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江
我只敬重那些哭泣着并苦苦追求的人。
其实我本来压根儿就没打算写这样一个小说,或者说我根本就不想写什么小说了,那是因为我觉得生活本身的丰富或者光怪陆离远远超过了小说好多好多倍。如此,那虚构的小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是后来我改变了主意。
这缘于去年秋天的某个黄昏,从长沙打来的一个长途电话。哥哥告诉我:老太太又去省委组织部了。
老太太是我妈。我妈叫菊红。
多少年来,只要菊红去省委组织部,这家里几个孩子就紧张,他们知道菊红不是去告状,就是要待遇。
孩子们很好,他们居然对菊红的行为有点不满。主要是害怕老太太一生气就犯病,一犯病就在医院躺很久。另外,他们也有点不好意思,到底都是些所谓的文化人,妈妈总是去吵闹,多那个呀。
菊红万万没想到,这就是她自己多年来教育孩子们的“下场”。她总是要求孩子们乖乖的,听话!听她的话!听老师的话!听领导的话!也就是听党的话!
可是现在菊红有点乱了,她总是大吵大闹的。从她离休那年算起,几乎每年都能找到一个由头去省委。
唉!今年她又想起什么来了?
老太太这次的由头很有意思,她说她49年随大军渡江的时候,是那支南下队伍中唯一背着小孩过来的。这小孩,就是我的大姐菊乖,当时大姐才一岁半。老太太对组织部长说:“她应该也算是南下干部,也应该搞个离休。”
组织部长听了哭笑不得。在他所掌握的政策和处理的问题当中,还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听了哥哥在电话里讲述的这些,我在北京的那个黄昏一直呆坐到天黑。
今年春节我回长沙,向老太太宣布说,我要写一篇小说叫《渡江》。
老革命菊红听了很不以为然地说:“渡江是随便可以写的吗?那么伟大的战役,你了解多少?”
我听了很生气。如今的教育心理学认为:好孩子都是鼓励出来的。我虽然很不年轻了,但是在母亲面前不永远是孩子吗?菊红她怎么就不鼓励鼓励我呢?
我觉得我的承受能力还是相当可以的,回到北京,我还是开始构思这部小说,并且百折不挠地给老太太打电话,以期获得创作的灵感。没想到,菊红同志一点也不给我面子,她甚至弄得我几乎又决定不再写什么狗屁的小说了。
最初我这篇小说的开头是这样写的:“1949年的春节,河北邯郸地区的大雪下个不停。无名县南盘村哭声一片……”
菊红严肃地打断我说:“为什么哭声一片?”
“不是你说的吗?那年大年初一就开会,宣布了随大军南下的动员报告。然后北方老百姓迷信说,不可以过黄河呀!过了黄河会死人的,何况还要过长江。于是乎……”
菊红又不客气地打断我说:“什么于是乎?哪里有一片哭声?那村里就走了我一个人,而且我还是孤儿,没有谁为我哭。”
我不高兴地说:“你干吗那么认真啊?我写小说呢。要不,我写成东盘村的故事行吗?”
菊红很绝地说:“我们那里有南盘、北盘、西盘,就是没有东盘。”
她简直气死我了。我不写了!
话是那么说了,该干吗还得干吗。
我决定打“迂回战”,不和菊红同志纠缠。第二天,我给姐姐菊乖打电话,问她要张子腾家的电话号码。
张子腾是我这部小说中最重要的角色,也就是那个男一号了,遗憾的是张子腾已经在八年前去世。讲他的故事,需要时光倒流六十年……
一
1949年春天,刚解放的北平大街上,人们惊讶地瞅着一匹枣红马飞驰而去,那马蹄扬起的尘土迷乱了人们的视野,压根儿就没有看清马背上的骑兵营长张子腾,但却莫名其妙地俘虏了燕京大学二年级女生朱金枝的芳心。
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朱金枝还不肯承认当年对张子腾的一见倾心。但是全世界只有张子腾一个人知道朱金枝对他渗到骨头缝里的、令他窒息的爱,这火热的、光荣诞生在新中国解放时期的、疯狂而不理性的爱情,来得是那样突然而不可思议。只怪这位燕京大学物理系著名的富家小姐物理学得太差,唯独只剩下对人体某种独特的电磁场效应的疯狂迷恋。
六十年前那个春天的黄昏,穿着格子图案背带裙的朱金枝坐在人力黄包车上,惊诧地看着张子腾从她身边驰骋而去的背影,就荒唐地决定:“一定要嫁给这个威风的土大兵!”那时,她年轻而单纯的心里,没有比“革命”“英雄”“解放”等诸如此类的字眼更能使她感到兴奋刺激的了。这个大资本家的千金小姐,还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倒她。看够了声色犬马的朱金枝,觉得没有比“高粱米、粗布衣、财不贪、色不迷”的解放大军更值得她热爱的了。
其实那天张子腾正经历着一场天崩地裂的灾难:他刚刚从中山公园音乐堂听完朱德总司令关于渡江南征的动员报告,还沉浸在朱总司令代表党中央毛主席,向四野的全体指战员和参加平津战役的全体干部战士致敬的喜悦中。突然满脸泥汗的通讯员王大虎挤到他跟前,浑身颤抖着痛哭流涕地说:“营长!出事了!小龙他——”
小龙出事了!小龙怎么能出事呢?他是张子腾的独苗苗,今年刚满6岁。眼看就要解放全中国了,张子腾前天才把他娘两个从邯郸老家接到北平来,今天中午通讯员说带他出门玩,下午就被一辆黑色的小卧车撞了。
张子腾赶到医院的时候,一具小小的尸体被担架送出来。
张子腾傻了。
小龙的母亲当场疯掉。第二天,人们在北海找到她的尸体。可怜这位贤淑的农村妇女,还没来得及享受解放后的幸福喜悦,就这样追随儿子去了。
通讯员王大虎把匣子枪放在张子腾面前哭着说:“营长,你毙了我吧!”
