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国民作家”麦克尤恩的最新作品。菲奥娜·迈耶是一位高等法院的女法官,主审家庭法庭案件,向来以严苛的睿智、精确和理性闻名。可她成功的职业生涯却无法掩盖个人的悲伤与家庭的不顺。多年的不育以及与丈夫的出轨令她长达三十年的婚姻陷入了危机。与此同时,菲奥娜遇到了一起紧急的案件:出于宗教原因,一个十七岁的男孩亚当拒绝输血治疗-这本可以挽救他的性命,而他虔诚的父母也乐于见到这种情况。时间在流逝,辩护双方都给出了理由,为了作出公正合理的裁决,菲奥娜决定前往医院见见这个病入膏肓的男孩。一番恳谈触动了菲奥娜内心深藏已久的情感,最终,她的裁决将给两人带来怎样意想不到的后果……《儿童法案》是一部语言凝练、有力,充满丰富情感的小说,麦克尤恩向读者展现了一个法律困境:到底是尊重宗教信仰、尊重人个人意志,还是应该坚持生命至上的原则?
《儿童法案》是一部语言凝练有力,情感丰沛的小说。《儿童法案》这部新作中,麦克尤恩触及了又一个崭新的领域:法律。他用诗意的文学语言结合精准的法律术语,向读者展现了一个道德与法律的困境:到底是尊重宗教信仰、尊重人个人意志,还是应该坚持生命至上的原则?背负着文明社会的沉重枷锁,人性的天平最终将向哪一边倾斜?
伊恩·麦克尤恩(1948—),本科毕业于布莱顿的苏塞克斯大学,于东英吉利大学取得硕士学位。从一九七四年开始,麦克尤恩在伦敦定居,次年发表的第一部中短篇集就得到了毛姆文学奖。此后他的创作生涯便与各类奖项的入围名单互相交织,其中《阿姆斯特丹》获布克奖,《时间中的孩子》获惠特布莱德奖,《赎罪》获全美书评人协会奖。近年来,随着麦克尤恩在主流文学圈获得越来越高的评价,在图书市场上创造越来越可观的销售纪录,他已经被公认为英国的“国民作家”,他的名字已经成为当今英语文坛上“奇迹”的同义词。
她面前一共有三方。代表医院的是皇家律师马克·伯纳,另外还有两个事务律师提供协助。代表亚当·亨利、他的监护人,也就是儿童及家事法庭咨询与支持服务署的工作人员的是一位年长的出庭律师约翰·托维以及他的事务律师,菲奥娜并不认识他。代表家长的也是一位皇家律师,叫莱斯利·格里夫,另外还有两位事务律师。亨利夫妇则坐在他们旁边。亨利先生皮肤黝黑,清瘦,西服考究精致,再配上领带,要说他是法院的成功人士也不为过;亨利太太身形圆润,戴一副大大的红框眼镜,衬得眼睛越发的小了。她两臂交叉,直直地坐着。两个人看起来都很镇定。菲奥娜猜想,外面走廊里估计马上就会聚满记者等着她叫他们进来聆听判决了吧。
她开口道:“大家都知道,今天我们之所以聚在这里,都是为了同一件紧迫的事情。时间就是生命。请各位牢记这点,发言时做到言简意赅,直击要点。伯纳先生,您先开始。”
她把头转向他,他便站了起来。他谢顶,体型庞大,双脚却很娇小——据说是五码相当于中国38码。——因为这个还有人在背后嘲笑他。他的嗓音还不错,算是个嘹亮、醇厚的男高音。去年在格雷律师学院,在一位酷爱歌德的上议院高级法官的退休晚宴上,他们两个还合作表演过舒伯特的《魔王》,那称得上是他俩的辉煌时刻。
“法官大人,正如您所说,情况紧迫,我将长话短说。申请方是旺兹沃思艾迪丝·卡维尔综合医院,医院请求本庭治疗一名男孩,即材料中所提A。再有不到三个月,A将年满十八周岁。5月14日,他戴上护具,为学校的板球队开球时,感到腹部剧痛。随后的两天中,疼痛加剧,简直难以忍受。尽管全科医师医术高明,经验丰富,仍然不知所措,于是推荐——”
