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学史上,辛弃疾是一位令人敬仰的文物全才。郭沫若赞其:铁板琵琶,继东陂高唱大江东去;美芹悲黍,冀南宋莫随鸿雁南飞。
辛弃疾的词作慷慨悲壮,被誉为“英雄之词”,其本人也与苏东坡并成为“苏辛”。他一生刚烈,却深得百姓拥护,成为戍守一方的一世贤良。本书带你走进这位孤胆英雄的世界,去感受他一生的悲欢岁月。
三川,一介书生,喜欢在历史的典籍长河中找寻真相。喜豪放派词人辛弃疾,每每在现实生活中效其胸襟与信念,尤其欣赏他诗词文章里的独到艺术造诣,总能在“千古江山,英雄无觅”的文字下感受到中国历史名人的风骨,心甚仰慕!
第一章 绝世英雄,谢幕辞别
一句“可怜白发生”,难道就是这位词家仅有的绝唱?他所怜惜的,又岂会是只有自己?答案显而易见——辛弃疾的故事,注定不会这般简单。
第一节 垂死的三呼
南剑永远都不会忘记,老爷归天时的那一幕。
那一年,他刚过40岁的关口,膝下已经有了几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让他这个父亲觉得人生十分有趣。同时南剑也依稀记得,主仆初次相见时,老爷大概也正逢不惑之年。
对老爷的过去,南剑知之甚少,只听前来府上拜会的先生、官人说起过,他们家老爷曾是个大英雄、真豪杰。虽然功勋不及岳元帅,但老爷的名声至少能同李纲丞相、韩郡王这样忠贞为国的名臣比肩。然而也有那些闲散的过客,提起老爷时总会带上少许鄙夷的讥笑,一边喝着茶,一边唱话本似的把老爷杀人如麻、聚敛钱财的劣迹一一道来。他们说,老爷喜好寻花问柳,为人风流成性,肯定不是好人。
南剑从来不信这些奸猾之徒的流言蜚语,尽管府上确实有为数不少的年岁小的夫人,老爷也真的有很多少爷和小姐,但都不是她们生的。老爷从来没有强抢过谁家的姑娘,更不会流连青楼妓馆。何况,老爷同夫人的感情很好,从未冷落她——不论是已经仙去的范夫人,还是续弦的林夫人,老爷都一视同仁。至于小夫人们,她们更像是老爷的拥趸和帮手,而非普通的侍妾——她们没有一个不被老爷的文采和胸襟所折服。
可是,天下仍然有很多人不喜欢老爷,嫌他盛气凌人,言谈行事不会给人留情面,这样的牛脾气是幼稚和莽撞的表现,不但不能做官,更不会做人,所以老爷虽然入主士林30多年,却始终得不到临安宫中那位官家的喜爱。然而南剑不这样看,他觉得老爷是山东长起来的彪悍人物,本就没有喜好算计的脾性。南剑也是北方人,他认为:不论做人还是做官,都理当像老爷一样,君子坦荡荡,绝不因怕得罪人而强迫自己委屈心意。毕竟为君子者不拘小节,更不会记恨口舌,只有小人才会锱铢必较。但是,不论是老爷或是南剑,他们都只有孤身一人——双足健全的人来到跛子村,反会被当作跛子嗤笑。
南剑还记得,老爷有个习惯,每日起早饭后都要舞剑。当官的时候他在府院中练剑,闲居的时候就在家院中的空地上练剑。即使阴天下雨、冬日飞雪,老爷也要练够两个时辰。夫人为这事没少劝诫他,但老爷依旧如故。
刚入府时,南剑以为老爷是英雄,所以必须练剑——老爷是从过军的,还是在远方敌国里当义军。后来做大官剿匪,老爷也经常戎装在身,握着利剑指挥平叛。这些事虽然南剑没有亲眼看到过,但细细观察了老爷虬筋乌青的大手后,南剑就能笃定,他的主人是一位武林高手。
直到后来老爷被皇上罢去官职成为平民后,南剑才彻底明白,老爷的剑其实不是给自己练的,是为大宋练的。然而,等年迈的老爷拄着木柄拐杖套重甲时,纵使是对国家大事毫无概念的南剑也看得出来,一切都晚了。
每当想到这里,南剑就会忍不住鼻子一酸,流下来几滴眼泪。他太怀念老爷了,有时夜深人静时,只要想起那些过往的事情,他都会不自觉地猛然回首,盼望能看到那位目光和善、身材高大的主人,笑吟吟地抚摸自己的脑袋,哪怕自己也正追随着老爷的步伐,走入了衰老的时期。
