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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别离时
“那天晚上,我就睡在休憩室的椅子上,雪还在下,我睡着了。雪阒静无声地覆盖万物,只有松枝剐蹭着屋子外墙,发出声响。那深埋在落雪之下的世界被残忍的白色遮盖,露出丑陋的荧光之色,将我唤醒。这是一个已永远改变的世界,一个我发现难以直视母亲眼睛的世界。”
从哈佛大学毕业后,艾伦.戈尔登在纽约一家著名杂志社工作,事业蒸蒸日上。然而艾伦突然被告知母亲凯特身患绝症,不得不离开纽约回到宾夕法尼亚州的朗霍恩小镇照顾家庭。艾伦自幼与母亲关系疏离,她极为崇拜文学教授父亲乔治。这次回来带给她极大的冲击,她重拾了母女之间的亲密关系,也一次真正地理解了他们。母亲平静地离开了,艾伦却受到谋杀母亲的起诉:她果真给母亲施行了安乐死吗?结局如同欧.亨利的短篇小说,小提琴演奏出一首情歌最初的悲戚之音……
毕淑敏、梅丽尔.斯特里普、希拉里.克林顿、谢丽尔.桑德伯格推崇备至!百万级畅销书《不曾走过,怎会懂得》作者、普利策奖得主安娜.昆德兰畅销20年经典成名作。
撼动灵魂的救赎之书!安娜.昆德兰怀揣着所有的仁慈之心、机智和回家之痛围绕家庭娓娓道来让千万读者为之无比动容的故事。著名剧作家、托尼奖得主温迪.瓦瑟斯坦称,“这是一本极度真诚且发人转变的书”。《泰晤士报》盛赞其是“一部充满勇气、凝聚真挚情感的杰作”。 好莱坞著名影星芮妮.齐薇格、奥斯卡影后梅丽尔.斯特里普特倾情演绎同名影片! 路过活着,路过死亡,你永远无法遗忘你挚爱的人。生活的真相没有固定的公式,真实的人生,往往在意料之外。
序曲
牢房并非如你想象般糟糕。我说的“牢房”,指的可不是“监狱”。监狱是你在老电影或公共电视纪录片上见过的那种地方,那些灰色的庞然大物里,每个角落都设有警戒塔,高墙之上蜿蜒着一道道狭长的刀片刺网,如螺旋圈状。监狱里的犯人们用金属汤匙击打栏杆,在院子里策反,把最小的家伙——刚进来的初犯——带到浴室,之后便有股深红色与乳白色交织的液体沿着他光滑的大腿后侧无力地淌下,投射到他眼底的影子也已永远改变,可看守们对这一切却视若无睹,任其自生自灭。 或者说,反正我想象中的监狱总是那副模样。 牢房则完全不同,或者说至少蒙哥马利县的牢房完全不同。它是两间小屋,加起来的面积也不及我在老家的那间老旧阁楼卧室大,屋子虽有栏杆,但须手动关闭,没有那种固若金汤、受远程遥控的电子大门的哐啷声。一座安迪.格里菲斯式牢房。一座吉米.史都华式牢房。比夏令剧目少些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感,一座为镇上那陌生人预备的牢房,他一侧肩膀搭着一只皮包,里面是《启示录》,有着颤动的男高音嗓。 牢房内有一张隔板式行军床,一个马桶,一块铺着污迹斑斑油毡布的地板,那油毡布与朗霍恩纪念医院里的极为相似,我甚至怀疑它们是否出自同一承包商之手。我照完相,留了指纹之后,一名警察带我走下长长的走廊,并关上牢房门,当时他眼里的神情可不止一点点同情。我们高中时曾同在一个法语初级班,高四那年,他勉勉强强又拿了个C,而我开始发愤图强,最终在毕业时拿到“法语机构奖”。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之后,这地方安静极了。 前方,警察调度员坐的地方,传来某人不熟练的打字声,以及警用对讲机里时断时续的动物叫声。而正上方,是种模模糊糊、含混不清的嗡嗡声,就好像吸音瓷砖天花板下的电线里有电流流经。我的上方是些普通的荧光管灯。 