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平,祖籍山东高唐,1959年12月出生于泗洪。1982年大学毕业从事教育工作;1991年2月考录为公务员,先后任泗洪县计生委科员、泗洪县政府办副科长、宿迁市政府办经贸处长;2005年4月任宿迁市经贸委主任助理、副主任、经信委副主任、党组成员(2007年兼任宿迁市作家协会主席);2011年7月任宿迁市文联主席、党组书记。业余爱好小说创作,先后发表出版长篇小说《玩偶》《骗商》《干部家庭》《升格》《秘书们》《官亲》《上位》《麦田云雀》《牛自力》《尊严之痛》,中短篇小说集《守望官阶》《举目苍生》《屏蔽夫人》《石牛村人的故事》和散文集《浅浅的脚印》《文字里的人生》等,约五百万字。现任宿迁市政协学习文史委主任,江苏省作家协会理事、宿迁市作家协会主席、一级作家。
当,当,当,放学的钟声在洪泽湖西岸的黄昏里回响。孩子们撒豆一样四下跑出孤零零的毛山小学,在绿油油的田野上奔跑。有一群孩子沿着哗哗淌水的水渠渠道向南奔跑回家。落在最后的一个男孩赤着双脚,腰间胡乱捆着一根苘绳,腋下夹着书本,拼命追赶着他的同村同学。跑过村后小河上的罗锅桥时,他的同村同学就消失在了名叫石台的村子里。
腰捆苘绳的男孩独自跑到家。在一排一排的草房后头,他家的草房孤零零的。他发现妈妈不在家,心里有点害怕。因为他刚刚死了爸爸。但家前屋后,里里外外,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他爸爸丧事留下的痕迹荡然无存。除了床下那一捧男孩从墓地兜回来的新鲜黄土,预示着这个家庭顶梁柱的消失,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失去亲人的家庭却因为洁净更增添了无穷的寂寞和孤独。男孩小小年纪已经能感受到这种寂寞和孤独。他一回到家就像一下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趁着天还没黑,男孩搬过一个小板凳,双腿伸进板凳的两条腿之间,倚坐在堂屋草檐下墙根地上,开始做起作业。他不知道这时妈妈去了哪里。
秋后的遛巷风不时吹起书页。偶尔还有枯黄的树叶摇摇摆摆地飘落下来。间或还有几阵投林的麻雀唧唧喳喳地从头上飞过。一幅越来越萧瑟的农家小院秋景。这是烟波浩渺的洪泽湖西岸的小村庄里,一个男孩沉浸在书本里,忘记身上空筒秋衣灌满秋风的冰凉。突然鼻子一酸,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他抬起握笔的左手用手背揉了揉酸痒的鼻子。
妈妈身背畚箕从屋后自留地回来了,看到儿子坐在墙根下做作业,呵斥他赶快到锅屋里去做,小心遛巷风吹了着凉。但妈妈并没有强逼儿子进屋,说完就钻进锅屋里烧饭了。因为乡下孩子别说坐在风口里,就是跑在风雨里也是家常便饭。不过,此时的男孩非常听话,便把板凳连书一起搬进锅屋,坐在饭桌边上做作业。锅屋里已经很暗了,借着妈妈烧火的火光还能看清楚书上的字。只是火光随着妈妈塞进的柴草多少从锅门里照射出来,总是明明灭灭的。男孩不得不睁大眼睛才能辨识书本上的文字。妈妈一边烧饭一边伸头去看儿子写字。尽管她一字不识,尽管她失去丈夫心里灰灰的,根本不知道今后日子怎么过下去,甚至一度冒出自寻短见的念头,但看到儿子认真专注的样子,揪痛的心就像春天的花蕾渐渐舒展开来,绽放出希望的花朵。那希望从对生活的绝望里升腾起来,鼓舞着她一定要坚强,坚信自己今后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红火。
男孩发现妈妈伸头看自己做作业居然害羞起来,侧过身子挡住妈妈的视线,把作业本子搂在怀里。妈妈伸手去拽儿子的胳膊,让他像刚才那样写字,好让妈妈看到他认真写字的样子。男孩却挣脱妈妈的拉拽,依然保持着侧身背对着妈妈。
妈妈来气了,又突然猛地一拽,差点把儿子拽倒。
男孩甩胳膊问:“干什么?”
