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玛儿!”妈妈尖叫,“停下来!”我的侧腹因为奔跑而发疼,但还是继续前进。妈妈在“标志”那里突然止步,我跟阿巴斯一头撞上她。爱玛儿在荒地里,我无法呼吸。
“停!”妈妈尖叫,“不准动!”
爱玛儿正在追红色大蝴蝶,黑色鬈发上下弹动。她转身看看我们。“我要抓。”她指着蝴蝶咯咯笑。
“不行,爱玛儿!”妈妈用最严厉的口吻说,“不准动。”
爱玛儿站定不动,妈妈吁了口气。
阿巴斯如释重负地跪下来。我们绝对不能越过那个标志,那是恶魔之地。
漂亮的蝴蝶降落在爱玛儿前方,距离四米左右。
“不要!”妈妈尖叫。
我跟阿巴斯抬头一看。
爱玛儿淘气地瞥了妈妈一眼,然后往蝴蝶奔去。
接下来就像慢动作一样,仿佛有人将她抛入空中,底下净是烟雾跟火焰,那抹笑容飞逝不见。声响朝我们袭来——真的击中我们——将我们往后掠倒。当我看她的去向时,她消失了,就是消失了。我什么都听不见。
接着尖叫声响起,是妈妈的声音,然后是爸爸在我们后方远处的声音。这时我才明白,爱玛儿并没有消失。我看到东西了,看到她的手臂。是她的手臂没错,可是已经跟身体分家。我抹抹双眼。爱玛儿整个人四分五裂,就像看门狗把她的布娃娃扯烂那样。我张嘴放声尖叫,觉得自己就快裂成两半。
爸爸跟卡马尔叔叔气喘吁吁,一路跑到标志这里。妈妈没正眼看他们,可是等他们一到身边,她就开始呜咽:“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接着爸爸看到爱玛儿在标志后方——写着“禁区”的标志。他满脸泪水,准备朝她扑去,但卡马尔叔叔用双手抓住他。“不行……”叔叔紧抓不放。
爸爸想摆脱卡马尔叔叔,但叔叔说什么就是不放手。爸爸一面挣扎着要击退他,一面放声尖叫:“我不可以丢下她!”
“太晚了。”卡马尔叔叔的语气强硬。
我跟爸爸说:“我知道他们把地雷埋在哪里。”
他没正眼看我,但却说:“阿赫玛,跟我说怎么走。”
“你要把自己的命交到小孩手里?”卡马尔叔叔露出咬到柠檬的表情。
“他不是普通的七岁小孩。”爸爸说。
我把阿巴斯留在妈妈身边,朝着爸爸跟叔叔跨出一步。阿巴斯和妈妈都在哭。“他们是用手埋的地雷,我画了地图。”我说。
“把地图拿来。”爸爸说,然后又说了别的什么,但我没听清,因为他已经转身面向恶魔之地——还有爱玛儿。
我用最快的速度拔腿狂奔。我平常把地图藏在走廊那里。我一把抓起地图,转身去拿爸爸的手杖,然后冲回家人身边。妈妈总说她不希望我拿着爸爸的手杖跑,怕我会受伤,可现在是紧急状况。
在我调整呼吸的时候,爸爸接过手杖、轻敲地面。
“从标志往前直走。”我说,泪水遮蔽视线,盐分刺痛眼睛,但我不愿把脸扭开。
爸爸每踏出一步之前,会先用手杖轻敲前方的地面。走了大约三米之后他停住脚步。爱玛儿的头就在离他将近一米的前方。她的鬈发已经不见了,皮肤烧掉的地方有白色的东西突出来。他手臂不够长,没办法够到她,于是蹲下来又试了一次。妈妈倒抽一口气。我很希望他可以用手杖去够,可是不敢跟他讲,我怕他不想用那种方式对爱玛儿。
“回来,”卡马尔叔叔恳求,“太危险了!”
“孩子们!只有他们自己待在家里!”妈妈大喊,吓得爸爸差点跌倒,还好及时站稳了。
“我去陪他们。”卡马尔叔叔转身离开,我很高兴,因为他留在这里只会让状况更糟。
“不要带他们来这里!”爸爸对他喊道,“不能让他们看到爱玛儿这个模样,也不要让娜迪亚来这里。”
“娜迪亚!”妈妈听起来仿佛是头一次听到自己长女的名字,“卡马尔,娜迪亚在你家,跟你的孩子在一起。”
卡马尔点点头,走了。
妈妈跟阿巴斯并肩坐在地上,泪水淌下她的脸颊。阿巴斯仿佛受到了诅咒,僵在原地不动,盯着爱玛儿的残骸。
“现在要往哪里走,阿赫玛?”爸爸问。
按照我的地图来看,有颗地雷距离爱玛儿的头部将近两米。阳光炙热,我却觉得好冷。神啊求求你,让我的地图是正确的。我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埋地雷的时候没有按照任何模式,因为我总是在寻找模式;这些地雷是随机埋下的;没有地图的话,没人弄得清楚。
“往左边走一米再伸手。”我说。我都不知道自己屏住了呼吸。爸爸把爱玛儿的头拿起来的时候,我才吐出一大口气。他摘下头巾,将她几乎全毁的小小脑袋包住。
爸爸伸手要捡她的胳膊,可是距离太远,很难看出手是不是还连在胳膊上。
从我的地图看来,他跟她的手臂之间还有一颗地雷,要由我来教他怎么避开。他按照我告诉他的去做,因为他信任我。我让他走到很接近的地方,然后他动作轻柔地抓起她的臂骨,也包进头巾里。只剩下她的躯干中段了,距离也最远。
“不要往前走,那里有地雷。往左边跨一步。”
爸爸把爱玛儿的残骸紧紧搂在胸前。迈步以前,他先轻敲地面。我一路带着他走了至少有十二米远,之后又引导他回来。
“从标志那里,一直往外,那里没有地雷,”我说,“可是你跟那条直线之间有两颗地雷。”
我带领他往前行,然后往旁边走。我的脸淌下汗水,用手一抹,结果发现是血。我知道那是爱玛儿的血。我抹了一次又一次,就是抹不掉。
一阵强风将几绺黑发从爸爸的脸上吹起,从他头上摘下的白巾现在浸满了鲜血。他的白袍从上到下绽放着朵朵血花。他把爱玛儿搂在怀里,就像她以前在他怀里睡着,被他抱上楼去那样。从荒地把爱玛儿带回来的爸爸就像故事里的天使,宽阔的肩膀起起伏伏,睫毛沾满泪水。
妈妈还在地上哭泣。阿巴斯抱住她,但已不再流泪。他就像个小男子汉似的守护着她。“爸爸会把她拼好,”他向妈妈保证,“他什么都会修。”
“爸爸会照顾她。”我把手搭在阿巴斯的肩上。
爸爸跪在妈妈身边的地上,将肩膀耸到耳畔,动作轻柔地摇着爱玛儿。妈妈倚在他身上。
“别怕,”爸爸对爱玛儿说,“神会保护你。”我们就那样安慰爱玛儿,安慰了好久好久。
“宵禁五分钟内开始。”军人透过军用吉普车的扩音器宣布,“凡在外逗留者,一律逮捕或射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