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包含《特蕾莎的流氓犯》《繁枝》两篇中篇小说。均是通过几位女主人公爱情故事的讲述,对人类的爱情主题进行了理性的考察。她将爱情放在时代变化的大背景下描写,更凸显出了情感的脆弱和娇嫩。而当下爱情真实的意义在于平常、平凡和平淡。
陈谦,海外华文作家,现居美国硅谷,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覆水》、《残雪》、《何以言爱》、《鱼的快乐》、《一个红颜的故事》、《看着一只鸟飞翔》、《特蕾莎的流氓犯》、《望断南飞雁》及散文等。长篇小说《爱在无爱的硅谷》、中篇小说集《覆水》、散文集《美国两面派》。
特蕾莎的流氓犯
一
特蕾莎?
她微低下头,将额头靠向墙上的镜面,眯起眼看镜中的自己。
脸真白啊。苍白,眼下有些干。她曲了食指,反过来贴到眼边,轻揉那些细纹。该去做脸了,她想。每次做了脸出来,简直能听到皮肤毛细管收缩的声音──那些细小的皱纹几乎在瞬间被营养导露驱散,留给她数日的面若桃花。
你是特蕾莎?她侧过脸来,朝镜中的自己很淡地一笑,然后撩撩额前短发,又笑了一下,那笑就冷了,还带上些许讥诮,些许轻蔑。那发色染成深栗红,在灯下,她引为得意的低调的栗红显出酒色,浮泛上来,竟还有些光泽。很细的眉,天生地细,天生地长,直埋进额边的发间。她儿时暴晒在南宁亚热带的烈日下,听人们说,看看看,这个妹仔的眉儿!还有她的皮肤,白得能看到皮层下淡青的血管,任亚热带的烈日如何暴晒,都不会变黑──它们不属于边陲,不属于南宁。那里的女人皮肤黝黑,颧骨高耸。她因此是出众的。那时她不是特蕾莎,她甚至不晓得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古灵精怪的名字──那时大家叫她阿梅──教授古文的父亲给她起的学名是静梅。
她于一九六九年上小学。在师院附小场院里那棵巨大的苦楝树下报名当天,收表格的女工宣队员徐师傅接过孩子们的报表,看到文绉绉的名字,都建议小孩子当场就改。前面那个娇里娇气的雯雯摇身一变成了卫红;身后那个说话猫一样小声的丽丽也当即改成了永红。
她拿不定主意,给挤到桌边,咬着笔死想。这时她看到将上四年级的哥哥静松在人群外朝她挥手:我改成劲松了!新鲜出炉的劲松拨开人群,站到她身边喘着大气喊: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静梅为自己竹竿一样细长的哥哥高兴起来,一笔一划地将自己的名字写成“劲梅”。
她在那个夏天穿起木薯蚕丝的衣裳,质体粗大的经纬上染出大红底色,稀疏印上白色的梅花,蜡染的效果一般。那梅花长在肥短刚劲的粗干上,健硕,昂扬。这李铁梅在《红灯记》里的行头,在这个夏天成为南宁的时尚,她暗认的自我身份。
现在,她是特蕾莎。
她的衣橱里没有一点的花色。各式的黑,各式的白,各式的灰,涂填着她的四季。她十七岁离开南宁,去长沙,国防科技大学;去广州,华南理工学院;然后远去英伦,让中国边陲之地的劲梅摇身变为剑桥半导体物理博士。在去向加拿大的飞机上,她望向大西洋在阳光下泛出的无际无涯的灰白,特蕾莎这个名字海豚一般跃上来。她立刻擒牢它,摇身一变,跟一九六九年那个夏天一样,只在瞬息之间、一念之下。
她在蒙特利尔郊外住下来,又开始盘算下一个要奔向的地方。人家看她一个适婚年纪的女子,总是三个箱子,马不停蹄的样子,都诧异她的野心。她哪里是有野心?她只是不敢回望来路。那路上有一只怪兽,天涯海角追赶着她。她只要不回头,就不用面对它。但她绝不能让它超上来,吞噬掉她。
她只能飞奔。
