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1918-2001),原名林含英,小名英子,祖籍广东蕉岭,生于日本大阪,长于北京,著名作家。1960年以小说《城南旧事》成名。林海音不仅创作了多篇小说和散文作品,她在出版业上亦成绩斐然。从1951年开始,她主编《联合报》副刊10年,堪称编辑的典范,提升了文艺副刊的水准和地位;1961年创办“纯文学出版社”,是“纯文学”概念的提出者,发掘鼓励了大量的年轻作家,出版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好书。
晶晶一定是个聪明乖巧的女孩,从她的活泼的举止和那对大眼睛听讲时的神气,就可以看出来。但是晶晶的妈妈和晶晶并不相像,她的眼梢微微向上翘着,眼睛虽然小,却也很俏丽的。此外,晶晶是圆脸型,她的妈妈是长脸型,女儿的眉毛浓,妈妈是淡扫蛾眉。两人除了都具有整洁的牙齿外,实在看不出这对母女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今天是我第一天来做梁晶晶的家庭老师。我讲功课的时候,梁太太几乎没有离开这书桌,表面上是不时地督促晶晶注意听讲,我却猜得出,她是在考查这位家庭老师的能力如何。当然,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疼爱是必然的,但也由此可见她的精神和能干。
功课讲完以后,梁太太已经吩咐叫做阿兰的女工给我拿来湿毛巾和一杯热可可,两片从电烤炉烤出来的面包。梁太太殷勤地请我擦了手就吃。我觉得很难为情,因为可可和面包只拿来一份,分明是只要我一个人吃的。连阿兰算上,我怎么能让三个人看我一个人吃东西呢!所以我局促地没有动它。我第一天来到这陌生的家庭,心情多少有些紧张,对于饱饿已不太有感觉了。而且在自己的家里,我只有被妈妈一个人看着我独自吃东西的习惯。
“不要客气呀!夏小姐。”梁太太又把碟子朝我面前轻轻推了推。
我只好一边伸手去拿了一片面包,一边笑笑说:“那么——您呢?”
“我吗,弗要客气,我晚饭吃过不久。”
“晶晶,你呢?”我又问还在低头整理笔记的晶晶。
“她吗,她不要吃喽,晚饭吃太多喽!”妈妈替她回答了,但是晶晶一扭腰,一斜头,伸出手到面包碟里,淘气、娇憨地向妈妈要求着:
“我要!”
妈妈也宽恕地瞪了一眼说:“好罢,第一天,陪老师吃一片吧!不然爸爸回来要骂你啊!”
晶晶左手拿了面包,右手仍在拿笔写什么,我伸头一看,原来她在笔记簿封面上的“老师”那一栏填上了“夏小云”三个字,然后递给我看,并且口中喃喃地念叨着:
“夏小云,夏天一朵小小的云儿!”说完她又淘气地向我笑了。
“错了,你把我的名字写错了一个字。”我放下面包,拿起笔来在一页空白的纸上写了“夏晓云”三个字,然后我也笑着念道:
“夏天早晨的一朵云儿!”
“啊!原来是这个晓字呀!我晓——得了!我晓——得了!”她把晓字故意拉长声念得重重的,然后咯咯地笑了。
晶晶的确是一个逗人喜欢的孩子,我对梁太太说:
“晶晶将来是个女诗人。”
“我不要做!”
“你一定要做,而且是一颗‘亮——晶——晶’的女诗人。”我也把她的名字念出来,我们都轻松地笑了。
梁太太在一旁用一种仿佛欣赏的眼光望着我们微笑。不知道她有多大年纪,应当比妈妈还大的样子,但是她的生活优渥,人又精明,打扮得头光脚亮,非常整洁,比起散懒的妈妈来,却又仿佛年轻些呢!
梁太太是着意修饰过的,她梳着一个非常合她身份和年龄的发型。头发整齐而不呆板地全部向后拢,后面略高地挽起一个松松的髻,斜插着一根圆珠簪。在街上常常看见这样打扮的中年妇女,她们大半穿着入时,坐着自用三轮车。梁太太正是这类型的。如果妈妈肯把她的发型也改成这样,我相信她会比梁太太年轻好多。但是我如果劝妈时,她一定会说:“我这样打扮干吗?打扮了给谁看?”唉!如果爸爸还活着,也许她就不会这样了,一个女人没有了丈夫,难道一切就变得不同了吗?男人会这么重要?
