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对中国现当代的散文名篇进行了全新的分类编选,以同题散文的形式选文成书,既方便读者阅读,也便于读者作为写作参考的范本。本书精选现当代著名作家以“风”为题的经典散文,有巴金的《风》、贾平凹的《风雨》、范曾的《风从哪里来》、老舍的《春风》、黄裳的《北风》、柯灵的《西湖的风》等,共收编以风为题的名家经典散文36篇。
陈子善,著名学者、书人、张爱玲研究专家。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现代文学数据与研究中心主任。长期致力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的搜集、整理和研究。
蔡翔,著名文学评论家、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曾任《上海文学》杂志社执行副主编,现为上海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生导师。
风的话
◎周作人
北京多风,时常想写一篇小文章讲讲他。但是一拿起笔第一想到的便是大块噫气这些话,不觉索然兴尽,又只好将笔搁下。近日北京大刮其风,不但三日两头的刮,而且一刮往往三天不停,看看妙峰山的香市将到了,照例这半个月里是不大有什么好天气的,恐怕书桌上沙泥粒屑,一天里非得擦几回不可的日子还要暂时继续,对于风不能毫无感觉,不管是好是坏,决意写了下来。说风的感想,重要的还是在南方,特别是小时候在绍兴所经历的为本,虽然觉得风颇有点可畏,却并没有什么可以嫌恶的地方。绍兴是水乡,到处是河港,交通全用船,道路铺的是石板,在二三十年前还是没有马路。因为这个缘故,绍兴的风也就有他的特色。这假如说是地理的,此外也有一点天文的关系。绍兴在夏秋之间时常有一种龙风,这是在北京所没有见过的。时间大抵在午后,往往是很好的天气,忽然一朵乌云上来,霎时天色昏黑,风暴大作,在城里说不上飞沙走石,总之是竹木摧折,屋瓦整叠的揭去,哗喇喇的掉在地下,所谓把井吹出篱笆外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若是在外江内河,正坐在船里的人,那自然是危险了,不过撑趸船的老大们大概多是有经验的,他们懂得占候,会看风色,能够预先防备,受害或者不很大。龙风本不是年年常有,就是发生也只是短时间,不久即过去了,记得老子说过,“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这话说得很好,此本是自然的纪律,虽然应用于人类的道德也是适合。下龙风一二等的大风却是随时多有,大中船不成问题,在小船也还不免危险。我说小船,这里指所谓踏桨船,从前在《乌篷船》那篇小文中有云:
“小船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的头有两三寸,你的两手可以搁在左右的舷上,还把手掌都露出在外边。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着风浪,或是坐得稍不小心,就会船底朝天,发生危险,但是也颇有趣味,是水乡的一种特色。”陈昼卿《海角行吟》中有诗题曰《踏桨船》,小注云,船长丈许,广三尺,坐卧容一身,一人坐船尾,以足踏桨行如飞,向惟越人用以狎潮渡江,今江淮人并用之以代急足。这里说明船的大小,可以作为补足,但还得添一句,即舟人用一桨一楫,无舵,以楫代之。船的容量虽小,但其危险却并不在这小的一点上,因为还有一种划划船,更窄而浅,没有船篷,不怕遇风倾覆,所以这小船的危险乃是因有篷而船身较高之故。在庚子的前一年,我往东浦去吊先君的保姆之丧,坐小船过大树港,适值大风,望见水面波浪如白鹅乱窜,船在浪上颠簸起落,如走游木,舟人竭力支撑,驶入汊港,始得平定,据说如再颠一刻,不倾没也将破散了。这种事情是常会有的,约十年后我的大姑母来家拜忌日,午后回吴融村去,小船遇风浪倾覆,遂以溺死。我想越人古来断发文身,人水与蛟龙斗,干惯了这些事,活在水上,死在水里,本来是觉悟的,俗语所谓瓦罐不离井上破,是也。我们这班人有的是中途从别处迁移去的,有的虽是土著,经过二千余年的岁月,未必能多少保存长颈鸟喙的气象,可是在这地域内住了好久,如范少伯所说,鼋鼍鱼鳖之与处而蛙黾之与同陼,自然也就与水相习,养成了这一种态度。辛丑以后我在江南水师学堂做学生,前后六年不曾学过游泳,本来在鱼雷学堂的旁边有一个池,因为有两个年幼的学生不慎淹死在里边,学堂总办就把池填平了,等我进校的时候那地方已经改造了三间关帝庙,住着一个老更夫,据说是打长毛立过功的都司。我年假回乡时遇见人问,你在水师当然是会游水吧。我答说,不。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只是在船上时有用,若是落了水就不行了,还用得着游泳么。这回答一半是滑稽,一半是实话,没有这个觉悟怎么能去坐那小船呢。
