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秋罗
1
刚刚,我见过了蒲松龄。
刚刚,我认识了剪秋罗。
刚刚,就是三百多年前。
我从东北一个叫长白山的地方出发,我正饿着。我披着新洗的长发,我穿着白色的汉服,我的双脚拎着两只木色的屐,我就这样走出去了。背后,我听见女儿把一个非常天真的比喻送给了我——啊,一只大白鹅。对于我来说,这是多么高档的赞美。如果我是一只大白鹅,如果我能够顺利漂流到达那里——自然,我就应该与河边野生的红蓼依偎在一起,我就应该是古代名画《红蓼白鹅图》的主角。
红蓼,就是狗尾巴花。
我小时候吃过它,那是代替黄牛“神农尝百草”,太辣了——那种辣,辛涩无比,不像辣椒那么彻底,也不像中药那么地道,久久缠绵在舌床上。它不喜欢站在舌尖,它喜欢占有整个舌床。它有时还向往床下,以及床后面的物件。这让我的味蕾受到了极大的重创。总之,尝完它之后,我再也不逼着牛去吃它了。我跟牲畜,总能达成一致。
在《诗经》里,它叫“游龙”。在那里,气急败坏的女人借着它骂自己的男人不够正经,全无承担大事的气象:“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可见,《诗经》里的女子,这种红蓼般的辣妇也多着呢!历史上,红蓼和一个人交往甚密。那是一位皇上——赵佶。《红蓼白鹅图》就是赵佶留给我们的传世妙笔。
还是别叫他宋徽宗了,他被金朝弄得连个农夫都不如了,他太可怜了。书法上,“瘦金体”是他的原创。我第一次赏那“瘦金体”,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很想去抱抱那些字。不是亲吻,也不是抚摸,是抱。那字,太像植物了。确切地说是像蕨类植物。每一笔都如蕨类植物一样,瘦俏,坚定,飘逸。他把“瘦金体”种在了大山里,怎能不劲瘦?那时我总在幻想,快来一阵山风吧,吹一吹那字会更有神韵。
蕨菜,也叫如意菜,这个落难的皇帝,想必应该如意了。他在一种植物的意象里,享寿千年。现在的仿宋体,就是从“瘦金体”脱胎而来。这个皇上,还魂有术。
我,一个可怜的女人!
我想念植物,想疯了!
我去拜见蒲松龄,并不是冲着他的花妖狐怪去的。我出门时,也不是决意要拜访他。我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他那里。三百年啊,这路可不短啊,谁与我同行?
是雨点的指引吗?
2
我的心里,一直欠着野花一笔债。这些年,我偿还得差不多了。我一夜一夜的不睡,我见着山就像见了亲人。毫无疑问,见了野花,哪怕是只有耳朵眼大小的野花,我也会为此激动。有一次,我在路边看到了脏兮兮的紫花地丁,瘦得不成个样子。我差点哭出来。我心痛什么呢?野花卑微的命运?还是它们被大风刮到城市的不幸?
我,比之野花,又有何异?
我领着它们,在那乱如麻的“界门纲目科属种”里,一朵一朵地让它们认祖归宗。它们在我的童年里,没有名字。连个乳名也没有。我要给我的野花一个交代。认不清它们,我的童年等同于废墟。
而我,是从童年里长出来的。
我是植物,我也是被大风刮到城市的。我是生长的,每一次的根迁叶嫁,我都带着童年的土。没有原土,我活不好。我跟紫花地丁一样。紫花地丁,最高不足十四厘米,通常的身高也就是七厘米。它一有花意,就要鞠躬。只能看地,不能看天。
然而,还有一朵,我无力偿还。我只能说,它的名字叫红。红,想想吧,在那绿油油的山野上,连露珠都是绿色的,红,多么明媚。再想想,在那棉一样的朴素时光里,连樱桃都会提前被小鸟啄光,红,多么值得等待。还有,在那少女飘摇无定的春梦里,在那没有任何鲜艳饰物点缀的暗恋里,红,多像一曲悠荡在柳荫里的嫁歌……
红,第一次与我相见,在雨季。
是雨!就是今天这样的雨——似下非下,与每一个毛孔亲近,那么软,像蛛丝。它在童年弄湿我的裤角,又在现在弄湿我的裙子,它这样执着,就是让我想起红!
我的家在长白山脚下。我家的院子,不像个院子。园子,也不像个园子。篱笆,根本没有。两间草屋,就像是甩大泥巴随意甩出的。窗子也有,门也有,可是我,从来都是想从哪儿进就从哪儿进。相比一个村子的炊烟,我家太孤单了。周围被大草甸子包围着,然后是树,然后是山,然后是山连着山。一天到晚,全是绿色。
也太单调了!