如今在医院工作时,我偶尔会以某个角度抬起头来,再次看见那块天花板、那些灯,而再次置身于那狭小空间的存在感,让我无力抗拒,不过并非真的让我不悦。 我坐在行军床上,双手在膝间轻握,感到放松。牢狱,我在脑子里重复。监牢。班房。这一切叫法都试图吓唬我自己,所有这些粗俗的俚语都是我在休憩室看《深夜秀场》时,从爱德华.G. 罗宾逊那张长着鱼形唇线的臭嘴里听来的。当时,休憩室黑漆漆的,电视屏幕如鲨鱼般灰蓝,父母在楼上睡觉。小黑屋,我心想。局子。不过,置于这一切之上的却是一个不同的想法:我独自一人。我独自一人。我独自一人。 我侧身躺在行军床上,合着双手,放在脸颊下。我闭上眼睛,渴望听到耳朵里的声音,一个要求帮忙的声音:来杯茶,来杯水,来个三明治,再来点儿吗啡。可无人开口;谁也不再需要我。就在我很长一段时间想不起来去感知之时,我感知到了平静。还有自由。牢房里的自由。 甚至很多天以来,我第一次不再看到父亲,他长着一头光滑的黑发,侧影因年岁和劳累而稍显虚弱;我不再看到他将大米布丁喂进母亲瘪瘪的嘴中,那情景就像一只乌鸦在喂养窝里的小崽儿,它们全部焦躁不安,头上长着奇怪的绒毛,眼神空洞、发着光。喂。咽。喂。咽。他那窄窄的唇线。她舌头那松弛的弧度。爱意与绝望之光将她的脸点亮那么一刹那,便转瞬不见。 时至今日,我仍能看见那个场景,并重温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将其简化为一些细节,尤其她和他眼里的神态。可回溯到我在牢房度过的那晚,那回忆竟消失了几个小时。我能意识到的全部就是那嗡嗡之声。 那声响让我想起夏天里走在朗霍恩的街道上,你可以听到的声音,尤其是在我的居住之处,那片大房子坐落的地方。总是这种嗡嗡之声。如果你聚精会神,站着不动,真心谛听,就能分辨出成百上千台空调在嗡嗡作响。它们将清新的冷空气送进凉爽干净的漂亮房间,就像我家这样的,房间里的木线条装饰逗弄着眼睛从抛光的餐桌面或是手掌边缘留下褶痕的靠垫往上看,并穿过壁炉和施坦威钢琴,落在巨大的棕色天鹅绒沙发上。 我记忆里的房子就是那个样子,尽管母亲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并非如此。在休憩室里的沙发被塞进起居室,从而为病床腾出空间之前,房子才是如此模样。在所有的家具移回墙边,从而为轮椅留出地方之前,房子才是如此模样。在沙发上的天鹅绒绒毛被呕吐和涎水毁得面目全非之前,房子才是如此模样。 在我的眼皮内侧,我可以看见一种暗淡的红色光亮,它让我想起白日将尽时分街头的灯光,秋日里尤其如此。在那神奇的一小时里,汽车如此清晰可辨,将驶进街道,拐进车道里,或者继续行至某些小街小巷和死胡同里。儿科医生贝尔克纳普先生是我终身的医生。弗莱先生是一名工作在城市里的金融顾问,热衷于打高尔夫球。高中校长丁格尔先生只住得起我们这个街区,他妻子从她父母那里继承了那栋房子。 之后的傍晚时分,街灯嗡嗡作响地亮起,另外一批人也自带声响地来了。地区检察官贝斯特先生经常是最后一位。我弟弟布莱恩过去常在日出之后给他送《论坛报》,布莱恩说每当他骑着自行车上车道,进富贵草草坡,贝斯特先生就会站在那儿。那草坡将贝斯特宅与街道隔开。拂晓时,他会不耐烦地将他那窄脚在皮拖鞋里敲上敲下,他冬天穿一身灯芯绒长袍,夏天是一身泡泡纱睡衣。他圣诞节时从不给布莱恩小费,总是戴一顶棒球帽,上面写着“愿最棒的人获胜”,贝斯特先生竞选的年月里用的就是这句话。 我入狱那会儿,一个选举之年即将到来。 那警官来到我的牢间。我知道他名叫斯科普,尽管他名牌上所写真名叫什么小埃德温。我上次见他是在十二月镇上举办的圣诞树点亮仪式上,当时母亲的树最为出彩,上面饰物花哨,有红色大蝴蝶结。他曾经是高中棒球队队员,却没参加过一场比赛。