我从妈妈又想起一件事来,便对晶晶说:
“其实我也可以叫小云的,因为我妈妈的名字叫曼云,她生下了我,就随便叫我小云小云的,后来上学了,才正式地起名叫晓云。”
“你的妈妈一定是怕你上学以后不爱写字,所以给你改一个比较难写的字……”
梁太太听了连忙制止她:“晶晶!不能这么没规矩!”晶晶吐了一下舌头,不敢再说了。
“没关系,”我向梁太太笑笑,又回过头来对晶晶说,“妈妈生下我,是正在天刚亮的早晨,所以起名晓云,不是很合适吗?”
“早晨的云,又是什么样子呢?”
“早晨的云如果被太阳照着,也像晚霞一样有着玫瑰般的红色。但是晚霞的颜色是浓的,朝霞就不同了,那淡淡的玫瑰红,像一块轻纱披在少女的头上……”
“好美哟!”晶晶也听得如入梦幻中,直着眼看我的脸,“就像你的嘴巴那样淡淡的玫瑰红色吧!”
我给晶晶这样一说,很不好意思,我摸着自己微热的面颊,忽然想起我的两颊的玫瑰红色,实在并不是好的象征,每天上午,我的脸是苍白的,到了下午,就慢慢地泛起了一层红晕,它是很明显的一种病状,晶晶也许不会知道,怎能瞒过梁太太呢?我很怕被她看出,便假装对晶晶说:
“我今天搽了过多的胭脂。对了,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古时候有一个皇帝,他宠爱着一个美丽的女人。有一天皇帝做了一架水晶的屏风,放在书房里,他就坐在屏风后面,那美丽的女人进来了,直朝皇帝走去,竟没有注意前面有一架屏风,结果她的脸碰在屏风上了,受伤的面颊竟红得像刚要散去的早晨的云霞,更加美丽了。于是皇宫里的女人们都学着她用胭脂来搽脸。女人脸上化妆搽胭脂,就是这么个由来呀!”
晶晶听得很有趣,不住地看着她的妈妈和我的脸,然后说:
“妈妈和你都搽了胭脂,假装碰在水晶屏风上受伤!”
“好了,夏小姐很会讲故事,你也该让夏小姐回家啦!”梁太太这样说,我不由得看看腕表,可不是,已经九点半了,讲好的是每天晚上七点到九点补习两小时,现在竟多饶了半小时讲故事。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回过头来才发现,搭在座椅背上的一件很讲究的花条缎子男寝衣,已经被我坐压得皱巴巴的了。我想这一定是男主人的衣服,等他回来穿着的时候,不定怎么骂我呢!
梁太太很周到,她要叫阿兰给我喊车子,说是外面在下着牛毛小雨。我一定不肯,告诉她说,我家离这里,可说是一水之隔,过了川端桥,就几乎到我家了。而且我也带了雨衣。
晶晶又说了一句淘气话:“很远哟!你现在要从台北县回到台北市去呢!”
我笑着拍拍晶晶的头。她发育得很好,个子高得快赶上妈妈了,两肩平宽,并没有被学校的矮小课桌折驼了背。梁太太则是娇小的身材,和我对立着说话,几乎是要仰起头来的,我这细高个子!我是受了我那高大北方人的爸爸的遗传,难道晶晶也是吗?
我在穿鞋的时候,晶晶和她的妈妈都在一旁,梁太太并且为我把雨衣的帽子翻起来盖住头,她摸了摸我的头发说道:
“好一把头发,夏小姐,又黑又亮!”
我回眸向她笑笑,她对我的爱抚,像对晶晶一样,都是把我们当做她的小孩子似的。实际上也差不多,也许她晚婚,所以晶晶比我小,我不过比晶晶大十岁。一个女人可能二十岁生孩子,像我的妈妈;也可能三十岁生孩子,像晶晶的妈妈。时光稍纵即逝,十年就像流水般过去了,妈妈常有的感慨,就是这意思吧!
阿兰开街门送我出来,她说:“认识路吗?介暗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