妈妈说:“我让你给妈妈看看!”
男孩把作业本捧到妈妈眼前,“你看,你能看得懂吗?”
妈妈眼泪哗地一下流出来,“青山,你笑话我不识字吗?别看我不识字,可我看得懂。你写的字好不好,我怎么看不懂?你看这个字就歪歪扭扭的,一点也不好看。就像瘸子走路一样往一边倒。你才多大呀,就笑话妈妈!妈妈再没文化,是妈妈生下你,把你养大,容易吗?你怎么敢笑话妈妈?!”
“妈,我没笑话你!我没笑话你!”名叫青山的男孩根本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会惹怒了妈妈。他只想找个理由不给妈妈看,不料却伤了妈妈的自尊心。也许,没文化是妈妈久藏心底的伤痛。他一时不知所措。他知道,正在伤心的妈妈此时太需要安慰和帮助,但自己却无意中在妈妈的伤口上撒盐。他怎么向妈妈解释?青山一句一句重复着:“妈,我没笑话你!”但仍然平复不下妈妈的伤心。青山丢下作业本扑到妈妈怀里,用衣袖帮着妈妈抹泪。妈妈的双眼就像泉眼沽沽流淌不完,一次次抹掉的泪水,又一次次地涌出眼眶。直到锅底的火苗烧出来,妈妈慌忙低头往锅门里塞草,腾出手揪了一把鼻涕,才停止流泪。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记住,什么时候都不能笑话妈妈!”妈妈教育儿子。
“记住了!”青山转身去写作业。没多会,作业就写完了。“妈,我出去玩了。”
“不行。念书给我听。从今天起,我要替你爸爸好好管你。这是你爸爸死前交给我的任务。来,坐下,念书给我听。”妈妈用拔火棍敲着脚下地面,把青山逼回身边坐下。
青山纳闷了。妈妈不仅不识字,耳朵还有一点点聋。怎么听懂他念的书呢?但不管怎么说,妈妈的态度摆在那儿,坚决要听他念书。他不能不念。他没有理由不念。不念,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妈妈伤心,说他不听妈妈的话。好孩子都听妈妈的话。那他就不是好孩子。一个是妈妈生气,肯定会用棍棒教训儿子。妈妈常说“棒头底下出孝子”。青山乖乖地回到桌边坐下,捧起课本,趴在妈妈的腿上,就着锅门口的火光念起书来。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寂静的小院里响起男青山的念书声。“房前屋后,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大声点!”妈妈命令。
青山提高嗓门,大声朗读着。
妈妈推开儿子,让儿子站在自己的腿边,双手把拧着身子的儿子扳过来,正面对着她。眼睛直直盯着儿子说:“再念一遍!”
青山又从头开始念。“房前屋后,种瓜得豆……”
“错了!”妈妈突然打断儿子的念书,“这里从头再念!”
青山心里一惊。妈妈真神。他刚才的确念错了一个字,妈妈怎么一下就听出来了呢?青山不敢马虎了,认真地念了下去。
“又错了,这地方再念一遍!”妈妈用手里的拔火棍捣地,仿佛脚下的地面上写着字。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没错啊!”青山只不过是在那个地方打了结巴,妈妈怎么说错了呢?他有点委屈,不愿意重新再念。
妈妈不依不饶,“不行,你那地方打结巴了,肯定不熟,再念一遍。”
青山又念了一遍。“房前屋后……”
等儿子念完书,妈妈告诉他:“记住,青山,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念书不是为别人的,也不是为妈的,是为你自己的。念出书来,你就能过上好日子。念不出书来,你就受一辈子罪吧!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从今往后,妈给你立个规矩。在学校里念过的书,来家再给我念几遍。别看我有点耳聋,我一看你嘴唇动弹就知道你念得对不对。什么时候都不能糊弄我。去玩吧!”