在蒙特利尔这个常让她想起欧洲的地方,她学会了法语。她住在河边褐色的公寓楼里,夹藏在异国的风寒中,寂寞而安全。她的住处有着长长的回转围廊。在蒙特利尔短暂的夏季,她一个人在回廊上,手里拿着一瓶啤酒枯坐,让夕阳在江面上打出的细碎金片刺得眼睛生疼。她逃得够远了。父亲去世。母亲去世。在父亲和母亲的追悼会上,长辈和儿时的朋友们见到她,都围上来,安慰她,又赞叹她。阿梅阿梅,他们亲切地叫她,你变得这样有出息了!她握着他们伸过来的一双双手,真心地哭起来。她晓得,她今生大概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她吞下自己的泪水,得到一阵解脱。她从此再也没有回南宁。
她对所谓的爱情没有向往。她看男人的眼神像是在看一杯清水,连心思都是淡的。她想她或许也是爱爱情的,却爱不上男女之情。她约会过一些男人,在她年过三十之后。她跟他们出去吃饭,喝酒,看戏,郊游。但是她跟他们的关系全在肉体接触之时停下来。她惧怕他们的手。他们的手伸过来,穿过她的衣领、解脱她的纽扣、扯开她的拉链,令她听到怪兽在清冷的月夜下嘶吼一般,她让那吼声吓住了。她想过像欧美女人那样去看心理医生。可是,她们要寻找的是不知名的怪兽;她却认识那只怪兽。
直到她遇到家明。那还是秋天,蒙特利尔很早就冷了,她在冻得令人头疼的寒风里,决定去华盛顿参加一个半导体业界的国际学术论坛。家明在硅谷的惠普实验室任研究员。他穿一套藏青色西装,站在大会的讲台上,谈芯片的合格品级控制。她喜欢他镜片后那一双简单得透明的眼睛。它们太简单了,一张,一合,泻出的全是光明,她走神地想。那双眼睛扫过来,看到她,停了一秒,又越过去了。她低头去看会议日程表上他的名字,拼音将她对光明的感觉抽离了,她用笔在他的名字上画了几个圈。
她跟家明在早餐台上碰到,她竟有心跳的感觉。她跟家明聊起来。她对家明说,你的西装很好看,但不要配白色的棉袜啊。家明腾地坐直了,看她。她知道,她一上来就先越过了线,向他倚靠过去。她微笑着说,最安全的是只买深色袜子,袜子颜色要深过裤子。噢,你到底是英国来的,家明后来说。不是的,她不是英国来的,她来自中国的边陲之地,南宁。你恐怕都没听说过吧?很多芒果树,很多扁桃,菠萝木瓜香蕉,酷暑和溽热,白热化的天色,疯长的植被铺天盖地,碗口大的朱槿花红白黄粉。金包铁、银包铁、五步蛇、竹叶青,数也数不清的毒蛇,它们一口能要人一命,但她没说。他比她小三岁,来自西安。南宁西安,简直是天作之合。当她知道他的年龄时,她第一个反应是:那么一九六九年,他才四岁?这个想法让她像是看到一杯水结成坚冰后的晶莹,那剔透的晶莹诱惑她想触摸它的质感。
家明在清冷的月夜里陪着她从华盛顿纪念碑下来,走到林肯纪念堂前,向她求婚。她在月光下警醒地站住,侧耳寻听。怪兽没有出现?她的耳里只有喷泉哗、哗、哗的轻声,安宁混着喜悦散在水珠里,将她溅湿。她对躲回蒙特利尔公寓里这样的想法生出恐惧。家明从身后拥住了她。阴影这个词被挤压出来。那你要找光源的,当顶光出来的时候,阴影遁匿无踪,她对自己说。那一年,她三十三岁,披一头长发,转过身来,果然一地清辉。
她答应嫁给家明,来到硅谷。在黑夜的深腹,她将自己三十三岁的处女之身献出。每一次跟家明的肌肤之亲,都浸在暗夜的深黑里,不能有光亮。她惧怕那久违的怪兽突然出现,自己跟它裸裎相见。
她成了英特尔芯片质控研究的第一线科学家,很快又成为荣获英特尔年度突出成就奖的攻关小组头儿。她穿着盛装,飞到圣地亚哥海滨豪华度假营地,从总裁手里接过人们戏称为“英特尔的奥斯卡”的奖杯,并在三十五岁那年生下女儿亮亮。亮亮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家明,亮亮,全是光明。她守着两片光明,融进硅谷无边的阳光中。样样都在轨道上。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那怪兽的嘶吼了,它给甩到太平洋了去了吧。