他背部宽阔,像个书立般坐在长椅的一端,矮个子比尔坐在另一端,他们俩会一直等队伍从赛场上回来,好再次感受那紧张的推推搡搡,让自己有那么几分钟感觉也在推推搡搡之中。弟弟杰夫很可能认识他。他家在镇外,是科德角曲折的乡村路旁错落有致的房子中的一座。 县上有很多这样的路,夏天路边的玉米长得比任何一个农民都高,番茄和小胡瓜在小披屋里出售,披屋前是胶合板架子。八月的小胡瓜有时候会有棒球拍那么大,因为没人想要,孩子们就会在周围林子的微弱光线下,拿它们来砸树。母亲常说,最抢手的是那种顶着花儿的小胡瓜。 蒙哥马利县的农场和树林绵延数顷,随后是宽敞的旧货市场、汽车商店,必胜客餐厅、电子商品折扣店,以及小商场,商场里出售难吃的中国外卖,还开着男女皆可入内的理发店。当你走过所有这一切之后,就来到了朗霍恩。这里是理想的大学城,有前廊,扇形窗,沿着路缘生长、如桶般粗细的橡树,春天里的杜鹃花,夏天里的紫阳花,秋天里路边堆成山的落叶。朗霍恩有家鞋店,乐福鞋比比皆是;还有家珠宝店,都是一碟又一碟的图章戒指;另外还有家书店,由伊莎贝尔和迪安.杜安这对老夫妻经营,二人从忙碌的城市生活中退休,很少参看《在版书目》,因为那上面的东西他们已经全部知晓。杜安夫妇很像朗霍恩当地人——他们知道这个小世界里发生的一切。 牢房不在朗霍恩的地界儿上。生活在这儿的人总是说“朗霍恩的地界儿”,如此你便知道谁住在橡树成行的街区,谁住在镇外的简易房和拖车里。加油站、仓储室、艾克米超市和塞夫韦超市对面的便是那牢房。 那晚,警察斯科普过来看我,他担心我会恐惧、孤独、垂泪。他曾经在高四时打了场比赛,出场1/4时长。他担心我会精神失常,因为我在牢房里待了将近四小时,父亲都没能来交保释金,也没能说那句“黑暗的一天,嗯?亲爱的?”。那口吻曾让我的几个朋友对他本人、他那蓝色的眼睛、他那俏皮而迷人的举止、他的格言警句很是迷恋。警察最初把我关在这儿的时候,就等着他大步流星地冲进门来,颇富英伦风格地诅咒说:“我能问问,这儿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吗?”父亲任朗霍恩大学英文系系主任,以英伦风格著称;朗霍恩女性俱乐部或者圣公会书友会上,他就《大卫.科波菲尔》(“狄更斯轻量级作品,艾伦,绝对轻量级——《荒凉山庄》的体系多庞杂啊!”)或者《傲慢与偏见》的英伦风格发言,更是颇受赞赏。我小的时候,父亲叫我小耐儿。 而母亲偶尔叫我艾莉。 不过,既然父亲没来保我出去,年轻的警察就过来看看我。他本以为在牢房里看见的会是个吓坏了的女人,结果却发现我在荧光灯下睡着了,双膝抵在胸前,双手在脸颊下交叉的样子像是在祈祷。这一幕显然令他讶异。或者说,反正他对《论坛报》是这么讲的。 杰夫弟弟和富尔伯格夫人一致认为,我最好知道关乎我的一切言论,于是我就看到了这则故事。故事上说斯科普“震惊不已”,他们说他感到“不可思议”。他说我上学时就一直是个冷漠的人,自视甚高,自信满满,他说得没错。他说我聪明,这也没错。 可在有些事情上他比我聪明,他知道一个锒铛入狱的女孩,一个想让你明确知晓她不可小觑之时,年纪将将可以自称为女人的女孩,该心怀恐惧、心跳加速,彻夜考虑自身的恐怖处境。尤其是一个被指控谋杀生母的女孩。 结果,他发现我竟然在睡觉,脸上还带一抹淡淡的笑。 那种笑你可以在第二天早上他们拍的照片上见到,就在我受控故意致凯瑟琳.B. 古尔登死亡,现身法院之后。法庭艺术家在描画我时并未捕捉到这笑,其时法院指定给我的律师在我身旁,他在那间封闭、狭小的房间里汗流不止,淡蓝色西装散发着一股上浆水的味道。 (我记得当时在想,谁请身穿淡蓝色西装的男人辩护都必败无疑。况且,他的西装衬衫袖子很短。“要坐牢了,”我心想,“还短不了呢。”) 