上边我说在家乡就只怕坐小船遇风,可是如今又似乎翻船并不在乎,那么这风也不甚么可畏了。其实这并不尽然。风总还是可怕的,不过水乡的人既要以船为车,就不大顾得淹死与否,所以看得不严重罢了。除此以外,风在绍兴就不见得有什么讨人嫌的地方,因为他并不扬尘,街上以至门内院子里都是石板,刮上一天风也吹不起尘土来,白天只听得邻家的淡竹林的摩戛声,夜里北面楼窗的板门格答格答的作响,表示风的力量,小时候熟悉的记忆现在回想起来,倒还觉得有点有趣。后来离开家乡,在东京随后在北京居住,才感觉对于风的不喜欢。本乡三处的住宅都有板廊,夏天总是那么沙泥粒屑,便是给风刮来的,赤脚踏上去觉得很不愉快,桌子上也是如此,伸纸摊书之前非得用手摸一下不可,这种经验在北京还是继续着,所以成了习惯,就是在不刮风的日子也会这样做,北京还有那种蒙古风,仿佛与南边的所谓落黄沙相似,刮得满地满屋的黄土,这土又是特别的细,不但无孔不入,便是用本地高丽纸糊好的门窗格子也挡不住,似乎能够从那帘纹的地方穿透过去。平常大风的时候,空中呼呼有声,古人云春风狂似虎,或者也把风声说在内,听了觉得不很愉快。古诗有云,白杨多悲风,萧萧愁煞人。这萧萧的声音我却是欢喜,在北京所听的风声中要算是最好的。在前院的绿门外边,西边种了一棵柏树,东边种了一棵白杨,或者严格的说是青杨,如今十足过了廿五个年头,柏树才只拱把,白杨却已长得合抱了。前者是常青树,冬天看了也好看,后者每年落叶,到得春季长出成千万的碧绿大叶,整天的在摇动着,书本上说他无风自摇,其实也有微风,不过别的树叶子尚未吹动,白杨叶柄特别细,所以就颤动起来了。戊寅以前老友饼斋常来寒斋夜谈,听见墙外瑟瑟之声,辄惊问曰,下雨了吧,但不等回答,立即省悟,又为白杨所骗了。戊寅春初饼斋下世,以后不复有深夜谈天的事,但白杨的风声还是照旧可听,从窗里望见一大片的绿叶也觉得很好看。关于风的话现在可说的就只是这一点,大概风如不和水在一起这固无可畏,却也就没有什么意思了。阴历三月末日。
风
◎巴金
二十几年前,我羡慕“列子御风而行”,我极愿腋下生出双翼,像一只鸷鸟自由地在天空飞翔。
现在我有时仍做着飞翔的梦,没有翅膀,我用两手鼓风。然而睁开眼睛,我还是郁闷地躺在床上,两只手十分疲倦,仿佛被绳子缚住似的。于是,我发出一声绝望的叹息。
做孩子的时候,我和几个同伴都喜欢在大风中游戏。风吹起我们的衣襟,风吹动我们的衣袖。我们张着双手,顺着风势奔跑,仿佛身子轻了许多,就像给风吹在空中一般。当时自己觉得是在飞了。因此从小时候起我就喜欢风。
后来进学校读书,我和一个哥哥早晚要走相当远的路。雨天遇着风,我们就用伞跟风斗争。风要拿走我们的伞,我们不放松;风要留住我们的脚步,我们却往前走。跟风斗争,是一件颇为吃力的事。但是我们从这个也得到了乐趣,而且不用说,我们的斗争是得到胜利的。
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值得怀念的。
可惜我不曾见过飓风。去年坐海船,为避飓风,船在福州湾停了一天半。天气闷热,海面平静,连风的影子也没有。船上的旗纹丝不动,后来听说飓风改道走了。
在海上,有风的时候,波浪不停地起伏,高起来像一座山,而且开满了白花。落下去又像一张大嘴,要吞食眼前的一切。轮船就在这一起一伏之间慢慢地前进。船身摇晃,上层的桅杆、绳梯之类,私语似的吱吱喳喳响个不停。这情景我是经历过的。
但是我没有见过轮船被风吹在海面飘浮,失却航路,船上一部分东西随着风沉入海底。我不曾有过这样的经验。
今年我过了好些炎热的日子。有人说是奇热,有人说是闷热,总之是热。没有一点风声,没有一丝雨意。人发喘,狗吐舌头,连蝉声也像哑了似的,我窒息得快要闭气了。在这些时候我只有一个愿望:起一阵大风,或者下一阵大雨。
1941年7月9日在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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