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讲演录》内容包括:小学略说、经学略说、史学略说、诸子略说和文学略说。《国学概论》是章炳麟1922年4—6月在上海讲授国学的记录稿,书中精辟论述了国学的内涵以及研究国学的方法,系统介绍了传统经学、哲学、文学的流变,对各个时期学术发展的特点、代表人物、著作,都有精湛评价。
章炳麟(1869—1936),字枚叔,号太炎,又名章太炎,浙江余杭人。近代民主革命家,古文经学家,思想家。在经学、史学、文字音韵和文学诸方面有深湛造诣。章炳麟一生著述甚丰,被尊为经学大师。
第一章小学略说
“小学”二字,说解歧异。汉儒指文字之学为小学。《汉书·艺文志》:“古者八岁入小学。”《周官·保氏》:“掌养国子,教之六书、九数。六书者,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假借也。”而宋人往往以洒扫、应对、进退为小学。段玉裁深通音训,幼时读《朱子小学》,其文集中尝言:“小学宜举全体,文字仅其一端。洒扫、应对、进退,未尝不可谓之小学。”案《大戴礼·保傅篇》:“古者八岁出就外舍,学小艺焉,履小节焉;束发而就大学,学大艺焉,履大节焉。”小艺指文字而言,小节指洒扫、应对、进退而言;大艺即《诗》、《书》、《礼》、《乐》,大节乃大学之道也。由是言之,小学固宜该小艺、小节而称之。保氏所教“六书”,即文字之学。“九数”则《汉书·律历志》所云:“数者,一十百千万”是也。学习书数,宜于髫龀;至于射御,非体力稍强不能习。故《内则》言:十岁学书计,成童学射御。《汉书·食货志》言:“八岁入小学,学六甲、五方、书计之事。”《内则》亦言:“六岁(按,应作‘年’),教之数与方名。”郑注以“东西”释“方名”,盖即地理学与文字学矣。而苏林之注《汉书》,谓“方名”者四方之名,此殊不足为训。童蒙稚呆,岂有不教本国文字,而反先学外国文字哉?故师古以臣瓉之说为是也。汉人所谓“六艺”,与《周礼·保氏》不同。汉儒以六经为六艺,《保氏》以礼、乐、射、御、书、数为六艺。六经者,大艺也;礼、乐、射、御、书、数者,小艺也。语似分歧,实无二致。古人先识文字,后究大学之道。后代则垂髫而讽六经;篆籀古文,反以当时罕习,致白首而不能通。盖字体递变,后人于真楷中认点画,自不暇再修旧文也。
是正文字之小学,括形、声、义三者而其义始全。古代撰次文字之书,于周为《史籀篇》,秦汉为《仓颉篇》,后复有《急就章》出。童蒙所课,弗外乎此。周兴嗣之《千字文》,《隋书·经籍志》入小学类。古人对于文字,形、声、义三者,同一重视。宋人读音尚正,义亦不敢妄谈。明以后则不然。清初讲小学者,止知形而不知声义,偏而不全,不过为篆刻用耳。迨乾嘉诸儒,始究心音读训诂,但又误以《说文》、《尔雅》为一类。段氏玉裁诋《汉志》入《尔雅》于《孝经》类,入《仓颉篇》于小学类,谓分类不当。殊不知字书有字必录,周秦之《史》、《仓》,后来之《说文》,无一不然。至《尔雅》乃运用文字之学。《尔雅》功用在解释经典,经典所无之字,《尔雅》自亦不具。是故字书为体,《尔雅》为用。譬之算术,凡可计数,无一不包。测天步历,特运用之一途耳。清人混称“天算”,其误与混《尔雅》、字书为一者相同。《尔雅》之后,有《方言》,有《广雅》,皆为训诂之书,文字亦多不具。故求文字之义,乃当参《尔雅》、《方言》;论音读,更须参韵书,如此,文字之学乃备。
乾嘉以后,人人知习小学,识字胜于明人。或谓讲《说文》即讲篆文,此实谬误。王壬秋主讲四川尊经书院,学生持《说文》指字叩音。王谓:尔曹喻义已足,何必读音?王氏不明反语,故为是言。依是言之,《说文》一书,止可以教聋哑学生耳。
今人喜据钟鼎驳《说文》。此风起于同、光间,至今约六七十年。夫《说文》所录,古文三百余,古文原不止此。今洛阳出土之三体石经,古文多出《说文》之外。于是诡谲者流,以为求古文于《说文》,不知求之钟鼎。然钟鼎刻文,究为何体,始终不能确知。《积古斋钟鼎款识》释文,探究来历,不知所出,于是诿之日昔人。自清递推而上,至宋之欧阳修《集古录》。欧得铜器,不识其文,询之杨南仲、章友直(杨工篆书,嘉祐石经为杨之手笔;章则当时书学博士也)。杨、章止识《说文》之古文,其他固不识也,欧强之使识,乃不得不妄称以应之。《集古录》成,宋人踵起者多,要皆以意测度,难逭妄断之讥。须知文学之学,口耳相受,不可间断。设数百年来,字无人识,后人断无能识之理。譬如“天地玄黄”,非经先生口授,何能明其音读?先生受之于师,师又受之于师,如此数千年,口耳相受,故能认识。或有难识之字,字书具在。但明反切,即知其音。若未注反切,如何能识之哉?今之学外国文者,必先认识字母,再求拼音,断无不教而识之理。宋人妄指某形为某字者,不几如不识字母而诵外国文乎?