她将目光从镜子里收回,看看表,刚到五点。北加州的秋季,天黑得早,五点一过,天光几乎敛尽了。这里是史坦福购物中心内的一间法式咖啡屋。她回过头去,看向左边,一排明净的玻璃橱柜,里面精致的各种法式小点心粉嫩诱人;柜台后,磨咖啡的声音起起伏伏。墙色是明黄,地下是黄色红色小瓷砖块混铺出的无规则花案,桌椅面也是同调花色,桌椅都是铁质的腿脚肢干。顶上的大吊灯亮了起来,灯光透过花蕾样的铁雕灯罩四下撒开,在黄红的基调上打出暧昧而温暖的光色,令她觉得安全,又有点感动。
她穿着深黑开司米毛衣,一条黑色薄呢裤,一双浅统靴子,戴着一条提芙尼心形碎钻项链。你就是特蕾莎?她将脸侧过来:阿梅,你变成女人了,一个蛮漂亮的女人。
她低下头,手伸到手袋里,触到一张折叠起来的报纸,很薄。她捏了它一下,又放开,将手掏出来,很轻地搓搓脸。
特蕾莎!绿茶拿铁!她听到年轻女店员清亮的声音,举了举手。果青色的绿茶拿铁就被送到了台上。
她已经当了很多年的特蕾莎了,一切都是个好啊。还要回到阿梅那儿去吗?她皱皱眉,低头喝拿铁。
她是来等他的──她的流氓犯,那个跟死追着她的怪兽一体两面的人。她的流氓犯,这个称呼一直给锁在她的心底,她以为已经锁出了斑斑铁锈。可当她哆哆嗦嗦找出钥匙,插入,啪哒一下,弹指之间,它轻灵洞开,通向一条漫长幽黑的隧道。她终于和怪兽狭路相逢。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个想法不仅没有击倒她,还让她镇定下来。她挽起了袖子,冷漠地笑笑。是时候了,她决定迎上前去。
她已经看过那张照片很多遍了:王旭东,中国当代著名青年史学家,现应史坦福东亚中心特邀,在史坦福大学访问,从事文革研究。照中片的男子有一张削长的脸,戴一幅无框眼镜,目光沉静。她从那沉静里读出了一份焦虑,两份凶煞。她将报纸举到灯下,再看。就是他了!王旭东。她的流氓犯。噢,他出息了,成为中国著名青年学者了?这个消息让她既安慰又心酸。她真愿意自己能钻进他的瞳仁里,从那儿看出来:是怎样的当代史?又是怎样的文革?
她接着看到他出现在旧金山湾区的中文电视台里。他穿着一件铁灰高领毛衣,侃侃而谈。她的记忆在他出现的瞬间变得有点模糊,她盯着屏幕,大气不出。他脸上的线条全拉直、发硬了,长大成人了。她有点恍惚起来,像?或不像?她闭上眼,急寻着倒映在记忆底片上的影像,但是光太强了,将底片打出一片雪白。关灯!关灯!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她张开双眼的时候,还咬紧了她的双唇。
他终于看到她了,他看出镜头外的眼光跟她的目光交汇的瞬间,她看到了他眼里极大的惊慌,他甚至还打了个冷颤。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背着家明和九岁的亮亮在起居间里的说笑声,急步走向卫生间。她站在那个小小的封闭空间里,捏了捏拳头,又出来。
家明从亮亮的拼图堆里抬起头,说,你很冷吗?她松开了紧抱在胸前的双臂,摇摇头,转过身去,她能感到家明探询的目光扫过她的背影,然后停留在电视屏幕上。她这时听到他在电视里说,他青年时代随当军人的父亲在广西待过。她闭上了眼睛,等他下面的话。可这句话很快滑过去了,像是说走了嘴。可她到底是接住了!噢,这个人还在你们广西待过呢,家明说,声音里有一点嫉妒。家明没有去过广西,那个她自幼生长的地方。
她不响,盯着荧屏看她的流氓犯。她看到他的脸色尴尬了一下,随即就过去了。他后来从华东出发,山南海北,流浪,去过很多很多的地方。为什么流浪?那个娇媚美丽的台湾来的女主持人天真地问。他犹豫着,忽然凄凉笑,说,我一直寻找一种真相。她憋住一口气,等他下面的话,他看向她,很慢地说,时代的真相。你找到了吗?她几乎是和那个美丽女主持人同时开口的。我会一直找下去──这有点答非所问了。但她听懂了。
在那个夜里,她再一次听到了怪兽的嘶吼。那吼声低哑,呜──呜呜──呜,带着回声,绵远又凄凉。她决定要见到他,她要当面告诉他,她对他是愧疚的。或许,只有这样,她才能从怪兽的嘴里夺回余生的和平?
