘴,不让哭出声,生怕被黑云寻了去。过了一个晌午,风嘶叫的声音减弱了,凹村人悄悄从藏着的地方探出头来,天晴了,太阳高高挂在天空,地上乱七八糟的杂物,证实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老人说完,思想还停留在那场大风中,收不回来。
凹村的风,吹老了一代代凹村人,又迎来一个个新生命。它留给凹村人的不止是记忆,还有一些渗进骨子里的东西,抹不去,忘不了。
吼声
风,天生是捎信儿的种。在凹村,张溜子破沙沙的吼声,最能说明这点。
“眼睛大,嘴巴大,鼻子大,里里外外不消腾。”不知道哪辈祖宗留在凹村的话,用在张溜子身上,简直是贴身。张溜子的爷爷长成那样、父亲长成那样、现在的张溜子也长成这样。村人都说,张溜子家下的种干净,不像有些家,到哪一辈就长得祖宗不像祖宗,阿爸不像阿爸了。种纯,是夸奖张溜子家,他走在人前人后都为此很是得意。张溜子得意的还有件事情,就是他遗传的破沙沙的嗓子。这样的嗓子养活了他的爷爷、阿爸,到他这里,又养活了他。当然,他心里亮堂着,除了遗传,他还应该感谢凹村的风,要不光靠嗓子的力气,是不够的。
张溜子的嗓子,对于在煤油灯下过日子的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凹村人称张溜子叫“吼声”大哥。但凡凹村有婚丧嫁娶之事,都叫他来打理。以前也有几个凹村男人想当吼声大哥,可试过之后,不是喉咙破了,就是嗓子哑了。只有张溜子一直坚持着,而且越吼,嗓子越亮堂。
张溜子说,这都要归功于凹村的风。他是个会借风传信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