青山知道妈妈厉害了。单凭看着别人嘴唇动弹就能听出别人说话,这不是妈妈的特异功能,而是妈妈常年积累的经验。妈妈的确就是靠眼睛说话,完成与别人基本无障碍交流的。尽管妈妈有时也有虚张声势的成分,但懂事的青山却再也不敢顶撞妈妈了。
吃晚饭的时候,青山的哥哥回来了。他的哥哥高大英俊,眉清目秀,跟他长得没有一点兄弟相,而且性格大不相同。青山当时还不知道他和哥哥共有一个妈妈,却各有各的爸爸。也就是说他们只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但如今他们各自的爸爸都离开了人世,只是他哥哥的爸爸在他还没出生前几年就饿死了。妈妈带着“拖油瓶”哥哥嫁给了手摇货郎鼓的山东小贩“牛侉子”。据说“牛侉子”对养子横鼻竖眼,有时还拳打脚踢。如今,青山的爸爸因食道癌去世的,哥哥和他一样腰间捆扎着一根苘绳,脸上挂着泪痕,一点也看不出对继父的仇恨。恩怨情仇都随着人的死亡烟消云散了。妈妈为两个男人留下了后代,但两个男人却都在后代幼小的年纪时撒手人寰,扶养后代的重任都重重地压在了柔弱的妈妈肩上。青山的哥哥与青山缺乏交流,似乎不愿交流,推开饭碗又打算出门。
妈妈叫住大儿子:“大山,别走。妈有话对你们说。”
昏黄的油灯光下,青山和大山都围在妈妈身边,听妈妈说话。
妈妈说:“大山,你是没爸的苦孩子。青山,现在你也是没爸的苦孩子。可你都是有妈的好孩子。你们就是亲兄弟。有妈,妈就不会让你们在世上受苦。本来,牛侉子把咱娘仨扔在这湖边的石台困住了。石台一色姓石,是个大家族。咱们是外来户,孤儿寡母,小户人家。要想平等活下去,不容易。但既然披一张人皮来到世上,老天爷就不会亏待咱们。大户人家是人,小户人家也是人。是人就一样。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人有脸,树有皮。再小再穷,咱们都要争气,都要活得体面。你们明白吗?”
大山寒着脸。
青山流了泪。
妈妈本着脸说:“大山,青山,咱们娘仨来合计合计,今后这日子怎么过?”
“怎么过?”大山反问妈妈。
青山看着灯光里的妈妈,也等着妈妈回答。
妈妈想了想说:“你俩都要给妈妈争气,日子就会一天比一天好过。青山,你只顾念书,家里油瓶倒了也没你的事。大山,你除了下地干活,就给妈打帮手。我打算磨芋粉、生豆芽卖。我不信死了男人,阎王爷就会饿死俺娘仨!都听到了吗?”
青山回答:“听到了,妈!”
大山却回答:“妈,咱家芋窖里的山芋只够吃到来年春天的,家里连一把黄豆都没有,你怎么磨芋粉、生豆芽呀?”
妈妈眼睛盯着大山的嘴巴看着说:“我想好了,就用芋窖里的山芋磨粉,磨出粉,山芋渣一样当饭吃。”
青山打断妈妈的话说:“我喜欢吃山芋渣饼,有盐有味的。”
大山白他一眼,“山芋渣噎死人,难吃死了。”
妈妈说:“难吃也得吃。我会做得有盐有味给你们吃的。可眼下家里只有那点家底子,只能拿它当本钱,做点小本生意。一点一点攒,一步一步走,总有熬出头的日子!等你们长大成家,我准能嘴含冰糖听广播,过上幸福日子了!”
大山找到另一个理由:“妈,我今年还想上河工,估计没时间帮你磨芋粉、生豆芽。”
“哦,上河工要紧。一冬天不用吃家里粮食了。不要紧,只要青山搭把手,我一个人也能磨芋粉、生豆芽。”妈妈计划受阻,但坚决支持大山上河工。
“妈,没事我想出去转转。”大山边说边往外走。
妈妈把一句老挂在嘴边的话送给已经行走在黑夜里的大儿子:“记住,大山,什么时候都别给我惹事。”
青山的两片眼皮早就打起架来,好不容易等到妈妈涮完锅。妈妈一手端着乌黑油腻的油灯,一手罩着微弱跳跃的灯火走出锅屋。青山胆怯地扯着妈妈的衣襟到了堂屋,爬上床睡在妈妈的床头,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这个叫青山的男孩就是我。
……