宋人、清人,讲释钟鼎,病根相同,病态不同。宋人之病,在望气而知。如观油画,但求形似,不问笔画。清人知其不然,乃皮傅六书,曲为分剖。此则倒果为因,可谓巨谬。夫古人先识字形,继求字义,后乃据六书以分析之,非先以六书分析,再识字形也。未识字形,先以六书分析,则一字为甲为乙,何所施而不可?不但形声、会意之字,可以随意妄断,即象形之字,亦不妨指鹿为马。盖象形之字,并不纤悉工似,不过粗具轮廓,或举其一端而已。如“”字略象人形之侧,其他固不及也。若本不认识,强指为象别形,何不可哉?倒果为因,则甲以为乙,乙以为丙,聚讼纷纷,所得皆妄。如只摹其笔意,赏其姿态,而阙其所不知,一如欧人观华剧然,但赏音调,不问字句,此中亦自有乐地,何必为扣槃扪烛之举哉!
宋人持望气而知之态度以讲钟鼎,清人则强以六书分析之。然则以钟鼎而驳《说文》,其失不止偏闰夺正而已。尝谓钟鼎款识,不得阑入小学;若与法帖图象,并列艺苑,斯为得耳。《四库》书列入艺术一类,甚见精卓。其可勉强归入小学类者,惟有研究汉碑之书,如洪氏《隶释》、《隶续》之类而已。文字之学,宜该形、声、义三者。专讲《说文》,尚嫌取形遗声,又何况邈不可知之钟鼎款识哉?盖文字之赖以传者,全在于形。论其根本,实先有义,后有声,然后有形,缘吾人先有意思,后有语言,最后乃有笔画也(文字为语言之代表,语言为意想之代表)。故不求声、义而专讲字形,以资篆刻则可,谓通小学则不可。三者兼明,庶得谓之通小学耳。《说文》以形为主,《尔雅》、《方言》以义为主,《广韵》之类以声为主。今人与唐、宋人读音不同,又不得不分别古今。治小学者,既知今音,又宜明了古音。大徐《说文》,常言某字非声,此不明五代音与古音不同故也。欲治小学,不可不知声音通转之理。段注《说文》,每字下有古音在第几部字样,此即示人以古今音读之不同。音理通,而义之转变乃明。大徐《说文》,每字下注明孙愐反切,此唐、宋音,而非汉人声读。但由此以窥古音,亦初学之阶梯也。要之,形为字之官体,声义为字之精神,必三者具而文字之学始具。
许君之言曰:“惟初太极,道立于一。”“一”之为字,属指事。盖人类思想,由简单以至繁复,苦结绳之不足致治,乃有点画以作识记,则六书次第,以指事居首为最合,指事之次为象形。《说文》之界说曰:“指事者,视而可识,察而见意,上下是也。”“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屈,是也。”此皆独体之文,继后有形声、会意,则孳乳而为合体之字。故形声之界说曰:“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会意之界说曰:“比类合谊,以见指撝,武、信是也。”指事、象形在前,形声、会意在后,四者具而犹恐不足,则益之以转注,广之以假借,如是,则书契之道毕,宪象之理彰。
指事之异于象形者,形象一物,事晐众物。以为例,所晐者多,而日月则仅表一物。二字,视之察之,可知其在上在下。此指事之最易明白者,故许君举以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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