可到了傍晚时分,市政大楼对面的街边小店处于一片晦暗之时,我的保释金已安排妥当——一万美元现金,并抵押一栋四室且带装修地下室的科德角式房子——最终我离开蒙哥马利县牢房,脸上仍带着熟睡时的那抹笑,只是尖下巴之上、尖鼻子之下,形成了一道半月形的微笑弧度。 《论坛报》的头版上,我带着我那蒙娜丽莎的微笑,深色的头发在脑后扎成辫子,额前的美人尖呈傲慢的V字形,宽大的白色毛衣和粗毛呢大衣轻拍在脏兮兮的牛仔裤上,一块污迹在一侧脸颊上若隐若现。我知道,即便是那些为数不多的仍然爱我的人看到了,也会认为艾伦那要命的傲慢重现了,在最窘迫之时还保持着微笑。 日子一天天消逝,他们之中确实有些人这样说了,而我从未回应他们。我怎么能说出来呢?每当我出现在公共场合,有人跳到面前,架台尼康相机盯着我,就如敌人脸上戴的一张部落面具时,我耳朵里就只能听见这样一个声音,一个女低音,一遍又一遍地说:“镜头前要笑啊,艾莉。你笑的时候好美。” 母亲这样说着,在我脑海中再次鲜活了起来,让蓓基.夏泼、皮普、赫维香小姐和其他虚构人物黯然失色,很久以前我从父亲那里得知这些人物,并视其为比真人更重要的存在。她说着,我听着,否则我担心她的声音会逐渐消失,一个转瞬即逝的鬼魂会缩成一个光点,而后熄灭,便不复存在,就如同无人为之鼓掌的叮叮当。我听她话,因为我爱她。在我们的生命里,她对我就这一丁点儿要求,我想做到这件被铭记的小事儿,在镜头前微笑。 最终,我总是照她要求的去做,即便我讨厌那么做。她身体那酸臭的气味,发刷下稻草一样的头发,那便盆、脸盆和药片,统统烦得我要死。吃了那药片,她便不会大喊出声,不像你在蒙哥马利河岸用尖锐的鱼钩末端钓起的鳟鱼一样扭来扭去,它们的鱼鳃会在命悬一线的躁动中大开大合。 我尽力做到这一切,努力不嚷不叫这句“我烦死你了”。可她知道;她感觉到了。这就是她之所以会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无声无息地哭泣的诸多原因之一,眼泪让她那包在骨头上的暗黄色皮肤闪着丝光棉的光泽,沙发套和我卧室里带她手绘花朵的灯罩都是她之前用丝光棉做的。我努力让她舒服,做她需要的。除了这最后一次。 无论警察和地区检察官说什么,无论报纸上写什么,无论人们相信过什么以及依然相信什么,时隔这么多年,真相是我没谋害我母亲。我只是希望我做了。
安娜.昆德兰(Anna Quindlen)
美国著名作家、专栏作者、普利策奖得主。迄今为止,已出版八部小说、近十部非虚构文学作品。她曾担任《纽约时报》都市版主编,是历史上第三位为《纽约时报》撰写社论对页专栏的女性。 2012年,安娜.昆德兰的回忆录《不曾走过,怎会懂得》问世,次年在中国出版,取得畅销佳绩。随后,她推出全新作品《一个人的面包屑生活》,该书上市后迅速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成为众多读书俱乐部的阅读分享之作。 《爱在别离时》是安娜.昆德兰的经典成名作,于1998年被搬上银幕,该片奥斯卡影后梅丽尔·斯特里普、好莱坞著名影星芮妮.齐薇格和奥斯卡影帝威廉.赫特深情演绎。
在生命的终点,她既是孩子,又是母亲,既是老师,又是学生,既奉献力量,又乞求力量。在生命的终点,她躺在休憩室里,躺在两侧高栏防护的床上,免得夜里滚下床去。有时候,我会摸黑站在门口,像偷窥狂那样安静而机警,注视着她辗转反侧,嚷嚷、谈论毫无关联的琐碎之事,关于我父亲,关于她的孩子们,总是孩子。关于那些名字对我毫无意义的人,可能是鬼魂、臆想、悔恨,以及那些错失良机的人。有天晚上她跟她哥哥史蒂芬聊天,睁着双眼,即便呆滞的眼神如同盲人的白手杖,暴露了失明的状况,我就待在那儿,直到外面的天空开始露出鱼肚白。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如果她跟多年前过世的哥哥讲话,就意味着她用天眼看见了另一个国度,她的心脏在怦怦跳向不可避免的终止符。