“这些我都看过了,伯纳先生。”
律师继续发言。“法官大人,既然如此,那么我认为对于亚当患有白血病的事实,各方应该都没有异议。医院希望用四种药物对其进行常规治疗,该方法在世界范围内都已得到认可,被血液病学家广泛运用。我可以出示——”
“没有那个必要,伯纳先生。”
“谢谢,法官大人。”
伯纳先生快速说明了针对白血病的传统治疗流程,这次菲奥娜没有打断他。四种药物中,有两种直接作用于白血病细胞,另外两种在治疗过程中会对身体造成伤害,尤其是对骨髓有影响,进而损害身体的免疫系统,减弱其生产红细胞、白细胞以及血小板的能力。因此,治疗过程中经常需要进行输血。但是在这个案子中,医院却无法进行输血。亚当和他的父母都是耶和华见证人的信徒,接受外界的血液产品与其信仰不符。除了这点,亚当和他父母愿意接受医院提供的一切治疗。
“那医院都提供了哪些治疗呢?”
“法官大人,根据患者家人的意愿,医院只开具了专门针对白血病细胞的药物。但仅凭这两种药物是不够的。关于这点我想请我们的血液病专家出庭。”
“好的。”
罗德尼·卡特先生站到证人席,进行了宣誓仪式。他身材高大,稍微有点驼背,表情严肃。眉毛虽已花白,却仍旧浓密。眉毛下面一双眼睛怒目而视,带着满满的鄙夷。一块丝质方巾从他灰白色三件套西服最上面的口袋里探出头来。他给人留下了这样一种印象:这些法律程序都是胡扯,应该一把抓住亚当的脖子,拽着他立即进行输血。
接下来就是一些常规问题,以证明卡特的诚意、经验和资质。菲奥娜轻轻清了下嗓子,伯纳便心领神会,继续问了下去。他请卡特医生为法官总结一下病人的情况。
“一点也不好。”
伯纳请他详细说明。
卡特吸了口气,看了看周围,看见病人父母,又把目光移向远处。他说,病人很虚弱,且正如他所料,正在表现出气喘的初期症状。假如能够放手治疗的话,他预计病情完全缓解的几率在百分之八十到九十之间。但从目前情况来看,缓解的几率大大降低。
伯纳请他就亚当的血液问题给出一些具体的数据。
卡特说,亚当刚入院时,血红蛋白的数量是每升8.3克,而正常值应该在每升12.5克左右。该数值还在持续下降。三天前已降至6.4,今天早上已经到了4.5。如果数值持续下降到3,情况将会变得异常危险。
马克·伯纳本想再问一个问题,但卡特继续说了下去。
“白细胞的数量一般在5—9之间。患者现在是1.7。至于血小板——”
“您能告诉我血小板的作用吗?”菲奥娜打断了他。
“用于血液凝结,法官大人。”
正常值应该是250,而患者的数量是34。一旦血小板数量降低至20以下,就会出现自发性流血。说到这儿,卡特先生稍微转了转头,不再看律师,好像是在对患者父母说话。他沉重地说道:“最近一次分析显示,患者体内没有造出新的血液,而一个健康青少年每天应该能生产五千亿个血细胞。”
“卡特先生,那如果能够进行输血的话会怎样呢?”
“那病情得到缓解将很有希望。虽说不如一开始就进行输血。”
伯纳稍作停顿,然后继续问话。但这次他压低了声音,生怕亚当·亨利无意中听到他的话似的。“您跟您的病人讨论过不进行输血造成的后果吗?”
“只是大体说了下。他知道不输血他就活不了。”
“但他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个死法。您能否给法庭大致描述一下呢?”