那段时间园中来了很多人,出外做事的几位少爷、出嫁的小姐都回来了,连带着他们的家人,冷清了多时的家园突然就这样热闹了起来,却没有人面带笑容,因为他们都知道:老爷快不行了。
这几天其实最为难熬:南剑几乎每天都在家中忙碌,为少爷、小姐、小公子们准备衣食住行,极少有时间能照顾老爷。老爷此刻已然病入膏肓,时常会痛得昏死过去。过府诊脉的郎中来了一拨又一拨,只知道摇头说“好生准备后事”,连张助眠的方子也不肯开——兴许他们知道老爷已经没什么积蓄了。夫人和小夫人们则每天都待在老爷房中服侍,生怕有什么闪失,寸步不敢离开,因此老爷房中经常传来女人们细碎的哭声。
所有人都很焦急,但究竟是为哪般急,南剑也很难一一说清。
那日凌晨,忍受病痛多时的老爷再次昏了过去,任谁都唤不醒。夫人和小夫人们哭得伤心欲绝,几位少爷、小姐也带着家眷冲了进去,跪倒在床前哭作一团。南剑当时正跪在一旁痛哭流涕,他等待老爷得解脱的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可真当上路的时刻到来时,南剑还是难以抑制那份依赖。
全家人就这样一直磨到当日黄昏。老爷仍旧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大少爷当时跪在最前面,扯着老爷身上的送行被,哭声让人不忍听下去:“父亲,孩儿们都回来了,您倒是睁眼啊!父亲,父亲,孩儿求您了,开眼再看看我们吧!”可他越是这样哭喊,老爷的脸色就越发煞白,似乎已经留不得了。
南剑当时心里难过极了:他也想唤老爷两声,让这位当年的恩人再好生瞧瞧自己——在南剑眼中,老爷和死去的父亲没有分别。可在少爷、小姐们面前,他始终只是府中的一个下人。
南剑决定铤而走险一次。
“老爷,金贼攻来了!”
全家人都被南剑突如其来的喊叫惊得停了下来,却不等他们发难,却见老爷口鼻中忽然“哼”地喷出一股浊气,紧闭多时的双眼终于再次费劲地睁开。他喘着粗气,一双大手左右抓捏,仿佛想要寻找什么利刃。
眼见父亲终于回光返照,大少爷激动莫名,急忙凑过去准备将他扶起,但老爷根本不理会儿子的关切,只顾找寻那柄利刃。
“杀贼,快杀贼!”老爷瞳孔里的光亮开始涣散,他竭尽全力将自己的上半身撑起来,用力拨开儿孙们接连盖上的送行被褥,瘦骨嶙峋的胸口竟然将衣襟的缝隙撑开了,毫无顾忌地裸露在外。他瞪着跪在床前的家人子女,突然怒火中烧,扬起臂膊,食指颤巍巍地指向北方:“你们都跪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杀金贼!”
“父亲啊,”二少爷泪流满面、悲伤莫名,捣蒜似的磕着头,“金贼都被阻在江北,孩儿们不愿弃父亲而去杀贼啊!”
“胡言什么?!”老爷怒道,残存的口水顺着干枯的胡子喷涌而出,“家国天下,岂是区区一条江!金贼未灭,你们还管我这个要死的老东西作甚!快去杀贼!”
教训完儿子,他又笨拙地把身子转向北面的那扇大窗。夫人想要过来搀扶,却被老爷挥手撵开。他直勾勾地瞪着北方,水天相交的地平面暗红遍野,似乎染尽了污血。天地之间,似乎正燃着乌黑的狼烟。
“金贼来了,快去杀贼……杀——贼——啊!”老爷对着那黑幕咆哮着,粗糙的大手死死地攥紧着,“杀贼啊——”
杀贼!杀贼!杀贼!
杀尽金贼,护佑大宋百姓!
杀尽金贼,光复祖宗陵寝!
杀尽金贼,还我大好河山!
“杀贼!杀贼!杀贼啊!!”昏黄的日暮时分,老爷最后的怒吼惊动了周围林中小憩的飞鸟。它们在惊惧中飞身而起,在寝屋的上空结队盘旋,仿佛在为即将谢幕的绝世英雄送别。
南宋宁宗开禧三年(1207年)秋季,前枢密院都承旨辛弃疾病逝,时年68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