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霞,女,美籍华人。1958年出生于四川成都。1965年进入成都市劳动路小学念书,一年后逢文革,停课闹革命,在家和小姐妹们一起绣花做饭唱红歌。复课后继续在劳动路小学念书,学工学农学军至毕业。1972年升入成都市第12中学念初中,1974年继续在12中念高中。1976年高中毕业,旋即参加工作,进入四川省计量局,之后被委以“重任”,派到四川省委基本路线教育团下驻德阳县农村,半年后逢文革后的第*次高考机会,恶补数理化,得以考上四川大学化学系77级。1981年大学毕业后考入四川大学化学系有机化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班,师从赵华明教授,1984年获得有机化学硕士学位。1986年8月赴美继续求学,进入美国西雅图华盛顿大学(University of Washington)化学系攻读博士学位,1992年在外帕克尔(Y.Pocker)教授的指导下获得有机化学博士学位。1993年,经华盛顿大学化学系几位教授的强力推荐进入华盛顿大学药理系,有幸在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奖获得者埃德文克雷布斯(Edwin G Krebs)教授的指导下做生物化学的博士后研究工作,发表多篇论文。1998年博士后研究工作结束,随即定居美国旧金山,就职于旧金山的一所生物制药公司做药物研发工作至今。目前在这家生物制药公司任首席科学家。业余时间喜欢读杂书,信笔涂鸦,徒步,旅游。
《行走北美》:
赵婆婆赵婆婆是我小时候的保姆,今天想起她是因为读到季羡林的《忆往述怀》里的那篇《夜来花香的时候》。那篇文章讲述的是季羡林的保姆王妈,写得很动人。掩卷之余,犹闻夜来花幽香扑鼻,花香中隐隐传来那位苦命王妈的叹息声,不由得想起了赵婆婆,心竟生生地痛了起来。
赵婆婆的故事其实很平常,完全没有值得大书特书之处。赵婆婆刚来我家的时候,我只是个没有记忆的婴儿。那时母亲在机关工作,很繁忙,经常出差在外,父亲教书也很忙,家里诸事全都交给了保姆,由赵婆婆作主。从照顾我到洗衣打扫清洁,赵婆婆全包了。当然那时候生活的标准不高,饭在食堂里买,做清洁也就是把地上扫一扫拖一拖而已。若要按照如今的卫生标准,赵婆婆肯定也不能达标,比如她常常饭没有吃完就往抽屉里一搁,放到下顿再接着吃。但这些都不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赵婆婆真心待我,让父母非常放心,绝对不会像我妹妹的保姆那样偷吃食物,然后妹妹饿了就给她灌水。据说那会儿赵婆婆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是把我穿戴打扮好之后抱出去显摆,受别人的赞扬。我呢,对她也是特别依赖。我那时很认人,一到天黑,谁也不要,只要赵婆婆。至今父母还会模仿我的哭声:“我的……赵……婆婆耶……”那一声“赵”字夹着抽泣声,拖得老长老长。
稍大点我去了外公外婆家,没有跟赵婆婆了。要不是“文革”期间赵婆婆又回来照顾住在我家楼下的表弟表妹,我对她的印象就只会停留在照片上。记得我很快地,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又和她亲近了起来。赵婆婆长着一对大眼睛,端正的脸庞,嘴比较大。男子口大吃四方,女人口大也不知是好相还是不好。不知道她那时多大年纪,体力还是很好,浑身上下收拾得利利落落的,家里的事里里外外都拿得起。空闲的时候,她常和其他保姆一起,抱着小孩坐在家背后空坝的草地上聊天。我常常坐在一旁听她们聊,半懂不懂地听到了些她个人的身世。原来她是从很不错的人家出来的,结过婚,男人是个医生,好像还是医院院长,得病去世得早。如同季羡林笔下的王妈,赵婆婆也有个儿子,参加了国民党的青年军就没有下落了,落得她孤单一人,只好帮人带孩子。她的姓究竟是她本人的还是夫家的,也不清楚,估计是他男人的姓,她的名字就更不知晓了。奇怪的是我们全家都好像没有想到要知道她的名字。记得她曾经仰着头,一脸自豪地对其他保姆朋友讲,她不到30岁就孀居,一直就没有再嫁了。我当时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实在理解不了为什么年纪轻轻守寡到老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记得赵婆婆非常爱我,还是那么喜欢把我带出去显摆,逢人就介绍我是她带大的,说我对她如何如何地好,比其他所有她带过的孩子对她都好,特别喜欢提及我小时候给她许过的愿:“长大了要给她买毯子。”我呢,诸事都迷迷糊糊的,真不记得为她做过什么,只是觉得赵婆婆是我很亲的人,可能就是因为亲近她才让她始终认定我是对她最好的。后来外公外婆到了成都,家里住不下那么多人,赵婆婆便离开了我们家。父亲把她介绍到了一个朋友家里帮工,我就只是偶尔能见到她了。
再后来我长大了,考上了大学。那时赵婆婆已经不在外帮人了,她跟她的一个远房亲戚住在一起。不记得从哪儿打听到了她的住地,一天父亲陪着我提了几块腊肉去看望赵婆婆。她住在一个很旧的居住区,去的那天正碰上她的邻居煤气中毒死掉了,整个小巷里挤满了来料理后事的人和看热闹的人。我们在人群中穿进穿出了好一阵才找到赵婆婆居住的小屋。好些年不见,赵婆婆很老了,老得让我难过,脸上的皱纹左一道右一道,行动也不像年轻时那么利落了。看见我,她喜出望外,马上就带我去看望她的左邻右舍,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的邻居我是她带过的孩子里对她最好的。我带去的腊肉让她开心,当然她又提起了我小时候给她许的买毯子的愿。当时我有些懊恼为什么没有记着给她带床毯子去,但也没有太懊恼,想到还有以后。
那次以后,就再也没有跟赵婆婆联系过了。我的生活似乎一直都很忙,忙读书,忙考研,忙结婚生子,忙出国。出国后也一直忙……我自己家里让我挂心的人也不少,除了丈夫、儿子和父母,还有我最心疼的外婆。忙碌之中,赵婆婆的名字只偶尔地在我脑海里飘过,我差不多忘记了赵婆婆。多少年后问母亲,母亲说早断了联系,听人谣传她已不在人世。如今在这个不算太冷的冬夜,我一人在家,静静地半躺在床上,读着别人家保姆的故事,记忆的闸门打开了。
突然,我很自责。我怎么可以这么多年都没有关心过我的赵婆婆?现代社会的忙碌让我在日复一日的转动中变得麻木,竟然让一个曾经在我身上付出了那么多关爱而命运又那么不幸的人在我的脑海里消失了这么多年,以至于没有为她做点什么。她生命的最后是怎么度过的?任何来到世上的人,无论其身份高低贵贱,他们的离去都应该对世界造成一定的影响,应该在这世上留下一点生命曾经走过的痕迹,在平静的水面掀起一点涟漪。不幸的是,不少的人是悄然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的,爱我的赵婆婆就是其中之一。她没有家人,没有子女,虽然照顾过那么多孩子,就连我都没有为她做什么,想到这些,写到这里,我泪流满面了……写于二○一二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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