望着这一切,我的眼泪常常顺着脸颊流下来,流到睡袍的前襟上,可眼泪就像狂流不止的鼻涕,似乎是一个无效的身体机能。没有啜泣,没有跟痛哭一场关联起来的长吁短叹。我站在房间对面,泪流不止,屋里除了母亲沉重而吃力的呼吸之外,毫无声响。 有一次,我走下楼来,发现她的床一侧的防护栏降低了,父亲难受地蜷在她身边。我和他在黑暗中对望彼此,而后我转身上楼,即便他跟在后面,我也没有听见。 休憩室的墙上装饰着白色的松木镶板,挂着碎花窗帘,我仍能在记忆里想起那块玫瑰加绿叶的印花布。绿色沙发被拖到了起居室,病床固定在书架那面墙的前面,好对着电视。然而,装饰唤起的全部光彩和美丽都被那昏暗而阴沉的光线抵消,那种一二月典型的阴霾天,阳光昏沉而吝啬。如今,我感觉我的心在开始下沉,只在复活节将至时不可避免而又充满讽刺地稍稍轻松一些。我痛苦的纪念日啊! 有天晚上,位于屋外角落的道格拉斯松枝整夜抽打我的卧室和母亲休憩室的窗户,到了早上,鹅毛大雪倏忽而下,屋里完全没有了光线,我不得不在大中午打开灯。雪花开始飘飘洒洒,最后都快飘进了窗户。母亲整天歪着脑袋,只有喝汤的时间除外。她缓慢地兜个大圈,将勺子往上举,勺子才到半道,嘴巴已经张开,好像她再也无法信任自己可以更加准确地协调肢体动作。“雪好美。”她说,把碗盅递回给我,而后又睡着了。 我在亮黄色灯光下读着书,眼睛累了的时候,就进厨房看看雪下了多厚。屋后铺了一层雪毯,积雪覆盖矮灌木丛的地方形成波浪和小丘,院子里突出的一块正是杜鹃花的所在之处,我拿一个倒扣的果篮和一个粗麻布包保护那株杜鹃花。厨房的电话响了,就像安静的屋子里发出的一声尖叫,我跑去接电话,看见一天就这么溜走,已近七点。唯有光线告知我时间,而整个下午的光线却被隐藏。 “艾伦,”父亲说,“雪这么大,我回不了家了。安保人员封锁了两座步行桥,谁也没法出来铲雪。我就在这儿找个地方睡了。” “睡在办公室?” “我不知道。系里有些人有沙发床。要是我发现谁已经回家了,就用他们的。你打电话到这儿没人接的话,我就是去别人那儿了。” “嗯。”我说。 “你母亲怎么样?”他问。 “老样子。” “告诉她明天见。” “好。” “你还好吗?” “很好。” 我觉得我记得,放下电话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母亲在那晚死去,外面飘着鹅毛大雪,父亲却和某个以优异成绩毕业于“七姐妹盟校”的饱学之士困在沙发上,那他余生都会因这记忆而痛苦不堪,那毕业生可能对亨利.詹姆斯抱有强烈的观点,狭隘俊朗的已婚人士是其软肋。或者可能我是事后这么想过,记忆总是玩尽花招。 休憩室里,母亲睁着眼,眼里却空无一物。“谁啊?”她柔声问道。 “你丈夫。”我说话的语气自认为不带情绪,“看样子,他没法回家了,得待在学校了。他说明天见。” “可真是场大暴雪啊。”母亲再次看向窗外,说道。 “没那么大。”我说。 “艾伦,”她说话的语气多少天以来都没这么有力过,“把书放下。”实际上,我记忆里她就没这么有力、严肃地说过话,除了那次我嘲笑一个患唐氏综合征的小女孩。她曾住在我家山脚下,那次母亲变得冷酷、无情,我一直还以为只有父亲才会如此。现在她就像一名短跑选手,一直休养生息,等待那短暂的必要时刻,在那寥寥的几分钟里成为她自己。 “你和你父亲怎么回事儿?” “什么怎么回事儿?” “你回家以后,就一直很生他的气。如果你要因为这一切生谁的气的话,你该生我的气啊。是因为我你才在这儿,不是因为他。” “妈妈,这跟你没关系。我们不该讨论这个。我跟爸爸之间的分歧跟你无关。” “跟我有关,尤其是现在。