“您要是想听的话当然可以。”
伯纳和卡特貌似串通起来,要给患者父母描绘那些可怕的场景。这个办法合情合理,所以菲奥娜并未干涉。
卡特慢慢说道:“情况将会令人心碎,不仅患者自己如此,治疗他的医疗团队也是如此。团队中有些人很生气,他们常给病人输血,用美国人的话说,一挂一整天。真心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是不能救助这个病人。病情恶化的其中一个特点就是呼吸困难。每呼吸一次,就好像一场战斗,而且是注定失败的战斗。那种感觉非常恐怖,就好像慢慢溺水。在那之前可能还会有内出血,也有可能会出现肾衰竭。有些患者还会失明,或者可能会中风,同时对神经系统造成一些影响。每位患者情况不尽相同。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一定会死得很惨。”
“我问完了,谢谢您,卡特先生。”
代表家长的莱斯利·格里夫站了起来进行交叉诘问。菲奥娜听过他的名字,但一时想不起来有没有跟他在庭上见过。她在法院见过他——一头银发,梳了个中分,带点纨绔习气。他颧骨很高,鼻子又长又瘦,鼻翼张开,带着一股子傲气。他步履轻松,毫不拘束,同他那些战战兢兢、神情严肃的同事相比,倒是截然不同。他这股子轻松愉悦的劲头本来挺好,偏偏美中不足的就是他的视力。好像是有点斜视,因为他真正想看的和他表面上瞅的老是不一样。这点不足反而使他更具吸引力。有时候交叉诘问的时候,他这样会扰乱证人。这会儿呢,可能又把我们这位医生给惹火了。
“卡特先生,自由选择治疗方式是成年人的一项基本人权,对此您认同还是不认同?”他问道。
“认同。”
“未经同意进行治疗实际上已对病患构成侵权,又或者说构成了人身攻击。”
“我同意。”
“而根据法律规定,亚当已经接近成年了对吧。”
“就算他明天早上过生日,今天他也不能算是成年人。”
卡特语气强烈,但格里夫仍然不为所动。“亚当马上就成年了。他不是已经清晰明白地表达过自己对于治疗的看法了吗?”
听到这话,血液顾问的腰杆儿挺直了,看起来还高了一英寸。“他的看法其实是他父母的看法。他拒绝输血的理由建立在一个宗教膜拜的信条之上,而他更有可能成为他们的殉道士,死得毫无意义。”
“膜拜这个词有点过了吧,卡特先生。”格里夫低声说道。“您自己有什么宗教信仰吗?”
“我是英国国教徒。”
“那英国国教算是膜拜吗?”
原本在低头记笔记的菲奥娜抬起头看了看。格里夫看到,立马噘了噘嘴,停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医生看上去要愤然离席了,但律师的问话还没完。
“卡特先生,你知道世界卫生组织预计有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二十的新感染艾滋病病例都是由输血引起的吗?”
“我们医院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世界多个国家的血友病患者都大规模感染了艾滋病,对吗?”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
“输血也可能引起其他感染对吧?肝炎、莱姆关节炎、疟疾、梅毒、美洲锥虫病、移植物抗宿主病,输血相关的肺病。当然,最后还有各种克雅氏症。”
“这些情况都非常少见。”
“但确有发生。然后还有血型不匹配引起的溶血反应。”
“这种情况也很少见。”
“真的吗?卡特先生,请允许我引用权威杂志《血液保护手册》中的一段话:‘从抽取血液样本到受血者接受血液中间至少有二十七个阶段,而其中任何一个阶段都有可能出现差错。’”
“我们的员工都训练有素,一丝不苟。近几年没有出现过一起溶血反应。”
“那么,卡特先生,综合考虑这些危险因素,即便不是您所谓的异教组织的成员,这些因素是否也足以让一个理智的人有所顾虑呢?”
“现在的血液产品都是经过最高标准检验的。”
“即便如此,在接受输血之前有所迟疑也并非完全不可理喻吧。”
卡特想了想,说道:“有所迟疑还勉强能理解。但是像亚当这种情况,拒绝输血就有点不可理喻了。”
“既然您也承认有所迟疑是可以理解的,那么考虑到各种感染和差错,病人坚持要求治疗需要经过本人同意也就没什么不合理的了,对吧?”