在那个夜里,穿过三十一年的时光隧道,她再一次清晰地看到那个早晨,南宁郊外夏日的早晨,在一扇被疯长的九里香掩没的烂木门后,他向她招手。她在那个早晨路过后来成为她的流氓犯的王旭东家的小洋房时,只有十三岁。
她看到她的流氓犯坐在侧门的台阶上看书。他穿一件很旧的圆领汗衫,灰白的短裤,足蹬一双深蓝色泡沫底人字拖鞋,双膝并在一起,头低下去,在看一本书。她注意到他的手在抓着小腿的痒。南疆的夏天,有多少的小默蚊。她是去教授宿舍区找同学文惠,那个暑假里,她们迷着学剪纸。文惠的姐姐在市里体校练羽毛球,带回很多剪纸样品。很多年后,文惠去了日本。她们偶有联系,却从不提那个夏天。
那是一九七五年的夏天,她来了例假。她的父母原来都在这个郊外的师范学院教书。那个夏天,她的父亲带着哥哥劲松去了学院在桂北的分院,她和母亲留在南宁。母亲暑假里到学院的农场锻炼,周末才回来。她颈上挂着钥匙,一日三餐吃食堂。
她的流氓犯的父亲是三八式干部,刚从驻扎在桂东的部队到学院当军代表,任革委会副主任。那父亲腆着个大肚子,却酷爱看篮球,几乎全身心在抓学院的篮球队,带着他们到处打友谊赛。她的流氓犯的母亲也是军代表,在学院隔壁的财经学校当党委副书记。那是个身材和脸貌都很修长的高瘦女人,总叼着一支烟,脸色给烟熏得青黄。她永远是修剪整齐的齐肩短发,两边卡着粗长的铁质发卡。听大人们说,她当年曾是海南岛琼崖支队娘子军连里的小女兵。她的流氓犯是这个女人最小的儿子,上面三位儿女,分散在北京、上海、广州当工农兵学员。在那个年代,这是特权之一种。
她在她的流氓犯家院外的冬青树旁站下,他是那么专注,在看他的书。她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她抬头望着冬青墙上方,伸出来的番石榴熟了,她看了好多天了。她没想到,她竟然是先叫了他:我能不能摘一个番石榴?她的声音很轻,嫩嫩的,有些抖。
她的流氓犯抬起头,她看到了他修长的脸,跟他母亲很像,但那肤色很白,跟他母亲又不大一样。他表情有点吃惊,迟疑了一下,很淡地说,噢,你摘吧。她从来不跟班上的男同学说话的。她在那个早晨,跟他说了,主动的,镇定的。
他看着她踮起脚来,却够不着树上的果实。他比她高三个年级,在师院附中的高中部念书,跟她哥哥劲松同级不同班。她看到他白框眼镜后面一双很冷的眼睛,有些发怯。他站起来,说,我来吧。她听着他的人字拖鞋啪哒啪哒地敲打她的心室,懒散地试探着那门锁的暗语。她得到了四只番石榴,红心的。你以后想吃就自己摘吧,它们很招鸟的,鸟一来就到处拉屎,很讨厌的,他说着,歪了歪脑袋。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凄凉。她用衣角小心将它们擦过,一路吃着走去文惠家,脚步后来就有些跳跃。那果实很甜,混着一种鸡屎的怪味儿──南宁土话里是叫它鸡屎果的,吃多了会便秘。
很多年后,在剑桥一个查经班上,有一天她忽然神情恍惚,说她见过伊甸园的禁果,很甜,却有一种怪味儿,吃多了会便秘。话一出口,她眼里便噙了浅浅的泪,她张了张口,说,其实那蛇是在人的心里。导读的牧师一愣,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立刻转移了话题。
后来,每一次,她经过旭东家,都要去摘番石榴,因为他准过的。有时他在台阶上看书,有时他不在。没见他时,她会弄出很大动静,他就会出来,到院子后面帮她摘果,一边说话。有时他出来,双手背到身后,倚着墙看她在番石榴树间穿行,也没有动作,却开始有些笑容。靠他房间的窗前,有一棵巨大的朱槿,开满了碗口大的艳红的花,长长的花蕊伸出来,惹得黄黄白白的蝴蝶飞来飞去。很多年后,她看到朱槿成了南宁市花的消息,眼前立刻冒出那堵灰黑的墙,无数朵硕大的朱槿花喷出血一样的艳红,溅满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圆领汗衫。
她在那个夏日的早晨,捧着番石榴果将要离开时,忽然折回头,问他每天那么专注,都看什么书?他就让她看他的书,书名是《苦菜花》。他后来同意她将书带走,让她千万不要声张出去。他们之间有了共同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