张子腾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牛一样:“放屁!你想这么轻松地死?没门!跟老子渡江南下!”
一个月后,浩浩荡荡的南下大军开到长江边。
这是一支多么奇怪的队伍:野战部队在前面开路,身着清一色草黄色或是灰色军装,每开辟一个战场,扫清一片障碍,后面的南下干部工作团就步步跟进,去接管这新生的领地。
南下工作团的服装却五花八门,搂到什么穿什么。有时前面部队打仗,会剩下一批俘虏的服装,或者干脆就是从敌人尸体上扒下来的军装,有的还带着血迹呢,就分给南下工作团的同志们穿了。当他们意气风发路过一座又一座城市和乡村,沿途的老百姓都万分惊奇地注视着他们,不知道是哪一部分的。
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张子腾策马前行,他听到一声婴儿的哭声从临时驻扎地传来。孩子的哭声刺激了他刚刚疼失爱子的神经,他情不自禁掉转马头顺着孩子的哭声寻去。
他在一间临时借来的老乡的茅草房子门口看见了一个正低头专注奶着孩子的年轻女人。
张子腾自己都没意识到,打从他失去孩子的那天开始,他就不能再正常地面对孩子的问题。他看见孩子就忘记了一切,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马灯下那一片白花花的乳房和婴儿嚅动的红红小嘴,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儿子小龙的面容。直到另一个更年轻些的女子边喊着:“菊姐!”边从屋里走出来,看见张子腾吓得尖叫一声:“妈呀!”
但这女子马上就认出了张子腾。
她,燕京大学物理系二年级学生朱金枝。
一个月前在北平的大街上看见了张子腾的朱金枝,回家就把头发剪了,并向全家宣布要跟着共产党走,打过黄河,打过长江,解放全中国!
痛感家教无方的父母长叹一口气,居然也同意了。不过他们提出的条件是:必须带上保姆和丫环!
这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但是聪明任性的朱金枝有她的绝招,她居然成功“策反”了家里的保姆王阿姨和从小和她做伴的王阿姨的女儿小慧,条件是私下里父母给王阿姨母女俩开工资,侍候金枝小姐,公开身份却是和朱金枝一起参加革命的同事。
这个从小就喜欢把全家搞得鸡犬不宁的大小姐,就这样带着贴身丫环和一个做粗活的保姆挤进南下干部队伍。这支特殊的队伍主要是由晋察冀和东北的一些地下工作者及边区地方政府干部组成,他们紧跟大军南下,每当解放一座城市,他们的任务就是根据各自特长去接收这些城市的各项工作。
那天晚上,朱金枝是那样戏剧性地遇见了张子腾,她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大小姐的脾气造就了她对一切事情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那么她喜欢的骑兵营长张子腾自然会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我见过你。”朱金枝大大咧咧地对张子腾说。
张子腾,这位身经百战的英雄,还从未见识过如此开放的女子,夜色中,他脸红了。
朱金枝更加放肆地贴近了张子腾,热辣辣地盯着他眼睛朗诵般地说:“在北平大街上,你骑马奔驰着,吸引了满大街的目光——”
哎呀朱金枝!你这狐狸精变的,怎么就提起那个最让张子腾不堪回首的黄昏!
张子腾脸色突变,冲金枝喊道:“奔驰你娘个屁!”转身就上马飞驰而去。
其实,菊红在听到朱金枝那一声惊叫时,抬头就认出了张子腾。
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菊红和张子腾都是无名县南盘村人。
菊红原来叫菊花。11岁时,家境贫寒,被许给富农张奕天家的大儿子张子腾做童养媳。生得清秀柔弱的菊花性情却十分刚烈,第二年就跑到游击队当了通信员。16岁那年,延安派来的区委书记贺杰没老婆,党组织做主把菊花嫁给了他,改名菊红。
张子腾本以为自己不在意出走的菊红,但听说菊红嫁人的消息后,竟然十分不舒服,一气之下也草率和邻村一女子结婚,婚后不到一星期,他就参加了八路军……
菊红回忆着这一切,辗转不眠。
朱金枝同志也兴奋难平,就在这个夜晚,她才发现自己参加革命的动机是那样的不纯,她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哈哈!没怎么费劲就等到了。兴奋之余,朱金枝又有点隐隐的遗憾,她更加渴望跌宕起伏或是峰回路转之类的,那才更来劲,更像她读过的那些西方或者中国的古典爱情小说。虽然那个人一声“奔驰你娘个屁”过于粗野,但是金枝反而觉得这人很好玩,很有个性。她决定要勇往直前,因为她的爱情和“革命”“解放”这样的字眼联系在一起,显得格外刺激并令她心潮澎湃。
两个出身、性情和经历如此迥然的女人,在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想着各自不同的心事。
第二天一大早,朱金枝把工作团发给她的俘虏军服扔到一边,唤来王阿姨和小慧,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她最中意的那件淡紫色改良旗袍,她要沸腾、她要飘扬、她要谈恋爱、她要出奇制胜!
昨晚折腾一宿的孩子睡得很香,菊红倒是被朱金枝吵醒了。她翻身起床,诧异地看着金枝奇怪的打扮问:“你这是要干吗去呢?”
朱金枝说:“去找林彪司令员。”
菊红吓得一下子从床上站在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