会诊医师竭力控制情绪。“您这是在玩文字游戏。如果我无法为这位病人输血,他可能就恢复不了,至少也会失明。”
“考虑到各种风险,在行业内部,输血过程中是不是有些欠妥的做法呢?我猜您又会说这个也是没有事实依据的对吧,卡特先生?这其实很像过去的放血疗法,不过过程正好相反罢了。按照常规,病人在手术中失血达到三分之一品脱就会进行输血,对吧?但献血者却要献出一品脱的血,然后就被放回去工作了,跟没事似的。”
“对于别人的临床判断,我无权评论。不过按常理来说,因手术而造成身体虚弱的人应该享有上帝赐予我们的所有血液。”
“现在耶和华见证人的病人不都是通过无血手术进行治疗的吗?根本就不需要进行输血。请允许我引用《美国耳鼻喉科学》上的一段话:‘无血手术已经成为一种不错的治疗方式,在未来有可能被广泛接受,成为医学治疗的标准。’”
“我们今天不是来讨论手术的。”医学顾问轻蔑地反驳道。“因为治疗使得病人不能自我造血,所以病人需要输血,就这么简单。”
“我问完了,谢谢您,卡特先生。”
格里夫坐下之后,亚当·亨利的律师约翰·托维气喘吁吁地站起来进行交叉诘问。他拄了一根顶部镶银的拐杖。
“很显然,您跟亚当单独谈过对吧。”
“是的。”
“您认为他的智力水平怎么样?”
“非常聪明。”
“他口齿清楚吗?”
“清楚。”
“他的判断力、认知力有没有受到病情的影响?”
“目前还没有。”
“您有没有建议过他进行输血?”
“建议过。”
“那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基于他的宗教信仰,他严词拒绝了。”
“对于他的年龄,您能具体到多少岁几个月吗?”
“他十七岁零九个月了。”
“我问完了,谢谢您,卡特先生。”
伯纳起身进行二次询问。
“卡特先生,您能再说一下您专攻血液学多长时间了吗?”
“二十七年了。”
“输血造成不良反应的风险有多大?”
“很低。以亚当的情况来说,跟不输血造成的后果相比,不良反应的风险根本不值一提。”
伯纳表示他没有问题要问了。
菲奥娜说道:“卡特先生,在您看来,我们还有多长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明天早上还不能进行输血,情况就比较危险了。”
伯纳坐了下来。菲奥娜谢过医生,医生则朝她匆匆点了点头,可能还带着些许愤恨,然后便离开了。格里夫起身,说将马上传唤亚当的父亲。亨利先生站上证人席,问能不能用《新世界译本》发誓,文书说只有钦定版的。他点了点头,在钦定版上发了誓,然后将目光缓缓落在格里夫身上。
凯文·亨利身高大约五英尺六英寸约165厘米。,身形轻盈又不失强壮,像马戏团里高空秋千的表演者。虽说平时打交道的都是挖掘机,但他穿上剪裁得体的灰色西装,戴着浅绿色的丝质领带,倒也泰然自若,风度翩翩。莱斯利·格里夫的问题主要围绕亨利从年轻时的奋斗到后来组建温馨、稳定、幸福家庭的过程。谁又能怀疑他的话呢?亨利夫妇年纪轻轻,十九岁就结了婚,到现在已经十七年了。刚开始亨利给人家当苦力那几年,日子过得很艰苦。那时候,他“有点狂野”,酗酒,还虐待妻子内奥米。(虽说他从来没有打过她。)后来,因为老是迟到,他被开除了。如此一来,房租也交不起了,孩子老是整夜整夜地哭,夫妻两个也总是吵架,邻居们怨声载道。房东还曾威胁要把他们从他们位于斯特里萨姆的只有一个卧室的公寓里赶出去。
