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马》以清末民初的康定为背景,描写了仁真多吉、仁青翁呷两兄弟自草原躲避仇杀来到康定。那时候的康定也正值一个现代文明刚刚进入的时代,一次有电灯,也一次有飞机从天而降。那时的康定有许多新奇的事情发生,同时也是一个战乱、动荡的时期。这些新生的事物让来自牧场的两兄弟大为惊异,战乱、动荡的时局又左右着他们的命运,他们用各自的方式想在康定争得一席之地,以至模糊了*初的仇恨。在跌荡的时局和天灾中,他们*终像浮萍一样将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了虚无。
尹向东,藏名泽仁罗布,1969年生,藏族,甘孜藏族自治州康定县人。自1995年开始文学创作以来,发表作品一百多万字。作品被多种选刊、选本收入。荣获多种文学奖项。出版过中短篇小说集《鱼的声音》。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巴金文学院创作员。
为“康巴作家群”书系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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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马》:
“照顾好你弟弟,有多远就走多远,记住郎卡扎,记住那里的仇恨。”父亲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听见父亲的声音,他刚说完,母亲压抑而悲怆的哭声在身后响起。我还来不及回头看看,父亲已在马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马开始奔跑。
在那个闪烁星辰和月亮的黎明之前,我们在奔驰的马背上穿越了夺翁玛贡玛草原,牦牛群安静地卧在草地中,睁着蓝汪汪的眼睛看我们跑过去。这些牦牛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千百年来,它们一轮轮生息繁衍,或站或卧,用长长的毛,用蓝汪汪的眼,用弯曲的犄角守在草原。
跑出一大段路,我们在马背上听见身后有枪声猛然响起,噼噼啪啪的枪声像密集的雨点,听见这声音我在马背上扭动身体,喊了一声阿哥。我感觉仁青翁呷的双臂有力地箍着我,两腿猛夹马腹,马越跑越快。
我们穿越草原,又爬上达颇山口。在山口,仁青翁呷勒住马,那是我们第一次回头看看夺翁玛贡玛。
天透开了,所有光都堆集在远山山巅,让天边惨白的亮。夺翁玛贡玛草原躺在山脚下,像一朵六瓣的花。
几顶黑色帐篷在远处的草原中只有一头羊羔般大小。
那些帐篷此刻都在燃烧,升起腾腾的黑烟。
我扭过头,看见仁青翁呷凝望草原,眼泪早已将脸打湿。
“阿哥!”我轻声喊道,“怎么了?”“阿爸阿妈没了。”仁青翁呷说。
我知道是这样,哥哥把这事明确说出来,我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开。
“多吉,别哭。”仁青翁呷说。
我就是止不住,越哭越厉害。
“多吉,听见没,别哭。”仁青翁呷提高了声音说。
我看看他,他的眼泪挂在脸上,我的哭声高扬起来,撕心裂肺,我在哭泣中呜咽地呼喊阿爸阿妈。
仁青翁呷紧紧抱住我,声音柔和了许多,说:“多吉,不能哭,你每一颗泪水,都是阿爸阿妈在中阴路上的一场冰雹。”这是我们更小的时候,婆婆去世,我们止不住眼泪时,活佛慎重说过的话。我压抑住哭声,擦掉眼泪,再次问:“怎么了?”“郎卡扎,是郎卡扎的人。”仁青翁呷说,“我们会回去的。”“走,回去。”“不是这时候,你记住郎卡扎,记住那里的男人和女人,等我们长大,会回到夺翁玛贡玛,替父母报仇。”我听见他咬牙齿的声音,看见他的脸扭曲了,他的眼睛像要喷出火一般通红。
“郎卡扎!”我也咬着牙齿说。
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与郎卡扎的人结了仇恨,与他们相互仇杀,已延续多代,上一辈人搬迁到夺翁玛贡玛,就为躲避仇杀,这灾难始终没躲过去。那时候我还太小,嘴里念着郎卡扎,脑袋里想象的是故事中讲的一只九头怪,往日听说唱艺人讲故事,说有一只九头怪住在山间,饥了饿了就腾到空中,把牧民和牦牛全部吞到肚里。格萨尔为拯救众生,和它应战,一箭射穿它的心脏,结果了它的性命。那只九头怪浮现在脑里,九个脑袋不停转动,九双眼睛都射出绿莹莹的光,像狼在夜色中被月亮照耀的双眼。我相信有一天和哥哥仁青翁呷会像格萨尔那样张弓搭箭,一箭射穿郎卡扎的心脏。
策马整整走了十多天,夜里,寻一岩洞或凹处相拥卧下。山越来越大,草原越来越少。到后来,我们进入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所有树都高高地伸到半空,蓝天被树枝撕成碎片,只偶尔零星看见一点。横存的树枝牵绊着,有好几次,我差点被树枝剐下马背。
褡裢里的食物前一天就已吃完,我们在饥饿中穿越这片森林,肚子瘪下去发出咕咕的声音时,仁青翁呷就在小溪流边勒住马,蹲在水边,一块儿喝下一肚的水,骑上马时,肚里的水随马的颠动而摇响,不过响不了多久,撒泡尿就会让整个肚子再次瘪下去。肚子一空,人更疲乏。天一点点黑下去,光线慢慢退上树巅,最后都消失掉。肚里饥饿,眼睛不辨远处,嗅觉却越发敏锐。那只叫郎卡扎的九头怪兽闯进我的脑袋,此刻,在森林深处,陈年的腐木、枯叶混合各种气息,散发出浓烈的山味,陌生的气味将那个清晨新鲜的青草味冲击得全无踪影,它刺激我的鼻腔,让我再次想起说唱艺人的故事,那故事讲布鲁曼的部队去远处征战,到了一个地方,说那地方的树子会抓人,那地方的石头会吃饭。这一天走过的场景和故事所讲如此相近,石头吃饭即是这些地方做饭都垒三块石头升火烧茶,大树牵绊像要把人紧紧抓住。在这浓黑的夜里,嗅着陌生怪异的气味,我原本恐惧的心收得更紧。
“阿哥!”我胆战地叫了一声。
“累了?我们找地方睡觉吧。”仁青翁呷说。
“不,不在这里睡。”我忙说。
夜越来越深,恐惧和饥饿抵不过疲倦,我们骑在马背上,眼睛时睁时闭。马散漫而本能地向前走,我们就这样穿出了茂盛的原始森林,来到一个山脊。马停住了,望着陡峭的山坡喷着响鼻不知该走向哪里。
响鼻将闭着双眼的仁青翁呷惊醒,他猛地从我肩上抬起头,发现我们身处在高坡,三座大山相挨,形成一个极深的峡谷,河流在星光照耀下像一条白色的哈达蜿蜒流淌在峡谷的底部,河水的声音喧响不停。河两岸排列着许多房屋,在朦胧星光中,这些房屋像滚满河岸的乱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