好在,有野花从地皮里钻出来,从草缝里挤出来。真的,很多野花都是挤出来的。比如,知母,它开花的时候,穗子一样,一小朵一小朵地往外挤。还有龙胆,也是硬挤出来的。
春天,侧金盏开过,驴蹄草开过,报春花开过,芍药花开过,各种果树的花开过。
夏天,耧斗菜开过,鸢尾花开过,葡枝毛茛开过,金丝桃开过,簇生山柳菊开过,柳兰开过,落新妇开过,金莲花开过,青兰开过,黄紫堇开过,水金凤开过……
秋天,怎么办呢?火烧云也不常有了,彩虹也不怎么现身了。就连红蓼也要休息了。
怎么办呢?我就像个饥饿的孩子,悠荡在秋千上,在一大片熟透的老绿里打捞新艳。
红,就这样出现在雨里。
有一天,我从长满蒿草的后窗跳出去。我踩着蒿草险些滑倒。我想哭。结果我一抬头,就撞见了。
红,腰肢精细,个子很高,叶子很长。那花,几小朵挤在一起,平铺着开在顶端。花离叶子老远,好像喊也听不到似的。茎与叶,也是这般生疏。它太孤独了,它太像我了!我也很瘦。花瓣呢,剪刀一样,一色剪向花蕊。五瓣,五把剪刀。我独爱那红——亮堂,踏实,活泼,又不失安静。我想,我的嫁衣,一定要这个颜色的。
知足了,这个秋天,知足了。八岁吧,我就想着出嫁的事,那实是为了一件衣裳。
我真的一朵也没有舍得采。我立在雨里,鞋也湿了,肩膀也湿了,发梢也湿了,裤管也湿了。
我只是摸了摸,闻了闻,它身上有汗毛,它有体香。它在一堆草丛里,安静得像没有听觉。我为它前思后想——它从哪里来呢?它叫什么名字?只有这一棵,它死了怎么办?
3
我的人生第一次注入生死,不是从棺材开始的,因为我从不参加葬礼。实是从一棵野花开始的。
第二年,随着我家一段篱笆的告成,红果真死了。它失踪了。我连花体也没有见到。整个童年都是秋天了!没有红了!然而,它在我出嫁的那一天,又与我见了一面。
相隔十八年,那是什么样的盟约?
难道我的前世,果真是一株植物?
还在长白山脚下,还在大草甸子里,不同的是,这是另一个地方——我的新家。城市的家,不是家。我的新家,我安在长白山脚下,它距离我的老家只有一百公里——沙河源林场,它是长白山“天保工程”的一部分。六场,七场,五场……那天,我坐在汽车上,我累得像要凋谢了。森林,森林,还是森林。它是我记忆的复写纸,单调,执着,又不可或缺。对于我来说,它是静止的。只有野花,是灵动的。
我有一个奇特的经历——有一次,我要手术。然而,当我在麻药里睡去的时候,我梦见了漫山的野花。我行走在和风细雨的山香里,我一句一句地拾那花下的词句:香满一山,泪满衣衫。那里面,还有蝴蝶在飞。那个手术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春游一样,毫无痛苦可言。所以,当我手术结束时,在我应该醒来时,我还在山上,还在一朵一朵地与野花厮磨。手术时间长达四十五分钟!医生等了我很久,见我还不醒,以为医疗事故降临了。他们吓坏了,他们强行把我唤醒。我肯定是意犹未尽。我在醒后的疼痛里,诉说我的梦境,他们全部摇头,他们只相信麻药。
他们不相信野花!
野花,本来就是可以止痛的。听说,华佗发明的麻沸散,其成分就含有曼陀罗花。古人还用有毒的曼陀罗花制成“蒙汗药”。我梦见植物是应该的,我身体涌动的麻醉文化,也是从野花开始的。
所以那天,我的经历同样奇妙。
就算我闭着眼行走了一大半的路程,就算我还打算一直闭下去,我的野花也不干了。在最关键的时刻,它们叫醒了我。
那是什么样的心电感应?当汽车行驶到一片大草甸子时,我被梦一把推了出来。我流浪混沌的四肢一下子找到了回家的路。于是,我看到了大片的野花,那里有红!
可以想象,我的尖叫,差点让司机钻进了大沟。而我,恨不能从窗子直接跳下去。所有的乘客,都因为我,提前结束了昏睡,欣赏到了他们从来不屑一顾的野花。
红!
没有人能听懂我的语言。
我像花妖一样不可思议。当司机知道我是为了野花而失控时,他很善意地放慢了速度,让野花以古典的步韵进入我的视野。
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女人,我身上穿着红!
红,有了姐妹,它的个子更高了。天,蓝得像要滴出水晶豆;红,红得像要拧出胭脂扣。我再也不担心它会死去,它如我一样,有了新家,有了可以依靠的新的生境。
我是流出了泪水的。我想起了十八年前的那场雨。孤单,凉寂,没有一丝风信,它下了那么久。我想起了我自己。如果,只是做个新娘,那太单调了,就如同童年里那一大片汪洋的绿色。在这关键的一天,有了红,我的婚姻仿佛有了植入大地的安全。
红,究竟是谁呢?
4
今天,我出门的时候,如果太阳在场,应该是黄昏。但是,下雨了。雨是清场的高手。它能把人清走,也能把时间清走。我,一只大白鹅,正在走向明净的水域。
是雨点的指引!
我就这样,突然想见蒲松龄。我觉得,他应该知道——红是谁?我与这些古人的通感,常常在一团雨雾里产生共鸣。当我想见他们时,我灵魂里所有的俗念都会让步。
我们相遇在松花江。我的眼前晃动着红娇柔温婉的身影。我到达了一个长满杂草、开满野花的水院子。我走了三百年的水路,孤独,清绝,没有一丝现代气息。
蒲松龄,还是那样穷,他一直穷。他的聊斋故事,并不是靠茶铺换来的。因为他连弄茶铺的钱也凑不齐。他七十多岁,才得到一个有名无实的“贡生”,才得到一个虚衔——候补中学副校长。这一切,诞生在七十多岁,多么可悲。似有实无!
他不停地写书——小说,戏曲,医学,农业,植物学,汉语言文学……他都入境太深!
他对一百余种花卉精研入髓。山丹,乌头,芍药,凤仙,金丝桃,菊,老少年……这些,都是野花。都是长白山也有的野花。在他的《农桑经》里,他亲自告诉我,红的名字叫剪秋罗。
这多像我在手术台上做的那个梦——植物有情感,蒲松龄还活着,野花会感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