直到一天下午,两个彬彬有礼的年轻美国小伙子来到家里传教,才把他们从原来的生活中解救了出来。第二天他们又来了,这次见到了凯文。一开始,凯文对他们抱有敌意。后来,他和内奥米去参观了最近的王国聚会所,受到了热烈欢迎;见了一些友好亲切的人,很快跟他们成为朋友;和会众长老进行了有益的交流;还研习了《圣经》,当然一开始感觉比较难。就这样,秩序与平和慢慢地进入到了他们的生活中。凯文和内奥米开始生活在真理之中。他们了解到上帝已为人类安排了未来,并通过传达上帝的旨意来履行自己的职责。他们发现人间确有天堂,只要他们加入耶和华见证人、成为充满恩典的“传道人”,他们就能进入天堂。
他们逐渐明白了生命的可贵。成了好爸爸好妈妈之后,儿子也变得平和多了。凯文参加了一个由政府资助的培训课程,学习如何操作重型机械。他获得资质不久就找到了工作。带着亚当去王国聚会所致谢的路上,亨利夫妇互表爱意,告诉对方自己重坠爱河。他们在大街上手拉着手,这在之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从多年前的那时候起,他们就一直生活在真理之中,在耶和华见证人这个充满真理、隐秘却友爱的小圈子里抚育亚当。五年前,亨利自己开了家公司,拥有了几台挖掘机、倾卸车和一台起重机,还雇了九个人。现在上帝把白血病降临到了自己儿子身上,凯文和内奥米也面临着信仰的终极考验。
对于出庭律师的每个暗示性问题,亨利先生都给出了深思熟虑的回答。他恭敬有礼,但并不像大多数人那样畏惧法庭。说到自己早年的失败经历,他显得大方坦率。回忆起牵手事件,也没有局促不安,还毫不犹豫地当庭用了“爱”这个词。他时不时地从回答格里夫的问题转向直接对话菲奥娜,与她进行目光交流,所以很自然地她也就注意了一下他的口音。带一点伦敦腔,夹杂着一丝英格兰西南部口音——听这口音就知道这个人颇具自信,对自己的能力深信不疑,习惯于发号施令。有些英国爵士乐手说话就这样子。她认识的某位网球教练,以及她在法庭上见过的几名卸任军官、高级警员、医护人员、油井工头,都是这样说话的。这些人虽非掌控世界的大人物,但正是他们让这世界正常运转。
格里夫停顿片刻,给这五分钟画上了休止符,然后轻声问道:“亨利先生,您能告诉法庭亚当为什么拒绝输血吗?”
亨利先生稍作犹豫,就好像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似的。他不再看格里夫,而是直接对着菲奥娜。“您得明白,血液乃人之精华。它是我们的灵魂,是生命之所在。正如生命很神圣,血液也同样神圣。”他貌似说完了,但很快又接着说:“血液代表着生命赐予我们的礼物,对此每个活在世上的人都应该心存感激。”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听起来并不像是在谈论自身珍视的信仰,反倒像是在陈述事实,就好像工程师描述桥梁结构一样。
格里夫默默地等着,想用沉默告诉亨利他还有问题要回答。可是凯文·亨利已经说完了,直直地看着前方。
格里夫继续问道:“那如果说血液是一种礼物的话,你儿子为什么要拒绝医生的礼物呢?”
“把自己的血同动物或是他人的血混在一起是一种玷污,是对造物主美妙礼物的一种拒绝。这就是为什么上帝在《创世记》、《利未记》和《使徒行传》中对此进行了明确禁止。”
格里夫点了点头。亨利先生又简单补充道:“《圣经》即为上帝之言。亚当明白,我们必须遵守上帝的旨意。”
“亨利先生,您和您妻子爱您的儿子吗?”
“当然啰,我们很爱他。”他轻声说着,看了看菲奥娜,眼神中带着挑战和蔑视。
“那如果拒绝输血意味着他的死亡呢?”
这次,他又看了看前方镶着木板的墙。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变得紧张僵硬起来。“那么他将会占据他在天堂王国的位置。”
“如果那样的话,您和您妻子会作何感想呢?”