将来你就只有他。” “停。停下吧。”我抬起手,掌心向外,就好像要把那些话推远。 “不,你停下。你跟你父亲会需要彼此。你跟你的弟弟们也是。我希望没有我夹在中间的时候,他也可以跟男孩子们关系密切。可你跟他本就密切相连了。你们俩好像。” “求求你,别这么说。” “为什么?因为他不完美?因为他不是你曾经以为的他?” “妈妈,我没法儿跟你聊这个。” “艾伦,”她边说边挣扎着转向我,在床边扶手上的双手就像没有血色的爪子,她用双腿把白色床单夹开,“仔细听着,因为我只说一次,我本不该说。你知道的关于你父亲的事情没有我不知道的。” 我们俩默默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我觉得过了一会儿,她点了点头,然后躺下了。 “而且更理解他。”她补充道。 “好吧。”我说。 “结婚久了,你就会让步,而新婚燕尔之时,你都不相信会如此退让。”她说,“年轻的时候,你对自己说,噢,我受不了这个,受不了那个,受不了别的,你说世界上唯有爱情至关重要,唯有那种爱让你跟别的时间感受不同,就好像点亮了你的全部。可时光流逝,你们同床共眠了上千个晚上,孩子们生病的时候,你闻起来一股痰味,他看见你的松弛肉体。有些晚上,你对自己说,这不够,我一分钟也忍不了了。而到了第二天早上,你醒来,厨房飘着咖啡香,孩子们弄好了头发,鸟儿吃了喂食器里的东西,你看着你丈夫,他不是那个你过去以为的他,可他是你的生活。房子、孩子和你的所作所为,都围绕着他而营建,你的生活、你的过去也是如此。如果你拿掉他,就像把他的脸从所有相片中剪掉,会有个大洞,丑陋不堪。一切就都毁了。这不仅仅是爱,比爱更为重要。想想安娜。” “安娜?” “书里的。”她朝茶几示意了下,那上面有我那本平装的《安娜.卡列尼娜》。 “可你没读完啊。” “我之前读过。”她看着雪花飘落,微小的浮游灵魂敲击着窗子,在那边的深蓝色之处打着旋儿,“那些书我之前全都读过。我只想有个机会再读一遍。跟你一起读。” 我倚靠在床栏上,那金属冰冷、坚硬,抵着我的胸口,我抓起她的手,她抓得如此有力,都快弄疼我了,而后又松开了。我把栏杆放下去,将头枕在被单上,就在她的盆腔上面,再没有脂肪或肉体保护它了。我直哭到床单都湿了,她摩挲着我的头发,一遍又一遍,那干燥的肉体发出撕拉撕拉的声响,如同最微小的喃喃低语。而后她更为轻柔地再次开口。 “很难。你不身处围城,就难以理解。因为你所处的位置和内心所感,你现在很难理解。可我还是想说,我说得不好,好吧,我又不是作家,但我就想说出来,因为将来需要我说的时候,我就说不了了。就在某个晚上你锁上前门,感到爱情的愚蠢,荒唐地以为事情本该如何如何,你可以严厉,可以爱下判断,单单这两样,就会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糟糕的程度令你难以置信。我想了上千种可以在未来的十年里传授给你的东西,我想到你生命的头二十四年学到的一桩桩重要的事情都是你父亲教你的,而不是我,知道我做得那么少,就会伤心。” “不是的,妈妈。”我轻声说。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有人让我说实话,有人。”她叫道,“你父亲说,我只会让自己情绪低落,你说,求求你,不是的,妈妈,只有特蕾莎让我说。只有说出来才让我觉得舒服些,毒品都没这么好的效果。所有我们没有说出口的事,所有我们咽下去的话,除了捣乱,没有别的作用。死前我想要说话。我想成为那个说的人,那个深入思考的人。我死了之后你就什么都可以说了。现在让我说,别嘘我,就因为我想说的你听了会伤心。我受够了嘘声。” “你想说什么呢?”