内奥米·亨利仍然直直地坐着。她戴着眼镜,所以看不出来她的表情。她已经转过身来,对着律师,而不是证人席上的丈夫。她的眼睛缩在镜片后面,从菲奥娜的位置也看不清楚她是不是睁着眼睛。
凯文·亨利说道:“他必须做对的事情,做上帝要求的事情。”
格里夫又等了一会儿,然后用降调问道:“您将会悲痛欲绝的,对吗,亨利先生?”
律师的故作温情,让这位父亲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示意。菲奥娜看到,他恢复情绪的时候喉结动了一下。
出庭律师问:“拒绝输血是亚当的决定呢,还是说这其实是您的想法?”
“即便我们想替他拒绝,我们也做不到。”
格里夫顺着这个话题又问了几分钟,想要证明亚当并未受到不当影响。偶尔有两位长老去医院看他,也是单独跟他进行交流,并未邀请亨利一起。不过事后在医院的走廊里,两位长老告诉亨利说,他们很钦佩亚当对于自身情况的掌控能力,而他对《圣经》的了解更是令他们感动。他明白自己的心意,无论生死,都将与真理同在。对此,他们感到非常满意。
菲奥娜感觉到伯纳要提出反对了。但伯纳知道菲奥娜不会浪费时间驳回亨利先生这道听途说的证言。
莱斯利·格里夫的最后一组问题,是请亨利先生详细说明他儿子的心理成熟程度。而亨利先生的回答中则透着骄傲,语气中根本听不出来这是一个马上要失去爱子的人。
直到三点半,马克·伯纳才起身进行交叉诘问。他首先表达了对亨利夫妇的慰问,并希望亚当能完全康复。毫无疑问,这表示他要准备发威了,至少在菲奥娜看来是这样的。凯文·亨利微微点头。
“亨利先生,首先,我想弄清楚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您提到的那些《圣经》书籍《创世记》、《利未记》和《使徒行传》禁止进食血液。其中有一个例子是劝诫信徒远离血液。比如说,在《新世界译本》的《创世记》中,原话是这样的:‘惟独肉带着血,那就是它的生命,你们不可吃’。”
“没错。”
“所以说,其实并没有提到输血的事。”
亨利耐心地说道:“您去查看一下希腊和希伯来语的原文,就会发现原文中有‘吸收血液到身体中’的意思。”
“好吧。但是那些文字都来自铁器时代,那时候根本没有所谓输血这个概念,对于不存在的东西又何谈禁止呢?”
亨利摇了摇头。“上帝心中绝对有这层意思。您得明白,书中内容都是他的话。他激励被选中的先知来书写他的旨意。不管什么时代,石器时代还是青铜器时代都无关紧要。”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怜悯,又或者是一种宽容。
“也许您说的也有道理吧,亨利先生。但是很多耶和华见证人的信徒都严格按照字面意义理解,对输血问题提出质疑。他们已准备好接受血液,或是某种特定的血液产品,同时还不背弃自己的信仰。小亚当不是还有其他路可走吗,您可以尽自己一份力劝劝他,让他接受其他选择好救自己一命。”
亨利回头转向菲奥娜。“确实有极少数人背离我们的核心指导原则。但我们教会里面没有这样的人,我们的长老态度也很明确。”
头顶上的灯一闪一闪,明亮的光照在伯纳先生锃亮油光的头皮上,简直就是在嘲弄这位虚张声势的盘问律师。他用右手抓着夹克的翻领,说道:“这些严厉的长老每天都去看您儿子,对吧?他们千方百计,就怕他改变心意。”
凯文·亨利第一次表现出了恼怒。他朝着伯纳摆好架势,抓着证人席的边缘,身体稍稍前倾,看起来就好像被一根隐形的绳子牵着一样。但他的语调仍然很冷静。“他们都是善良正派的人。另外还有其他教会的牧师也到病房去探望。我儿子从长老们那里获得建言和安慰。他要不想让他们去,肯定会告诉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