我抬起头来问道,把哭湿的头发拨开,“继续,说吧。” “我想说的刚刚都说了,还有就是我很难过。我很难过,不能操办你的婚礼了。别请捧花女孩或者戒指男孩——他们总是淘气,分散新娘身上的注意力。别请太多人。” “妈妈,我觉得我永远不会结婚。” “别那么说,艾伦。想想我刚才跟你说的话。” “好吧。还有什么呢?” “恐怕我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我想念跟你父亲同床共枕。” “需要我跟他说吗?” “我说过了。” “其他的呢?” “如果我知道你会快乐,现在就可以闭眼安息了。”她的声音开始变弱,直至消失,就好像进了下水道,奔腾的话语变成了低语的涓涓细流,“容易得多。” “我知道。我希望你会。” “不,不是那个。我是说快乐。学会爱你所有的而不是一味渴望你错过的,或者只是想象中错过的,快乐就容易得多。平静得多。” “我尽力。”我说。 “不是那么回事儿。”突然,她睡着了。她的嘴巴张着,头发蹭到了脑后,露出额头,自从特蕾莎上次来过之后,她的头发好几天没洗了,都变直了。额头上的皱纹很深,就像有人用尺子和铅笔画出来的一样。肚子上的被单浸了眼泪,颜色变深了。 她说,你知道的我都知道,这是真相。我才是无知的那个。我列了个清单,详细写上母亲做过的所有事情,以及没做过的所有事情——这对我更为重要——然后把这些事看成母亲,这些就是母亲,正如父亲就狄更斯作品中的女人讲授的课程就是他一样。 对我们来说,我们的父母从来不是真实的人类,从来不是,他们总是一堆性格群像,致命弱点,模糊的噩梦,发声型抽动症,流鼻涕,热泪,这些统统遗传下来,将我们与他们联系在一起。我们的困境是绝对存在的:转身看看这个女人,理解她,同情她,喜欢她,跟她聊天,认识到在她强大、也许受伤的心里,有种出身陋居的清冷,她将之转化成一生的烹煮和宠爱,让她在世界的一隅漂亮而好客,死别是彻底的——它一旦发生,你就不得不长大。如果你的生命之舟仅能容纳一人,你总会选择自己,把父母变成任何保持船漂浮的东西。 就在午夜之前,她醒了。她慢慢地舔了下嘴唇,在被单上绞扭着双手,而后转了下头。 “早上了吗?”她说。 “没有。” “我需要药。”她说。 这是又一瓶药,几乎满着。她吞下一片,费劲儿咽着;还咳嗽,就又喝了一小口水,整个身体剧烈颤动。她叹了口气,喉咙里嘶嘶作响,半是呻吟。 “帮帮我,艾伦,”她小声说,“我再也不想这样活了。” 我们在灯光的半明半暗间凝视着彼此。 “求求你,”她说,“你肯定知道怎么做。求求你。帮帮我。再也不想这么活了。” “到了早上,会好些的。” “不会,”她说,又呻吟起来,“不会的。不会的。”她听起来就像一个疲惫而易怒的孩子。她抓着我的手腕,抓着拿药片的那只手腕。那抓力大得惊人,因为某种原因,我想到了那些把大众车从困在其下的孩子身上搬开的人,那些困在山洞里而后幸存的人,那些以雪充饥而保命的人,他们大大超出了其生命该有的期限。 “求求你,”她说,“帮帮我。我不想这样。”可我不确定是药开始起效,还是言语、请求、紧抓我胳膊让她精力耗尽,失去知觉。她从眼底悲伤地看着我,眼皮就像某种聪明而年迈的鸟儿掉落下来。“帮帮我,”她小声说,“你那么聪明。你知道怎么做。”而后便彻底闭上眼睛。“求求你。”她又小声说了一遍。 那天晚上,我就睡在休憩室的椅子上,雪还在下,我睡着了。雪阒静无声地覆盖万物,只有松枝剐蹭着屋子外墙,发出声响。那深埋在落雪之下的世界被残忍的白色遮盖,露出丑陋的荧光之色,将我唤醒。这是一个已永远改变的世界,一个我发现难以直视母亲眼睛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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